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渊看着成霜,他珍惜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的同行,但他仍要也像每一次一样同她作别。
这种切割感让成霜莫名觉得生命中某种重要的东西已经消散了,她本来舍不得,但已经破碎多时。
原来,他们真的永远无法同行,每一段路都一样,或短或长,都会中途作别。但这次应该是真的结束了,此后他们漫长的生命都会因为今日的相见而不会再重逢。
成霜难过得想哭,以至于她也要笑着和他说话了:“怀渊,你知道我觉得哪一世的你最好吗?”
不等怀渊思索,成霜就自答道:“我最讨厌的是少商,最喜欢的是从容,因为从容死得太快,没有机会和我讨论感情。”
怀渊苦笑,随后说道:“从容最喜欢的也是你。”
“不,他最喜欢的是江湖,是和我在一起才能有自由。”成霜清醒地指出这一点。
怀渊没有反驳成霜的话,只是在心中保留了一句“不同”。
半晌,成霜忽然说:“我曾经很喜欢这首诗: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这首诗仿佛就刻在她的心里,淬尽心血而凝。
“但是,终究是不值得。”成霜与怀渊对视,却如同看到少商一般。
怀渊是成霜最为出色的知音,所以他明白成霜的话不落在诗上,而落在他身上。
不知何处飘来的雪,越来越多,在昏黄的日光下闪烁如金,光耀如昨。
他明白,今日过后,成霜不会再愿意见他,哪怕是今后相逢于一个偶然的时机,也不会再有友好如初的一刻,他的心中涌出一道难以抑制的失落。
成霜转身离去之时忽而回首道:“你怎么知道当初我不会答应呢,你根本没有问过我。”
当初的昆仑丘未必比你重要。
怀渊觉得成霜和曾经还是不一样了,曾经的成霜当真是鲜活如火,全然不像今日,静,很静,像一重山色,就像现在明明是质问他妄自揣测,却神色冷静,话语也平静。
他笑道:“对不起,我知错。这次我会问你。”
“成霜,四月初一,轮回道前,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
成霜在云雾气中消失前,留下一句:“四月初一,回答你。”
拂袖之时震落了天上飘悬之雪,银白色的星河铺向他和她的鬓发。
回山
虽然远山先行离去,但并未带走吉量。
成霜在赵长生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乘上了吉量。
吉量是一种通体洁白的神马,双目中闪耀着金光,头上有一撮染成红色的鬣毛。
凡下岗再就业的昆仑神回山必须要乘吉量。
九霄高远,吉量异动,晚霞配合着引来一道虹霓,吉量踩着虹霓栈道一跃千里,径直跃上长空。
如果远山在,吉量一定会跑得慢一点,但是远山不在,吉量比人间撒欢的小马跑起来还要疯,差点把成霜颠下来。
到了昆仑长空,吉量甩下成霜,去沃野玩耍,留下成霜一个,在空中张望。
靠!还有这一天!我回来了!
流云早就感受司云神的气息,早就从符惕山涌出,此时见到成霜,飞速聚集于成霜脚边,宛如一张飞毯,以表达对于群云之首归来的激动之情。
“乖啦”
成霜摸摸云团。
回家了回家了!
回到昆仑丘老家的第一站自然是符惕山。
与司昼分别前,司云神的玉令已经还给了她,此时成霜翻出玉令,以神力催动玉令,顿时山门大开,石门上朱红色的封条应声而落。
不错,玉令的感应依旧很灵敏,没坏!好使!。
成霜没有一下子飞到山头,而是从山脚下慢慢爬上去,享受这种回家的真实感。
山间漫野杂草萋萋。显示着主人的离去多时。成霜也无心除草,因为山顶上的一堆瓦砾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虽然来之前,司昼提醒她,万神劫的时候,把她家房子震塌了,但问题是怎么不说这么多年就没有神给她修上呢?!甚至那堆木石碎块还是坍塌下去那一瞬间的样子!
成霜蹲在自己成一地破烂的小房子旁边,回忆起这座房子修葺的经过,真是百感交集。
当时她费了好大劲搭屋顶呢!
成霜实在是不想自己修房子,并且对司空处这种不顾员工福利房的作为非常不忿。
于是她选择,今晚先住到司月的玉弓山,
既然已经决定好鸠占鹊巢,那就要先去鹊巢看看,成霜转身就往山下走。
刚走两步就遇到了奇余鸟,成霜差点没认出来这是谁,但是通过五颜六色的衣服配饰,成霜想起来了。
“奇余!”
奇余看到她也很高兴:“哈哈哈哈成霜!居然是你?你还真得能回来?”
一开口就是老招人烦了,成霜差点没说“你怎么还长得和个乌鸦一样没变过!”
算了。
“我问你,知不知道,这房子塌了为什么没有人给我修?”
奇余往她身后扫了一眼,看到了那堆破烂:“哈哈哈哈你这破房子好修,但是陆吾神不让动。”
成霜怒了,好你个陆吾神,原来就是你克扣员工福利:“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那你问陆吾神,我哪知道,我是来取封条的。”
成霜从地上捡起封条塞给奇余,气冲冲地就下了山,她要去找西王母控诉陆吾神这种行径。
奇余在她身后喊:“陆吾神要是同意修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搭上,反正你这房子建的时候就没有技术含量,好搭哈哈哈哈。”
即使知道奇余是一种爱笑的神鸟,这种笑声出于本性,没有什么实际含义,但是成霜还是觉得奇余欠揍得厉害。
成霜转过身:“奇余,你老实说,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你被暴揍过几顿?”
奇余:“哈哈哈哈呜呜数不清啦!”
下了山,成霜飘上了昆仑长空,她忽然踌躇了,刚刚那只是一种临时反应,西王母?陆吾神?她一个也不想找,不敢找西王母,也不敢找那个谁,上次吵完还没和解呢,目前还是一个比较尴尬的状态。
这样想着,成霜就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在昆仑长空上继续走马观花地飘着。
一轮红日像个咸鸭蛋黄一样挂在天边,不刺眼,也不发光。
风伯拿着个蒲扇绕着长空做清洁工作,风如同有形之物,跟随着风伯的蒲扇为长空除尘,送来山野之间的松柏香。
风伯眼神不好,也没瞧见成霜,一蒲扇不小心把成霜连云一起扇跑了。
成霜再爬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是哪了。
冷,太冷了,成霜从雪渣堆里把头□□,一堆金沙堆在眼前,金色的光芒涂抹了这方雪地,显得这里的雪如同金沙一般。
这是……积雪之巅!
成霜抬起手挡着刺目的金光,向光源处走去,走近了,就能看清楚,一方晶莹剔透的镜子浮于积雪的顶端,周身自转,光芒万丈,以不可挡之势照彻整座昆仑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昆仑照的左下角缺了一块,于是光照也损了一角,所以,在这昆仑丘之上还有方寸之地是不见光明的,只是成霜不知道到底是哪里。
成霜眯着眼睛,在昆仑照前站了站,光线穿透她的身体,继续照耀昆仑丘。
在镜子中,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影,却好像看见了一朵云,委于夏日的山巅,夏日的骄阳似火,就像这神镜散发出来的光一样灼目。
只是再想仔细看就不行了,太刺眼了。
但成霜总觉得那副图景似曾相识,疑惑的种子在心里种下。
成霜绕到昆仑照的背面,这是昆仑丘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个昆仑丘。
沐浴在永远不会停歇的光辉之中,山野之间一片祥和。
昆仑丘坐落于冀州四百里外,冀州的人群与建筑如细微的墨色微粒般邈远。
四百里是沧海之宽,现在已经干涸了,于是这四百里淤泥让昆仑丘更像是一种圈禁之地,不再躺于波光粼粼,鱼跃影从的滔滔之水的怀抱。
昆仑山高万仞,方圆八佰里。万仞之上,众山林立,各式各样的房屋在山顶上支起,偶有风铃的回响传来。
初春,山野间的花儿开了,有的山上长着漫山的繁花,一如奇余的彩羽,有的山冷冷淡淡,不见花色,只有洇开的青墨色,但也有一番生机。
最近的是毕方的章鹅山、天狗的阴山,再往西二百里是她的符惕山、司星的泾谷山、三青鸟的三危山、言鹳的冀望山、羲和的英鞮山……最西边镶嵌着昆仑丘的一只碧色之目,远观如清潭,瑶台神殿就浮于矿上,而瑶台山系之中又以玉弓山最近,群玉山最远,更北处是陆吾的肩吾山,和群玉山相比,肩吾山简直像个小土包,他怎么选的……成霜把视线收回来。
长风送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清淡的花香,和雪的凛冽之气混在一起。
这就是最适合她的地方,她做梦也要回到的桃花源,成霜将这番图景看了又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从此之后,没有死亡,没有颠沛,甚至没有暗夜。
成霜深吸了一口气,将清新的雪气灌满肺腑,觉得一切回神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做过昆仑丘的神,就不会再愿意做无间之地的人。
成霜坐在昆仑照背后,静静欣赏着着原本属于她而她曾轻易放弃的一切,有隔世之感。
忽然,远处银白色的浮云流动加速,搭载着一个个匆忙的身影。
成霜站起身,赶上前去拉住一个熟悉的同事:“司命,你们这是急着去哪里?”
“哎呀,司云神,你怎么还在这,快走快走,陆吾神在八方山岩召集众山开会呢,你怎么不急啊,迟到三次是要扣年终奖的。”
“……”
刚刚昆仑钟敲响了短暂的一声,她正在昆仑照前出神呢,而且,刚回来,早忘了这是开会的钟声了。
“什么年终奖?”
“你刚从人间来,你不知道什么是年终奖?”
“……”
她当然知道,但是怎么这个词从司命嘴里说出来这么奇怪呢,这是昆仑丘吗,看看司命这身广袖和这张脸,对啊,没错啊。
司命催她:“路上讲,要迟到了!”
司命虽然不是个大嘴巴,却是个碎嘴子。一边飞速御云前行,赶往八方山岩,一边和成霜普及她离开后的昆仑丘历史。
自司昼神制定昆仑历之后,昆仑历一千三百三十三年,陆吾神签发神令,进行“间化”改革,引入人间时速与管理条例,诸神要学习人间事宜,目标是做到“与人无异”。
“那你们怎么学?不是不让下凡吗?”成霜笑了,这果然还是那个离谱的昆仑丘。
司命苦着脸:“是啊,还不让下冀州,可不得自己找辙嘛,我们只能轮流去云州轮值学习怎么做人。我算学得好的,那些学得不好的,刚回来又被发到西境驻云州办事处当小工去了。”
“他怎么这么擅长裁员!”
司命小声说道:“可不敢这么说,到了到了,闭嘴吧姑奶奶。”
赤水岸边,八方山岩之间,诸神齐聚,无不端肃神容,司命暗暗叫苦,本来还能将将赶上,被成霜拦了一下,真的迟到了!
司命想装作没事人一样,混入诸神之中。成霜学着司命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地也将自己融入集体。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陆吾神的眼中。
“迟。”陆吾神低沉的声音响起。
司命知道是在说他俩,赶紧将弯腰,双手举玉令于头上,表示认错。见成霜不动,司命低声催促道:“快点吧,大家都看咱们呢。”
成霜只好也摸出玉令,象征性地举了一下。
陆吾神冷淡地将目光掠过。
“四月初四在即,诸神可准备好了?”
司命为了弥补一下今天迟到给领导留下的坏印象,主动出列:“禀陆吾神,我司命册全数清点完毕,轮回道修葺一新,微神无一缺位,业已准备好接受四月初四的大检。”
司命显然是想提示领导,给您一个微神名额这事根本不算事,已经平了,咱业务能力很强。
陆吾神扫了一眼司命的站位,成霜此时也抬起头来。
诸神都不敢直视陆吾神,怕陆吾神点哪个倒霉的起来汇报工作,于是成霜的抬头很显眼。
再见到以陆吾神身份出现的远山,成霜觉得他很陌生。
遥立于山岩前端的陆吾,颀长的身姿在广袖玉冠的雕饰之下更见风姿,眉目冷凝,一去平和之色,刀刻斧凿之容背后只有凛凛神威逸出,令她忽略了那溶于凡俗的卓绝之貌。
成霜看着这诸神之首,昆仑陆吾,忽然想起,这才是那个陆吾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是当了她太久的远山,她才忘记了。
越过众神的玉冠,陆吾和成霜的目光相遇,他望向她的那一眼中似乎有无尽深沉的含义,最终又化作冷凝,将目光淡淡掠过。
司命之后,雷神、朝霞等神君也纷纷汇报了自己工作的进展。
神光乍现,一羽飘落,三青鸟传西王母讯。
鸟羽落到陆吾手中,陆吾阅后神色更加凝重:“吾已知。”
三青鸟带着陆吾的音讯飞回瑶台。
陆吾宣布今日会议到此为止:“诸位,四月初四在即,大家尽力而为,此后一切由吾与瑶台承担。”
诸神安静散去,乘云飞向长空,大家的神色虽不轻松但也没有陆吾神那么凝重。
成霜逆着诸神行迹,要去找陆吾,毕方化形拦住成霜:“司云神,这是陆吾神令,准你入无间之地十日,了结人间事宜,领回司月神。”
毕方将一张菱形的青纸递给成霜,纸张虽然轻薄,却极为柔韧,被成霜团成一团后立刻展开,光滑如初。
“我要见他!”成霜对毕方说。
望着陆吾神乘云离去的身影,成霜喊道:“司云请见陆吾神!”
陆吾神的行云之速微有停顿,却没有回头。
见他越走越远,毕方还在拦,成霜推了毕方一把:“不见就不见!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成霜抓起青纸令,就去找吉量下凡。
被推到在地的毕方弱弱地朝着成霜的云团喊道:“成霜!务必把司月神一起带回来啊!”
“下次不推你了,不许哭!知道了!”
成霜没有住进玉弓山,不然她就会知道昆仑照所缺的那一角到底成了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