于是前往人间的神总是被困住,人研究神的构造,试图变成神,但他们费力地剖解神身,却只能发现人和神的身体并无差别,双目双耳,双手双腿。但是这些神都因此身躯残破,无法复原,而轻易地被震开神格,消失在天地间。
赵长生想起曾经篝火之中的景象,一群人像检验尸体一样活剖与他们面容相似,只是更为高大美丽的神族。
那时候神境的灵气与人间互通,所以人的力量也很强,凭借智慧他们也能研究出可以封禁神力的阵法。
后来重黎在人间留滞数万年,无意中也寻到了这种阵法的残影。
“顺便提示一句,天之九部最恨这种禁神之术,你小心一点。”赵长生好心提醒重黎。
重黎:“……”
西王母眼见人间乱象,浑噩不堪,意图净世。待到净世之阵开始之时,人间猝不及防地蔓延起一场酷烈的瘟疫,此时的昆仑丘才惊觉他们触动了一场巨大的棋盘。
是天之九部为人间设下了阵法,用来分化人神,以弱养强,以浊生清,以人欲滋养清净道。
惊觉天之九部用意的昆仑丘,因无力与之对抗,不得不鸣鼓收兵,尽力弥补,以净世玉璧收人间疫气,努力抹平此事。
既然无法净世,人间欲望又如洪水猛兽,为了神境安宁,陆吾神只好亲自斩断天道,从此昆仑丘与人间再无路相通,人间始成‘无间之地’,神之禁地,标志着“人神断交”。
此后人不知神,神不管人。
在昆仑丘与人间断交后,灵气不再流动至人间,人因此弱化,人的祈祷再不能上通天界,皆是无用功。
听完自己的起源,司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她一开始就出生于一个尴尬的作死现场。
她问:“如果没有天之九部的阵法,净世就能成功吗?”
“天神居处,又称‘不死国’,是死亡区分了我们,如果没有死亡,不必朝着死亡走去,就没有绝望。是生命时间的有限,滋生了人生八苦,生如蚍蜉,才沉溺于贪嗔痴怨,只要消除死亡,就能净世。”远山笃定地说。
随即神色黯淡,想起那场未能一试的败局。
远山永远无法忘记毕方传讯给他后,他与西王母、司昼排除掉所有不可能,最后浮出水面的唯一一个解释,就是这场瘟疫背后依仗的阵法来自昆仑丘的上层,天之九部。
昆仑丘本可以缔造一个新的人间,人神不分,安宁祥和,为了这一理想,他们苦心炼化净世玉璧,意图净除人的劣根性,只是动手的时候才发现,天之九部的棋局,不可违逆。一旦有力量妄图净世,就会触发一场足以毁灭人间的烈性瘟疫。为了保住人间,也为了不让昆仑丘陷入危难之中,他们只好以最快的速度粉饰太平。
远山看向重黎,为重黎此前种种质询给出应答,眼中流露一丝悲悯之色:“只有人的绝望,才能供奉神的希望,神为了让自己成为光明之极,而制造了一个悲鸣的人间。所以,重黎,不是我要斩断天道,做高高在上的昆仑丘,是天之九部布下双生阵法的时候,天道就已经断了。”
重黎向前一步,追问道:“就算斩断天道不是你的本意,那万神劫呢?为什么要永昼?难道不是出于你自己对于夜色的厌恶吗?”
回想起大渊中无光可见的十万年坠落,远山承认:“我自大渊起身,的确憎恶黑夜,”继而又说,“但这不是我发动永昼的理由。之前一直不对你解释永昼的目的,是因为无法告诉你前因,现在既然你站在这里,听了净世的故事,就该想到,万神劫不过是一个借口。”
两次万神劫,不过是净世败局之后昆仑丘对于事态的持续弥补。
取自弱水大渊的净世玉璧被用以封印人间瘟疫,而大渊之中因福灵之泽的亏损,则让戾气无所压制,游走不定,甚至借由夜色逸出大渊。
“昆仑的夜越来越深重,如果我们不想办法将他取消,早晚有一天,昆仑会被夜所覆盖,而天之九部也会知道我们对弱水大渊做了什么。”
于是昆仑丘启动了永昼计划。失却所乘的夜色,戾气又回到了大渊之中。
司月回想起那日自赵长生的镜片中看到的景象,万神劫当日西王母不随众神东渡,行色匆匆的背影,原来是急着要坐镇大渊。
永昼计划的成功虽然杜绝了戾气的趁机翻涌,但数万年后,动能积蓄的弱水大渊又出现了游移的迹象。昆仑丘的危机再次来临。
三境联查之下,昆仑丘只能最先找到大渊,将它送回昆仑丘。
这也是司昼引重黎找弱水大渊的缘故。
因为想寻找弱水大渊,最好的办法是获得牧渊者的帮助,但怀渊与远山的两相厌恶,让昆仑丘难以促成此事。更何况怀渊已经帮助过西王母开渊,可一不可二。司昼便想到借重黎的手,得到怀渊的指引。
放纵重黎,便可以看清重黎的目的,让成霜烧重黎的仓库,是为了激怒重黎,让姮娥说出玉璧的秘密,是为了让重黎迫不及待地,怒气冲冲地要揭开昆仑最居心叵测一面,也就是促成他们今日在大渊的相聚。
“昆仑实现永昼的过程中,有许多同你一样的神失去了原本的职责,他们有的欣慰,有的失落,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你一直怨恨不平。”远山抱臂道。
“现在你知道前因后果如此,伤害你,不是我们的本意。”司昼的语气十分平和,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事事相推的事实,但重黎想听的是远山的歉意,于是司昼这带有三分歉意的话听起来也不那么入耳了。仿佛在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也没办法,你明白吧。
重黎冷笑一声:“难为你们把监守自盗,欺上瞒下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的意思是你们要和三境,和天之九部对着干吗?”
“你说错了。”
远山说:“其他三境未必也没有想法。”
重黎为远山的话感到惊诧:“你……想做什么?”
远山的话掷地有声:“为什么昆仑丘不能在三境之前,做反天的那一面旗帜?”
重黎愣了一刹,问司昼:“西王母知道吗?你也答应了?”
这话从远山嘴中说出,他尚可以理解,但以理性闻名的司昼神怎么也会和他一起疯?
面对远山大逆不道的话,司昼并未表露一丝异样,事实上昆仑丘的反叛之心比这些话语更要直白。
自净世败局之后,昆仑丘在长久的蛰伏之下蕴藏的是一场与天之九部的敌对。
天之九部对于人间的措施路线有着清晰的演变轨迹,从一开始的赋予人间“弱势”,转为赋予人间“不均”,“不均”在人与人之间带来的相互倾轧,无异于兵不血刃的自屠,而其间产生的贪嗔痴恨,蒸腾上升,将天与地的差距顶得越来越大,神也越来越成为桃花源的主人。
神不爱世人,否则神不会任由众生受苦,而稳坐西天。
为了造自己的安全区,才有今日之人世。
昆仑丘曲线救世的过程漫长而婉转。与时俱进,不断学习人间事务,将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境,活成天界的人间,最不着调的神境。
他们会让司命为人分配微神,名为监管,实为照顾;天之九部每十年对人进行改命的要求,昆仑丘从未严格执行,只是象征性地收回或者赋予人一个不重要的优点或者缺点;有关昆仑丘的所有重要信息与数据都经过“细微”改动,所有上呈天之九部的报告无一不是提前做好的备份。
这是继拓荒昆仑丘,领四境之先后,西王母、远山,和司昼共同的新目标,重启不死国,再造桃花源。
重黎不敢相信地问:“你要于天之九部为敌?”
远山:“我是说他们不该滥用权力,独享不死国。”
重黎想起司月的话:“可是并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远山说道:“神力的强盛源自于人间的供养,我也是得益者,我反对天之九部,自然前提是放弃我的身份所附着的立场。但是你有看清过天之九部站在哪里呢,在他们两极相生的大局之下,如果一定要有饥饿、贫穷、仇恨、死亡的世界,他们愿意颠倒一下,做这一极吗?”
这些俯瞰天地的最高神,没有一个不害怕权力的丧失。乃至对于众神,也毫无怜悯,早在净世败局之前,西王母曾向天之九部进言废除将神罚落无间之地的酷刑。天之九部当即驳斥此建言,认为此刑一旦废除,神便不会谨慎做神,维持天道运转。
远山的破除陈腐之心坚决:“这样一个夹杂着私心的,权倾四境的天之九部,根本不是救世天神当初建立天之九部之时的期冀,凌驾于四境之上不应当是权力,而是悲悯之心。”
重黎喃喃地说:“也许当你取代天之九部的时候,也未必会有更好的局面。”
“即便存在这种可能,也要给我机会尝试,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天之九部的选择之下,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力量机会,只有在另外一种选择的参照下,才能证明天之九部的选择到底是何种性质。”
重黎不自觉地顺着远山的话想了下去:“可天之九部是不会让你去尝试的。”
既然你要拿去做赌注的是神的殊荣,是不死国的美梦,是既得利益。
远山就是在等这句话:“所以你要帮我,帮我们实现共同的理想。”远山话中的“我们”又将重黎纳了进去。
重黎似乎又恢复了警惕:“共同的理想?”
远山的血脉中玄天烈火的灼灼气息分明,这一脉残火促成了宿体血液的沸腾。
远山与重黎对视:“你想再造昆仑。”
重黎私学禁锢神力的秘法,上昆仑窃取忘忧草草种,这些消息他们早已得到。一开始猜不到重黎要做什么,只能按兵不动,重黎行事也的确隐秘,让人捉摸不透他真正的计划。似乎是一直谨慎地避免做出危害人间的大事,避开城中心做试点,直到那一次升河桥垮塌后,升河在城郊泛滥,湮没三镇两村,随后那三镇两村有乱象紧接而来,才点醒他们重黎在做什么。
“你解开散神的封印是为了让他们像神一样存在,你在人间掀起的洪水、烈火、瘟疫都在模仿远古之初对于人类的筛选和淘汰,你要模拟创世,让人间变成新的昆仑。”
重黎眉间一跳。
“所以,无论你如何嘴上厌恶,你的心永远都属于昆仑,你要复原的就是曾经的昆仑,是那个你理想中的,以前的那个人神共居,昼夜两分的昆仑。”
“重黎,为什么要舍真求伪呢,再如何模仿,人间永远都是人间,又有多少意义?你心中的那个昆仑从未被我们否认,是时势所迫,才显得我们南辕北辙。
“我们一直都有着相同的愿景!”
重黎不语,似乎在思考远山的话
远山见重黎的意志有松动的迹象,追述道:“你若无坚定的意志与愿景,我们也不会冒着和盘托出的风险和你交底。我与司昼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是因为始终将你当作昆仑丘的神。你可以怨恨我让你失去神职,让你被边缘化,但是现在你有一个实现愿景,乃至重新定义神的机会,你不愿意抓住吗?”
司昼一直将话语权放给远山,很少开口,此时她柔声说道:“西王母有话托我转达”
“阿黎,你离开昆仑丘已经太久了。”
重黎面容震动,再次陷入一个巨大的思想泥沼之中。
落月
一天之内遭遇两次洗脑的重黎,迷茫地离开了传|销现场。
留下孤零零的司月还站在远山对面。
……远山好像那个传|销的!重黎愣是让他给说跑了!
司月倒是不太关心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故事,净世败局在她看来,净是败局,烂摊子从一开始烂到现在。
她最惊愕的部分还是得知自己倒霉是有原因的。
以前她还是比较认可自己的倒霉命的,从来不觉得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倒霉呗,倒霉还有原因?“
现在她知道了,因为她是个活性炭包,吸尘器筒,人间俗称“瘟神”。
他妈的,瘟神都是瘟别人,哪有克自己的!
司月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记忆以来,她就和别的神不一样,她在瑶台长大,没有在冀州锻炼过,长大了就去当关系户混日子。
他妈的当个关系户可太难了!
司月的小脸上各种神情一一略过,最后只剩下气愤。
赵长生很有经验地判断,司月完全有理由黑化。
搁谁谁不黑化,人家好好在福灵之泽飘着,自由自在的,因为各位的开局即flop的雄才伟略,变成了一个小倒霉蛋。
“我不能接受!”
赵长生怜悯地想,正常人谁能接受呢?
“我不能接受远山是我爸爸?!”
赵长生收起怜悯的情绪,这不是个正常人。
司月叉腰:“复盘一下,这一切的起因在于净世方法有误,你应该搞一些教化,而不是做一个破盘子把坏心眼吸收走,太原始了!”
远山针锋相对:“怎么你是嫌女娲造人的时候不应该用土和泥吗,还是说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应该用一些教化,让天地自惭形秽,由此分裂?”
“他妈的你这么一说竟然很有道理,你们这些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神,脑子里全都是一些直愣愣的原始思维。”司月气哼哼地说。
远山一点面子都不给司月留:“这才是神的思维。你当人太久了,忘了自己还曾拿个锤子去修月亮。”
nm“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只要你不把我扔这坑里,我姑且先原谅你一秒!”
远山的眼神逐渐危险,似乎是思路续上了扔坑里那段。
司月大惊失色:“你!不会还是要要要杀我灭口吧??”
她还没来的及黑化呢!
“我不信!要是把我扔坑里就摆平了,你咋不早扔?”
远山开始挽袖子:“怎么,你还嫌我扔晚了?”
司月啊地一声大叫,成霜你管不管!
司昼不再为成霜挡司月的怒火,被点到名的损友成霜被亮了出来。
成霜见前方已经没有遮挡,只好讪讪地说:“太过分了!我这正措辞呢,我谴责!我抗议!我严正声明!”用最强硬的语气问远山:“你快说,为什么不早扔!”
“!@#¥%……&”司月张口就是一句脏话。
远山冷酷地说:“……之前没找到办法把你还原,之后找到办法大渊又跑了,现在正好,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