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一些能说的,而且是说了会给远山添堵的话。
怀渊本来不想答应西王母,不想和大渊再产生任何联系,但是他登上昆仑准备拒绝西王母那天,恰好看到西王母在训斥成霜,怀渊又变了主意,说西王母如果以后不为难成霜,他便答应这一次援手。
西王母本来也没为难成霜,是成霜工作摸鱼不着调,当然西王母态度也是严了一点,在树反面典型。
不过西王母何等人物,立刻顺坡下驴,答应了怀渊。
至于后来怀渊为何没有及时离开昆仑长空她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我?成霜并没有完全相信赵长生的话,只是哦了一声,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赵长生见她反映平平,有些不甘。
那就再说今日。
今日,怀渊必然是知道重黎要开渊,而又知道了成霜也会来,担心成霜有危险啊,不然为什么渊薮开目后,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你别不信,虽然今日之事纯属合理猜测,但是前尘往事我都是有记录的,他们就在昆仑积雪之巅说的,我给你翻窥天镜。”
“不看不看,别给我翻。”成霜开始烦了,她已经决定要把怀渊钉死在渣男名单里了,不要再来动摇她。
“诶我想起来了,牧渊者平渊是会受伤的,伤得还不轻呢,这就是第二次怀渊开渊之后没有离开昆仑丘,反而留了很久的原因,养伤呀!”赵长生攥了一个雪球。
成霜有根神经动了:“你不就是想让我去吗,他在哪,给我查查。”
赵长生很满意,成霜马上就要走了,不要再和她打苦情牌了。
平白无故的雪地里,冲出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落雪尚未在她眼睫化开。
看这气势汹汹的劲头就知道是谁了,远山一把拦住她:“成霜,你要去哪?”
远山拽的是她的手腕,冰凉的群云镯贴着他滚烫的掌心。
他瞧了一眼,成霜也瞧了一眼。
只看成霜这不欲多言,略显焦躁的一眼,远山就明白了了。
“跟我回昆仑丘。”这才是本来说好的行程。
成霜脚下不动,反而是手腕挣了挣。
远山挑明此事:“你已经拿到你的群云镯了,他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
远山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个小时,又发生了什么,成霜怎么又如此冲动,谁踩了她的尾巴一样。
在一旁打坐的赵长生只当自己是个雕塑,心虚的很。
成霜心底那些微妙的情绪被激起。
“我不清楚!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我从来都没有清楚过。但凡你们有一个能把话说清楚,我也不会这么讨厌你们。”
远山手上的力道和他的话一样清晰:“我现在的意思很清楚,我让你不要去。”
成霜来气了:“你现在是在以远山的身份和我说话,还是以陆吾神的身份命令我?”
“有什么区别,你肯听吗,我的话你从来都当耳边风。”远山有了怒容。
成霜想,你还气?你有过一句实话吗?
“既然知道,还不放开我。”
远山连说了三个好:“我是觉得我的下属不应该去自取其辱,你明明自己心里清楚,他如果真的愿意见你,就不会让我把云镯转交给你,你的自尊心呢,这时又不要了?”
本来就自尊心敏感的成霜,听了这话,逆反值直接飙升:“那也是我与他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作为上司,你管得太宽了,作为朋友……。”
朋友一词也踩在了远山的痛点上,远山直接放开了她的手,手腕上已经泛出红印。
“朋友?你什么时候拿我当过朋友?”
“这么多年,我们离朋友最近的一次就是冀州书院,但你成霜若是拿我顾观当朋友,就不会一声不吭地自己去寒山。要不是我去见你,你是不是那一生都因为他把自己困在寒山,不肯下山?”
远山身周,连雪都不落了,夹杂着玄天烈火的气息过于灼然。
成霜没有想到远山竟然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
未免太过久远。
那是熙宁二十八年至三十三年,兵戈纷乱,她在寒山之上求学、任教。去寒山,她存了自己的心思,她知道寒山院的文章会订集刊刻,传遍天下,而且一定会递到少商的手中,他私下有阅览寒山书录的习惯,寒山也曾经是他的愿景,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他放弃了这一愿景。
她是赌气上了寒山,但狼烟弥漫的熙宁年间,寒山却十分清净,硝烟好像特地绕过了寒山山脚。应当是寒山有当世大儒,声名赫赫,令兵戈不敢侵犯,因此更不愿下山。
去寒山的事情她决定得急,并没有同顾观商量,甚至忘了再见他一面,一直到熙宁三十三年,顾观上山寻她,她才下山。
“这件事你这么在意吗?”成霜诧然。
那不过是浮沉人世中渺茫的一世,虽然是最像他们三人性情的一世。
“只有你不在意,因为你没有心。”远山冷冷地说道。
半晌,远山看着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丢下一句:“我真是多管闲事。”便转身走了。
远山走了,连背影都带着一种冷意。
成霜感到莫名其妙:“赵长生,你说他发的哪门子邪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要拿出来晒,我去不去能怎么样,而且我确实应该去吧,这么多年了,我不得亲自去指着怀渊的鼻子说一句,枉我费心救你,你连见我都不愿意,真是不识好歹。”
赵长生疑惑:“你确定,这话到时候你说的出来?”
“怎么说不出来,到时候我还要重复三遍呢。”
赵长生:“以我对你的了解,到时候你一见到怀渊,恐怕一句伤他的话也讲不出来,你就是背后说得响。”
成霜并不否认这一点,反而更生气了,凭什么呢,她怎么就绕不出去呢,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密切的联系,让她和他相遇时,一句恶毒的话也讲不出来:“你给我算算,我是不是欠他的!”
赵长生无需掐指:“我早算过了,是欠他的。”
说着她指了指远山离开的方向:“也欠他的。”
熙宁二十八年至三十三年,顾观率军驻于寒山脚下,驱敌百次,寒山之上一片祥和,寒山之下血流成河,兵戈纷乱,但从未漫上寒山。
而成霜从未有一次翻阅山下邸报。
同行终有期
跨越数世的光阴,成霜见到了她曾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不知道是赵长生算得精准,还是怀渊这次没有躲避成霜的打算。
隔着荒草浮土,再次相逢的景象一点也不美丽。
看到怀渊的那一刻,成霜急促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带着融化的雪意,又缓缓凝固。
面前的人并未有一丝讶然,仿佛他知道她总是要见这一面不可的,成霜一直都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
怀渊负着手,立在一颗尚算有几分繁茂的树下,虽然重伤在身,面色有些苍白,终究还是那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样子。
感受到牧渊者的气息,枯索的树叶悄然滋出新绿来。
“阿云,好久不见。”怀渊的话试探着响起。
成霜仿佛抽离出此处的时空。
好久不见,真的是好久不见,太久了,久到他即将变成自己记忆中的一个意蕴不明的符号,未想到还有再见这张面孔的一天。
“是成霜。”随即她不悦地纠正他。
怀渊默了片刻:“好,成霜。”
他是牧渊者,成霜也是抗渊之云,所以他带着天赋与成霜相处,多年的朋友,更让他无比熟悉成霜的遣词造句,甚至能感受到成霜敏感的心思和压抑着的心火。
既然成霜不准备走过来,他就一步步走向她,临近成霜身前时,成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怀渊垂下眼睫看她:“你和以前一模一样。”
成霜闻言也抬眼看他。
怀渊有一种能力,当他神色温柔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总会被一种深致的情感所吸引,似乎他的眼尾能递来簌簌风声,汨汨波涛。
可怀渊一旦有意疏离,便又立刻落风,冻河。
太过于有欺骗性,于是成霜别开了眼睛。
怀渊轻声说:“陪我走一段吧。”
成霜也不想就这么僵在这里,动了步子。
以前的时候,她也总是鬼使神差地听怀渊的话,似乎答应怀渊的任何要求是一种本能,因为舍不得见他皱眉,但是再次见面,心境似乎变了许多。
昏黄的日光从天际垂落,绕着崖岸围成一个形状缓和的圈,他们两个当然不怕坠落于大渊,于是就绕着崖边慢慢地走。
也许是一种飞鸟盘旋的习性,怀渊曾经也经常领着成霜绕着日光垂落之处的边沿走,现在她已经不自觉形成了这种习惯。成霜走在前面,光辉洒在她身上,暗影折在怀渊身上。
成霜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道怎么就记起他们走过同样的一段路,在昆仑丘上。
那是一个雪夜,外面黑漆漆的。昆仑丘还没有实现永昼,还有夜晚。风从积雪之巅掠过,洋洋洒洒地带来雪意。夜幕暗沉,没有月亮,大约是月亮又坏了,司月在忙着修。
群玉山过于遥远,她和司星早就相约一起回山,她的符惕山与司星的银砾山在同一个方向。
她先出了群玉山山门,等司星出来,一起结伴回山。
等啊等,司星还是没有出来,大约是被司昼留住说事情,她百无聊赖,四处乱转,正巧看到了怀渊。
怀渊似乎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她,凝重的神情见到她时松动了些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那时的她当然没有注意到神色不虞的怀渊来时的方向是瑶台,还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
他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一走。
她犹豫了,司星还没有出来,如果司星出来见不到她会不会找她,但是她又想和怀渊走。最后理智占了上风,她为难地摇摇头。
怀渊便继续了自己的行程。
她望着怀渊远去的背影,忽然有些不忍,也许是漫山遍野的雪加重了那种踽踽独行的孤寂感。
恰好这时司星出来了,拿手在她脸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走吧,再不走,司昼没准又想起来什么事让我办。”
她同司星走了十几步,心里艰难斗争,倏忽转身,撂下一句“你先走吧,我还有事”就去追那个落寞的背影,根本没管司星是什么反应。
怀渊的步伐放得慢,她很快就追上了。
那天他们说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从身后叫住他的时候,他那种由衷的惊喜,“你怎么来了,司星没有怪你吗?”
那也是她印象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缀在树冠之上的,也有着昏黄的灯光,但是山野之间尽是萧瑟寒气,雪布满远方,却不让她觉得冷。
成霜从记忆中醒过来,觉得身上浸透了寒意,大约是赵长生造的雪吹得太远的缘故。
她回头看了怀渊一眼,仓皇寂静之中,竟然从怀渊的神色里读出他也记起了那一日。
不,他怎么会记得。
怀渊再次轻易地猜到成霜的心思,回忆道:“你怎么来了,司星没有怪你吗?”
成霜一时怔然,停下了脚步。
这句话在此刻恰当得很。如果她们不来,司星也不用去冀州。一语双关。
情绪被旧日的温暖烫了一下,成霜在心底冷呵的次数少了大半。她本就不是面容端肃的人,板着脸无异于把心思写在脸上。
“我不能来吗?”成霜反问,就好像刚刚怀渊那句话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
他故作无奈地叹道:“如果你不来,我也就不用来了。”
为了她来平渊?成霜还没有来得及感动,又想起转交云镯一事,说道:“你本来也没有想见我吧。”
怀渊并不否认这一点,解释道:“重黎是我的朋友,他多次求我帮他探寻大渊踪迹,我就答应了他。我承认,我知道他可能会打开天门,但是我不在意,直到我知道你也来了。天门大开,对你来说很危险,所以我一定会来。”
他们对彼此的好出自赤忱,也习以为常,只是对于成霜来说,这种坦诚在日光下的情谊已经消失很久了。
“既然是朋友,你来这里不怕会打乱重黎的计划吗?”她怎么就不知道怀渊的朋友还有这么多!还以为以怀渊只有她一个朋友!
怀渊轻轻摇头:“不关心。”
“因为在他与你之间,我一定会选你。”
怀渊的眼神真挚,仿佛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因为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成霜自嘲道。
如果时间倒退万年,她一定心下先快活再失落,现在只觉得好笑。
成霜问出她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为什么你见了那么多朋友,唯独不愿意见我?
怀渊本就不指望远山、重黎、赤水、他们任何一个能够守信,他明白成霜早晚会得知他的有意躲避。
而且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已经把云镯让远山代转了,远山当时见到那支云镯时面色极其难看,但还是拿走了。
怀渊深吸一口气,坦言道:“是我不敢面对你。”他看着陡峭的崖边,“就像这段路,也许我们能在开始的时候同行,但是终归不能一直走下去。”
“每一次都是你放弃同行的机会!”成霜怒道。
怀渊最怕面对的就是成霜的执迷,他不愿意与她冲突,但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抬高了一分声音:“因为我们的选择从来都不一致,自我跃出牢笼,与远山结怨的时候,我就站在昆仑丘的背面了。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选择昆仑丘,永远不会选择一个困住自己的地方。即使是人间,我也愿意前往,起码我是自由的,我在昆仑丘一日,我就是那个永远逃不脱大渊的牧渊者。”
西王母已经同意,放他入人间轮回,从此恩怨两清。
“成霜,只要能帮助你,开渊、平渊,对我来说都不足为提,但是其他的,不行。”
见成霜的神色灰暗,怀渊又说道:“其实在古冀州的时候,你通过司云神试炼的那一天,我就做出了我的选择,你也做出了你的选择。成霜,如果当时我请求你不去昆仑丘,你会愿意吗?你不会的,你当时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能登上昆仑长空,做万里挑一的昆仑神。”
“所以,这段路是有尽头的。”
怀渊明明是在说脚下的这段路,但是成霜却听出了另一层弦音。
她总是能在这种时刻闻弦音而知雅意。她明白,不会选择昆仑丘的意思,就是不会选择她。也许有那么几分喜欢,但是不足以让他放弃他的自由,他宁做钦青怀渊也要挣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