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的人实在承受不住越来越压抑的气氛,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闭嘴。
“呵。”
坐在他旁边的顾晏发出很轻的一声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一样,若不是因为离得近压根儿听不见。
陈卓瞬间清醒了,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如当头淋下一头冷水,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将血液都冻住。
他战战兢兢地扭过头——
“表、表兄……哥……我的亲哥……”他紧张得舌头都打结。
完犊子,忘了他表哥还在这里。
“你说你想娶谁?”
陆思妤生得玉雪可爱,自幼便有很多小男孩喜欢跟在她身后献殷勤,但那些人无一不遭到顾晏“友好的”问候。
陈卓咽了口唾沫:“哥……我、我开玩笑呢。”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没挨揍就觉得屁股火辣辣的疼。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多飘了。”顾晏的笑容不带一丁点温度,“回头让姑姑禁你十天足,好好在家修身养性,省得整天肖想不该想的人。”
陈卓哭丧着脸:“别呀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还不如揍他一顿呢——他生性活泼好动,一天不出去就浑身痒痒,禁足不是要他命嘛。
“有意见?那多加十天。”
“不不不,没意见!我都听您的!”
顾晏无视垂头丧气的表弟,目光越过宾客停留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桑娜说得没错,有太多人惦记阿妤了。
他的眸光愈发深沉,心底有某种妄念在疯长——
想将阿妤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用细细的金链子锁起来,让阿妤只对他一个人笑。
这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倘若从未拥有也就算了,如今的所有靠近和暧昧,只会让他忍不住想贪求更多。
而另一边,陆思妤对顾晏复杂的心境一无所知,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介意我坐这吗?”
陆思妤抬起头,对上方乐怡皮笑肉不笑的脸。
“介意,旁边已经有人了。”
方乐怡:“……”
上次除夕夜莫名其妙被她针对,陆思妤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也并非完全不记仇,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拒绝了。
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绝,方乐怡的嘴角一阵抽搐,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她朝边上投去一记眼刀,那个少女十分惶恐地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
陆思妤对她的霸道很是反感,但本人完全没有抢占别人座位的自觉,心安理得地坐下。
“陆小姐这枚玉佩颇为眼熟呢。”
她的目光紧锁那枚玉镂雕荷纹佩,好像要把它盯出个洞来:“拍到手花了很大一笔银子吧?”
该说她是快言快语还是没脑子,短短一句话就暴露出不少信息。
陆思妤摩挲着玉佩的穗子,漫不经心道:“原来那天和我竞拍的是你啊——承让了。”
明明没什么交集,却在除夕宴上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结合方乐怡主动献曲力争夔王妃的位子来看,恐怕她对自己的针对不仅仅因为错失喜欢的玉佩,更多是因为顾晏吧。
想到这里,陆思妤瞪了一眼酒席间的少年。
还说没有招桃花,桃花都舞到她面前来了!
遭人拆穿,方乐怡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她索性跳过这个话题,看着陆思妤面前一滴未少的酒盏说:“先前是我唐突了,我自罚一杯。”
说完她端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为表诚意还将空空如也的杯底展示给陆思妤看。
但陆思妤依旧无动于衷,没有要喝的意思。
“陆小姐不喝吗?”
“不喝,家兄交代过今日不能醉酒。”
陆思渊的叮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不想再经历宿醉的痛苦了——前日被桑娜灌了许多黄汤下肚,以至于她现在看到酒就想吐。
“不会醉的。”方乐怡极力劝道,表现出迫切想让她喝下这杯酒的意图:“这是果酒,味甜不烈,很适合女子饮用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思妤心下起疑,当然更不可能喝了。
她拍了拍手,候在一旁的丫鬟立马躬身上前。
“给我换杯清茶来。”
尽管这是在安国公府,还有皇亲国戚坐镇,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这酒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果酒被撤下去,方乐怡的脸迅速冷了下来:“看来陆小姐是不愿给我一份薄面了。”
“你这话好没道理。”陆思妤嗤笑,“谁说你道歉我就一定要原谅了?”
“你!!”
这时丫鬟刚好把茶水端上来,打断了方乐怡呼之欲出的怒火。
“陆小姐,您的茶——啊!”
那丫鬟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到了近前脚步一个踉跄,茶水全洒在陆思妤的裙子上了。
“哎呀,多好的裙子,就这样糟蹋了。”方乐怡幸灾乐祸地笑道,体会到扳回一局的痛快。
“奴婢罪该万死!还请陆小姐责罚!”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丫鬟膝盖一软当场跪了下来,一个劲儿地给陆思妤磕头。
“……算了,你起来吧。”
陆思妤看着畏缩成一团的丫鬟,心中不忍责备,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陈卓皱着眉走来。
“奴、奴婢不小心打翻茶水,弄脏了陆小姐的裙子……”
“笨手笨脚的。”陈卓呵斥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有何用?”
“奴婢罪该万死。”
“行了,你别怪她,她也不是故意的。”陆思妤不喜欢刁难人,对下人一向宽容。
听到她求情,陈卓立马换上谄媚的笑:“让妤妹妹受惊了,家里的小丫头不懂事,回头我让母亲好好管教——愣着干嘛,还不快带陆小姐换身干净的衣裳?”
“是。”
丫鬟点头如捣蒜,对陆思妤说:“陆小姐,请随我来。”
方乐怡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诡谲。
处理好陆思妤这边的事,陈卓跑回男宾的席位,邀功似的对陆思齐和顾晏说:“怎么样?我就说我靠谱吧,一点委屈都没让妤妹妹受。”
顾晏凉凉地瞟了他一眼,陈卓立马安静下来,闭嘴不说话了。
*
提着湿哒哒的裙摆跟在丫鬟身后,陆思妤心下无奈。
最近运气是真的背,只要出门准没好事。
“陆小姐,到了。”
丫鬟停在回廊尽头的厢房门口,对陆思妤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先在里面等一会儿,奴婢去拿套干净的衣裙来。”
“去吧,不用拿太繁复的,简单利落的就行。”
陆思妤嘱咐了一句,然后踏入屋内。
安国公府还真是财大气粗。
虽是供客人使用的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厢房,但也极尽奢华之能事,从寝具到矮榻一应俱全;窗外就是安国公差人特意打造的荷花池,只是现在还未到荷花绽放的季节,水面上只漂浮着绿油油的荷叶。
博山炉里的香料静静燃烧着,味道和世家常用的那几种稍有不同。
陆思妤皱了皱鼻子,觉得这香味闻久了有些憋闷,于是将格子窗开得更大了些,然后边欣赏墙上的一幅山水画边等丫鬟送衣裳来。
然而她才站了会儿便觉得不太舒服。
明明没有饮酒,脑袋却不知怎的有些昏沉,身上也产生一股莫名的燥热。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陆思妤没有多想,以为是那个丫鬟回来了。
“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刚才那个丫鬟。
“怎么是你?”
陆思妤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阿妤,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苏言卿顺手掩上房门,听到陆思妤的问题反而比她更莫名其妙。
他本来独自喝着闷酒,突然接到丫鬟传话,说陆思妤有事找他。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来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猜测——阿妤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否则以她这段时间避她如蛇蝎的态度,怎么会主动找他?
陆思妤眉头皱得更紧,太阳穴更是突突的疼:“……你莫不是犯了癔症,我没找你。”
“可是那个丫鬟说你在这间屋子等我,还说你有话要告诉我……”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想看见你,快滚!”
燥意越来越甚,脑袋也愈来愈沉,陆思妤身形一晃,还好及时扶住桌子,否则差点要栽到地上去了。
苏言卿此时终于注意到少女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阿妤,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作势要扶她,却被陆思妤一把推开。
“那、那香有问题……”
陆思妤痛苦地喘息着,伸手摸索着茶壶,试图浇灭正在燃烧的香料。
可是茶壶里空空如也,一滴水都倒不出——对方既然存心陷害,又怎么可能给她一线生机?
经她这么一说,苏言卿也嗅出点异样来。
与此同时,下腹升腾起一团无名火——
“恐怕是催情的香料。”他艰难开口道。
因为喝了很多酒,加速药效的发挥,才进来一会儿他的症状就比陆思妤还要明显。
“你快滚……”
听到“催情”两个字,陆思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有人设了局要毁她清白
——出于谨慎让丫鬟换酒为茶水,没想到还有个更大的在这等她呢。
“阿妤,你……不难受吗?”
苏言卿的眼睛渐渐失去焦点,看样子已经被媚/药夺了神智,说出口的话也含有几分蛊惑的意味:“让我来帮你吧……”
“滚!我让你滚!”
陆思妤拔下头上的玉簪,用尖锐的那头直指苏言卿。
可是苏言卿毫不畏惧,反而大步上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别过来!”
她大叫,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簪子,在苏言卿靠近时猛地刺向他的胸膛——
“扑哧。”
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
苏言卿闷哼一声,还是没有要退步的意思,反而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陆思妤。
“再刺深点也没关系。”
他的声音沙哑并带有悲痛之意:“如果伤害我能让你解气,你就动手吧……阿妤,我后悔了,从前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能不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陆思妤没想到他竟疯魔到不顾自己的性命,于是将簪子调转个头,抵上自己的脖颈——
因为害怕,手抖得跟筛糠一样,簪子划破雪白的玉颈,鲜血马上顺着脖子流下来,也因为这点刺痛,她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
“我让你滚听得懂吗?滚出去!”
见她以性命相威胁,苏言卿吓得连声安抚:“好、好,我这就出去,你别激动,把簪子放下,别伤害自己好吗?”
他到底没胆子真做出什么,慢慢朝门口退去,同时注意着陆思妤的动向。
陆思妤瞪视着他,不动分毫,维持着自戕的姿势。
伸手拉门,门却纹丝不动,苏言卿又试着推了推,还是打不开,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门被锁住了。”
“你说什么?”陆思妤不信。
“真的,我没骗你。”苏言卿苦笑,用力晃了晃门,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卡在两个门环之间、随着震动左右撞击的声音。
到底是谁铁了心要陷害她,手段竟恶毒如斯?
陆思妤绝望至极,呼吸也越发紊乱,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要吞没她的理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纷纷杳杳的脚步声,其中一人道——
“陆小姐换个衣裳怎么这么久啊?该不会晕在里面了吧?”
是方乐怡。
原来是这个女人!
她疯了不成?光天白日之下,居然敢在安国公府使用这种手段陷害于她!
脚步声逐渐逼近,陆思妤拼命思考对策。
就算没有发生实质性的事,被人发现她和苏言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也是说不清的——
好不容易退了婚,和苏家脱了干系,她怎么可能再度委身苏言卿?
绝不!
她快步退至敞开的格子窗边,心一横眼一闭,纵身跳入荷花池。
“阿妤!!”
苏言卿想都没想到,她宁愿跳湖都不愿和他扯上关系,心痛如刀绞,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若是救陆思妤上岸,被人撞见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那……
他掐着嗓子大喊“陆小姐落水啦”,而后紧跟着陆思妤跳进湖里——
门口的方乐怡带着一众贵女,本打算上演一出“捉奸在床”的好戏,不料听到这声叫喊,意识到事态并未朝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抢在女客们之前跑到厢房门口,借袖子遮掩快速抽掉横亘于门环间的金属棍,用力推开房门——
屋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翻倒的博山炉正徐徐冒着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