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之急忙反手去压香炉里的木箸,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三根木箸只有两根被谢衍之捏在手中,最后一根飞窜出去,径直插在了孟长安的头顶百会处。
丝丝缕缕的黑气骤然从孟长安全身大穴涌出。
它们痴缠于无人的空中,而后缓缓散去,只留下孟长安再度嘶吼一声,然后忽的,从地上弹起在空中,将所有黑气都收归于脚下。
他脚下虚浮,眼中瞳仁如墨散开,吞噬掉了眼白。
幻境因为孟长安的觉醒而波动起来。整个梅园的大地都在从底层核心发出细微的震颤。
宁枝枝不知道面前的人具不具备危险性,只是方才有一瞬间,她似乎感应到了身体有些异样。
她也说不好这种奇妙的感觉。
就在孟长安黑气涌出的一刹那,她竟然有些久违的兴奋感。就像是,食素已久的老虎终于准备亮出锋利的爪牙。
谢衍之手中那两只木箸此时已经碎裂,他顺势将之捻为灰烬散去,而后难得的正色,召来大刀剑出鞘。
谢衍之是认真的。
这让宁枝枝多少有些意外,毕竟从未见过他这般上心一件事。
孟长安此时还在挣扎,或许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尚存,但说到底,也是强弩之末了。
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人生七苦,临去之前便是只经历其中一件,也会在死前爆发出巨大的念,不仅将这段过往困于一隅之地,同时,也是把一部分执念之人的魂魄永远留在了幻境中。
孟长安此时很痛苦,而宁枝枝不忍再看下去。
她伸出手,很快穿过了孟长安的黑气虚影:“你在挂念什么?”
孟长安不知怎么的,纯黑的眼瞳中落下两滴热泪,很快又被那些黑气吞噬掉。他弯起唇角,略显苍白的笑了下:“阿姐们的骨灰,还藏在我设的珍珑局中。”
这回,他倒是能够自如的说话了。
宁枝枝也搞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这人这副样子,会油然而生出一种念头——“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孟长安显然也对自己的表达力恢复有些惊讶,但他没多犹疑。他的时间不多,想要交代和嘱咐的还有很多。
“这些年,我受了诸位阿姐们不少照料。孟长安总是时时在想,若是我能永恒得到圣物的认可便好了,这样,便不会再有阿姐死去。”
孟长安淡淡垂着眸子,唇边挂着一抹温和的,无可奈何的笑容:“青女姐姐与松君哥哥自是有真情意在的,你们不要看她一副利用他竹溪小公子身份的样子,像她那样的性子,没有拿他出气杀了,便已经是动了心了。”
宁枝枝:“……”
我学习不好你别唬我,这就是动心?
宁枝枝还在对她师尊的动心级别好奇,那头孟长安又絮絮叨叨地开口了。
“你们不知道,我作为祭品里唯二的男孩子,还是出身于孟氏旁支,本来是最被寄予厚望获得圣物认可的那个。”
“后来,阿栀来了,她顶替了我直接入了梅园,成为最成功的受到圣物认可的人。那时,听掌事们说起,也是赞不绝口,直言竹溪孟氏这回真的要崛起了。”
“只是,老家主竟然把阿栀给舍了。阿栀走后,很快轮到我头上,我那时候怕了,是碎玉姐姐替我进了梅园。”孟长安说,“她一直都是爱笑爱闹的性子,明知道终有一日进了梅园便再也出不来,却每日里都有新鲜的事儿与我们分享,比普通的人还要鲜活。”
孟长安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那时候,内门里的俏姑娘和俊小子,个个儿都被碎玉姐姐调戏过。”
宁枝枝和谢衍之安静的听着。
直到孟长安说完这一大段,谢衍之斟酌许久,才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问:“你说,祭品里有两个男孩?”
孟长安将谢衍之那份伪装之下的在意看破,浅笑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何,谢三哥似乎将他们原先所有的事都忘了个干净。就像他如今站在三哥面前,对方也一副想不起来无动于衷的陌生人表情。
罢了,能够忘记,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谢三哥这样的人,迟早都会取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便是二两记忆,也不急于一时。
孟长安看着谢衍之,控制自己的黑气,勉强揖了个手:“正是,另一位身份特殊,是孟氏嫡系的血脉。”
谢衍之听到此处,垂落了眼睫,说不上是松快了一口气,还是心中空落落起来。
宁枝枝自然也对这嫡系血脉没有兴趣,转而问他:“你阿姐们的骨灰,便是你的挂念之处?”
孟长安点头应是:“姐姐们的尸骨虽然被老家主命人丢了出去,可是有青女姐姐和松君哥哥照应,最后也都偷梁换柱,保存了下来。”
孟长安说着挥手一拂,幻化出一盘珍珑棋局的棋盘虚影。
“便是此物,如今应当还在孟氏千秋小筑的庭院桌上摆着。还烦请诸位跑一趟,给姐姐们一个安宁。”
宁枝枝点头应下:“你放心,竹溪孟氏这趟我定然会亲自前往。”
孟长安却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他想,或许他们二人还是不要再与竹溪接触的好。正想劝宁枝枝派个人去,谢衍之插话道:“我会跟她一起,放心。”
孟长安瞬间心就沉到了肚子里。
宁枝枝觉得自己有被嘲讽到:“行了,还有别的吗?没有我就烧火了。”
话虽说得不客气,手上却没有半分动作的痕迹。
孟长安笑了笑,她还是这么嘴硬心软。
挂念嘛?自然是有的。
他浅笑着看向面前的一对神仙中人,眼神中有欢喜,有期待,也有不舍与眷恋。但在与二人对视时,又被他小心翼翼收拢起这一份神色中的熟稔。
他开口时舒缓:“我总想着,若是阿栀还在,我们定然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只是真的见到阿栀,我应当会羞愧难当吧。毕竟,她入梅园时,也不过几岁的年纪。”
“我们这些人,最愧疚的便是她了。当年老家主亲手了结阿栀,又派了亲信将人连夜送走。等我们得到消息,已经不知阿栀下落。所以,阿栀……尸骨无存。”
孟长安忆起昔年旧事,语调中的悲恸宛如梅子雨季一般连绵不绝涌来。
谢衍之像是被他触动到了,一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样子,只有宁枝枝完全不为所动。
她冷静分析:“你们怎么知道,阿栀就是死了呢?”
孟长安怔了一瞬,明白过来,宁枝枝现在对所谓的献祭圣物一无所知。
于是,他想了想挑了重点说:“姑娘须知,这圣物名为‘如意’,择合适的生辰八字与天灵根属性弟子献祭,被圣物认可后,便会被附体,获得无上神力。”
“而圣物若是脱离上一个寄居者,转向下一俱更满意的身体,则代表,上一任必死无疑。”
怪不得,所有人都默认阿栀死了。
按照先前众人提过的顺序,阿栀之后,便应该是碎玉接替了献祭者的身份。
宁枝枝注意到了一些点:“这个如意,会因为献祭者不同而有强弱区别吗?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孟长安点点头,对她能够主动探索和思考似乎十分认可:“这力量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不同的影响。越是强大的人,受到的反噬也会越大。至今为止,我只见过阿栀出现了短暂性失明。”
宁枝枝好奇:“那你呢?什么副作用。”
孟长安不好意思的提示:“我是艳鬼,就是,得了能力以后,会变得特别喜欢……展示自我。”
“……”
神他妈展示自我。
宁枝枝大致了解了圣物的使用方式,便将这东西暂且抛诸脑后。
毕竟现在只是身处幻境之中,首要目标是解决孟长安的执障。
她想了想,直白问孟长安:“所以,你还想知道阿栀的尸骨下落?这有点难啊,你不放我们出去,我上哪里给你找?”
一贯的宁式讨价还价,鸡贼打法。
孟长安笑了,有些无奈道:“已经不必了,如今知道他们都很好,我已无挂碍。”
宁枝枝:“……”
那你在这跟我磨磨唧唧半天?合着当免费陪聊呢?
孟长安自然不知道宁枝枝的内心吐槽,事实上,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笑出声来。
对他而言,阿栀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这个世间,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他又深深地望了宁枝枝与谢衍之一眼,才向后退一步。这一步,把他独自抑制半晌的黑气重重放出,于是便再也压不住那些纠缠心头多年的哀怨,怒气与一腔愤懑。
孟长安定定站在原地,等着宁枝枝给他一个结果。
是结束,亦是新生。
宁枝枝静默半晌,面上带着少有的严肃神情。她举起无枝剑,便有霹雳火燃烧在那树枝尖尖。树枝悬停在孟长安一步之遥。
宁枝枝道:“要动手了,只是焚去这些束缚你的挂碍,不会痛的,别担心。”
孟长安便一动不动浅笑着看她,似乎任由她做什么。
霹雳火触碰上黑气的一瞬间,那些浮散在虚空中的细小的颗粒,那些如烧焦的纸一般的灰烬,纷纷化在了一片温热的火种之间。
孟长安如久旱逢甘霖,终于盼到这一场春雨,于是舒适的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在虚虚实实之间转变了几个来回,直到越来越淡,几乎要消散在这片空气中。
宁枝枝全程都抿着唇,没有说什么俏皮话,气氛寂寥又沉静。
孟长安叹了一口气,睁开眼道:“你们笑一笑呀。不然,我总是走得不安心。”
宁枝枝不知为何,胸腔莫名内莫名有些细微的涌动。她下意识去看谢衍之,然后撞上对方正好也在偏头望向她。
“好。”
这是谢衍之的承诺。
宁枝枝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答应这种奇怪的要求。
黑气逐渐在业火中散尽,楼阁外天光大亮,正午的阳光穿透了庭院中的垂柳,将大片光斑洒落在地上。
清风拂过,一地光斑波动。
宁枝枝与谢衍之扬起唇角:“走好。”她心中说,还会再见。
虚空里的最后那一丝人影散去,与此同时,阳光下,阴影处,一切具象化都碎在了地上那一大片光斑之中。
斑点幻化成无数金色的灵蝶,翩翩起舞,飞至空中,将这个幻境割裂,打破,然后各自飞向天地日月星河之间。
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
宁枝枝与谢衍之静静站在原地,等这一场灵蝶化境散去。
他们仍旧立于无定水畔,秋老虎的暑热转瞬之间,更替为隆冬的刺骨寒风。
宁枝枝静默片刻,对谢衍之道:“你的怨种兄弟真的很不错,仙君,好好对他。”
谢衍之:“……”
两人没交流几句,便发现身边陆陆续续开始出现不同的人。
他们都是从幻境中出来的。有些是兰陵萧氏的,有些是鬼蜮之人。
很快,几位大人物也出现了。萧老怪的面色不是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猪肝色,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憋得。他身边,折雪仙子原本一脸小女儿娇羞色,乍一落在雪地冰湖便,先是懵滞,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之前只是幻境。
她眼神撞上萧老怪的凉薄凝视,心沉到了底端,小脸也登时变得煞白。
萧老怪冷哼一声:“你的事,回去再清算。”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传到宁枝枝他们的耳朵里。
而身畔,鬼域队伍的最前方,鬼王也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轿撵中。
他仍旧是那一身红衣,双腿隐在长袍之中,让宁枝枝看不清楚他幻境的伤有没有转移出来。
她猛然想起,这孟松君在幻境中对自己师尊那叫一个舔,结局呢?师尊她跑路啦。
果真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吗?
宁枝枝忍不住笑出了声。
红纱轿撵之内,鬼王似有所觉。
他大约是猜到了宁枝枝在笑什么,于是带着嘲讽之意开口:“本尊看宁峰主进了一趟冰霜幻境,开心地很。”
宁枝枝有点尴尬,摸着鼻子道:“殿下这话说的,这不是看到大家平安无事归来,喜极而泣嘛。”
孟松君,不,如今该叫听松君才是。听松君顺着话问:“哦?那哭了吗?”
宁枝枝干嘛要哭?
于是,她只好机智地拉谢衍之下水啦:“殿下误会了,所谓喜极而泣,是我负责喜,谢仙君负责泣。”
谢衍之淡淡望她一眼,倒是没说话。
鬼王也被宁枝枝的歪理气笑了,索性不再搭她的腔,换个话题道:“本尊欲邀请宁峰主与你身边那位小相好去鬼蜮一游,不知宁峰主可愿赏光?”
宁枝枝当然是不愿啊,可是她敢说嘛。
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听松君这家伙把自己喊去鬼域,不过是为了钓师尊这条大鱼。
谢衍之不说话,似乎可去可不去,都随她。他甚至对自己被称为宁枝枝的小相好没有一点想要解释或抗拒的意思。
宁枝枝无奈,只好拱手道谢:“殿下盛情相邀,那便却之不恭了。”
听松君很满意,他急着想要追回青女。
可是河岸边的兰陵萧氏特别没有眼力价,杵在那里不动弹。
听松君做了鬼王之后,脾气暴躁不少:“萧氏莫非还有什么事情吗?”
萧老怪原本以为鬼王会一道邀请他也去鬼域,再不济,也会听到几句恭贺的吉利话,没成想,竟然等来这句不耐烦的催促。
他很恼火,但是还要保持冷静和微笑:“没有,只是想问殿下不打算去兰陵吃杯喜酒吗?”
鬼王摆了摆手:“左不过一段黄昏恋,老土,本尊没兴趣吃。”
众人:“……”
啊对对对,就你姐弟恋最时髦。
萧老怪也十分无语,这人还不他喵是你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