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法倒是可行,鱼属荤腥,自然比寻常谷物更能抗饿。届时老夫再将扬州城的存粮发放一些,叫他们熬成粥,省着点吃,大抵是可以撑上一阵子的。”老王爷对裴允贤有点兴趣了,初见之时,只是觉得这女娃长得挺讨人喜欢,此时再看,女娃脸上透着一股子自信与乐观的神采。
倒是个敢想敢做的好孩子!连放过鱼苗都想到了,可见不是心血来潮。
裴允贤此法其实只是障眼法,一旦上游截流之后,河面会逐渐变低,虽不至于露出河床,但却足以暴露出水下的东西来。
她已经选好了几种水生的可以食用的植物,做点手脚,不在话下。届时人人都看到,是那些东西自己长在水下的,与她无关的嘛。
至于那些东西到底该不该属于这个季节,那她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裴允贤吃饱了,放下筷子应道:“只不过深潭挖成之前,还是得劳烦老王爷,叫渔民们出城帮忙拦网捕捞一两天,总得有个过渡嘛。”
“那是自然。不过如此一来,少不得要作践一些农田,也罢,便由老朽出面补偿那些百姓吧。”老王爷一锤定音,这事就这么办。
至于用玉牒引去借粮,他可舍不得,玉牒引是太皇帝也就是他老爹留给他的保命符,怎么好随随便便拿出来呢?
裴耀庭自然看得出来老人家的小算计,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么?
说到底这些灾民是徐州府的,扬州府根本没有责任来照顾他们,现在肯这样帮忙,已经算是善心爆发了。
此事便这样热火朝天地办了起来。
*
天色已黑,老王爷调派的府兵举着火把,连夜出城挖掘深潭去了。
林通原本已经睡去了,此时却悄悄爬了起来,走到运河边,趁着运河还是一条完整的运河,蹲在岸边吹响口哨,呼唤他独特的通讯宝贝——文鳐鱼去了。
这鱼本是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的神秘存在,既能潜水遨游又能展翅翱翔。
九王之所以能那么快知道驿站被烧的消息,离不开这小家伙的功劳。
这鱼来的玄乎,乃是九王自己养鱼时不小心配出来的杂交品种,目前只存活了六条,养育过程及其艰难。不过只要熬过了最开始的一个月,之后便可以随便作践了,便是扔进冰封的河道里,也能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在冰下潜行后破冰而出。
此鱼极有灵性,被九王稍加训练后,已经能认人了,此番他出来护送,便带了一条出来。
自然,不是带在身上,而是给了这条小家伙特定的指令,叫它每天游多远,在什么位置等着。
因此,他护送裴府一行人的时候,每到晚上便要偷摸爬起来,来跟小家伙碰个面。
今日,这只被九王取名为小仙女的文鳐鱼,比平时多等了一个时辰,已经有些焦躁不安了。
听到林通的声音,忙游了过来。
林通把写好的书信塞进它嘴里,拍拍它的脑袋,指了指北方,小仙女咕嘟一下吐了个泡泡算是回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它回传消息的时候会不会倒霉被渔网拦截住,林通在回来的路上才想起这事,可是照着小仙女的速度,这小半会起码游出去几十里地了,他只能等截流之后守着口子那了。
*
今日乃是裴府被抄家之后,一大家子第一次双脚离地,睡在了床铺上。
扬州府的府衙异常的宽敞宏大,毕竟是接待南下的皇室贵族接待多了,这方面准备得很是充足,仅仅客房便有二百多间。
裴允贤刚歇下,房门便被敲响。
素心锦心两个守在门外,是素心的声音:“王妃,您的庶妹要见您。”
“进来吧。”裴允贤将解开的外衣披上,坐了起来。
来的是谢氏的大女儿映雪,看得出来,难得有了歇息之处,便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
映雪与踏雪虽是双生子,但映雪向来沉静稳重,不像是会主动来找裴允贤谈心的样子。
裴允贤存着几分好奇,笑着叫映雪到床上来钻被窝里说。
映雪忙不迭摆手:“长姐,万万不可,林千户早就叮嘱过我们,不可逾矩。我就在这里说就好。”
裴允贤没说什么,只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她便自己端了个小凳子坐在暖炉旁:“长姐,今日听说你进城的时候精神不好,我想着,你大抵没有注意到,城门口那个维持秩序的将士,乃是先帝的六子姬临峰殿下吧?”
“什么?六殿下在这里?”裴允贤确实有点意外,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新君弑兄篡位,既要兄长的江山,又要兄长的妻子儿女,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的吧。
许是姬临峰便找了借口躲到了扬州的堂伯父这边。
不过她却不知道映雪到底所为何意,便还是等她自己开口。
映雪有些紧张,攥着手帕,小脸不知是害臊还是被暖炉烘烤的,红得像秋日树梢的苹果。
斟酌再三,她还是鼓着勇气开口,道:“长姐,过完年,我与踏雪便十五了,到了十月便也要行及笄之礼了。先前看长姐的及笄之礼,是那样的气派,那样的隆重,京都有名望的贵妇与小姐都来祝贺,便是皇子与公主,都有赏脸亲临府上的。我那时便羡慕不已,想着自己的及笄之礼,即便比不过长姐的,定然也不会寒酸到哪里去。”
说着,一滴泪珠划过睫毛末端,滚落在映雪的脸上,她隐约啜泣了起来;“可如今,裴府风光不再,我也不指望自己的及笄之礼能有多长脸了,我只想……我只想试试……试试能不能让六殿下对我动心,哪怕做不了正妻,便是做个妾,也好过今后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山野村妇。”
“没记错的话,姬临峰应该二十三了,且是丧妻之人,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要去给别人做后娘么?”裴允贤实在是不忍心,家道中落,像一道怎么也拔不出来的刺,扎在裴府所有人的心间,疼痛而压抑。
映雪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下了决断:“是,我想清楚了。长姐可愿意帮我?长姐是未来的九王妃,是六殿下的弟妹,若长姐邀约,他总不至于推辞。届时我陪在长姐身边,看看他对我有没有那个意思。”
“好,只是映雪啊,此事绝非儿戏,长姐必须禀明父母,你也该让谢姨娘知晓此事。否则便是六殿下对你有意,你却寒了父母的心,你便做不到顺心遂意。一个女子,若无娘家做依靠,是会被人欺负的,明白吗?”裴允贤自认还算是独立自强的女性,只是身处这样的时代,再独立自强也拗不过大环境如此啊。
这个道理她明白,她怕映雪不明白。
映雪郑重地点头:“我来时便与姨娘商议过了,爹爹和母亲那里,还请长姐帮忙劝说一下。”
裴允贤应下,待映雪一走,便穿戴整齐,找小贺氏去了。
小贺氏自己就是续弦,没谁比她更有发言权了。
听闻此事后,她很是唏嘘了一阵子:“这傻孩子,做人的后娘有多难她完全没有数啊。哎!”叹息着,她忍不住锤了裴耀庭一拳,“都怪你!若不是你不听劝,映雪再不济也能嫁个品阶低些的官员做个正妻。如今倒好,上赶着给人做后娘,若六殿只许她一个妾室,连后娘都未必做得成!”
裴耀庭惭愧不已,须臾便湿了眼眶:“都是我的错,我害了我的宝贝闺女啊!”
裴允贤一路上听他哭太多次了,耳朵都起老茧了,既然夫妻俩都同意了,她便出去了。
在廊下遇到对月饮酒的邵玉堂,微微颔首示意,便走过去了。
不想邵玉堂却在身后喊她:“师妹,我心依旧。师妹何时才肯看我一眼?”
裴允贤没有回他,加快脚步,回房睡去了。
睡前想起今日还没喂她的那几只老虎,便打开空间,欲将白天捞鱼时偷偷丢进去的那些鱼儿开膛破肚,去了内脏喂它们。
谁想到,老虎一家子已经把鱼吃干抹净,只留了一地的血迹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玉牒引,就像是丹书铁券吧,换个名字。
第15章 害人性命(修完)
远在北边的京都,滴水成冰。
北风在宫殿之间穿梭呼啸,朝堂之上,却一片死寂。
今日是先帝七七之日,按照大宁仪制,当由先帝的嫡子或长子亲自扶灵,将先帝从停放灵柩的往生殿送往帝陵下葬。
大宁朝的tai祖皇帝早年发迹于南方,中年成事于北方,晚年一统江山后宣布登基的亦是在北方。
只是老人家临终前思念故里,便下了遗诏,命继位的皇子将他的灵柩扶回老家安葬,是为太陵。
因路途遥远,tai祖皇帝之后,大宁朝的皇帝们再无南下太陵安葬的例子。
然而,新君不知抽了什么疯,居然下了一道圣旨,要先帝钦定的太子,即二皇子姬临宸扶柩南下,送先帝下葬。
此事一出,群臣惶恐,皆言不可,一来冒犯tai祖皇帝,二来如今南方雪灾严重,如此南下,道路难行,不知要拖到何日才能让先帝安息。
新君却一意孤行,甚至放言若是姬临宸敢抗旨不遵,便诛他九族。
姬临宸好端端从太子之位被赶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叔篡位当政,本就心有不甘,且他早已娶妻成家,妻族乃是北派势力最大的兵部尚书一家,更是千万个不服。
此时见昔日对着自己还要朝拜的皇叔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焉能乖乖做个听话的亲王?
便嘲讽道:“陛下好大的气魄,诛我九族?岂不知你正是我九族中最最要紧的父族之人呢!”
群臣哗然,皆劝二皇子休得胡言,姬临宸却受够了如今卑躬屈膝的日子,冷哼一声,放下一句狠话走了:“叔父若想找理由杀了侄儿,杀便是了!何须绞尽脑汁找这些无聊的借口?我父皇之灵柩绝不南下!谁敢逼我,索性玉石俱焚!谁也别想有安稳日子过!”
“哎呀,二殿下,这话可说不得啊。”
“是啊二殿下,这是大逆不道的啊。”
二殿下却已经一甩袍袖,昂首阔步地走了。
就在群臣手足无措,担心新君迁怒前朝官员的时候,龙椅旁的一只躺椅上却传来一声哈欠。
群臣抬眼看去,只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朝服,身上盖着貂裘大氅,唇边还挂着口水,看来是酣睡正浓被吵醒了。
他是先帝最小的皇子,从正宫皇后肚皮里爬出来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
最重要的是,新君无嗣,弑兄篡位之时,便有惊世言论:汝妻子吾养之。
因此虽然江山易主,但是正宫皇后还是前朝的皇后,先帝的九个儿子十几个公主,也都好端端地享受着他们原有的金尊玉贵的人生。
除了太子,也只有太子。
除此之外,却有一人过上了与从前不同的生活,那便是被新君当做篡位的幌子天天带上朝堂的九王。
九王年幼,是嫡子中唯一一个尚未及冠的,自然比他那些成年的哥哥们好拿捏了许多,至于那四个庶子,母族式微,不足为惧。
为了做出一副好好遵照先帝遗诏的姿态来,新君便叫人在龙椅旁添置了这只躺椅,每日上朝都将九王带来旁听。
九王胸无大志,堂下朝臣为了家国天下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总在貂裘大氅下面呼呼大睡。
此时他忽然醒来,群臣也习惯了,因此并未当做一回事。
却不想,一道变声期的公鸭嗓响起:“皇叔,好吵啊,这些糟老头子也太无趣了。我可以南下去找我未过门的妻子吗?”
嗯?这又是闹哪一出?
群臣茫然,新任宰相王德轼还打着如意算盘,要把自己另外一个妹妹许配给九王呢。
便出言劝阻:“九王殿下,裴家满门已被贬做庶民,您这样尊贵的身份,怎能再娶那样的一个女子为妻呢?朝中勋贵大臣家中,不乏适婚的千金,九王不如向陛下求个情,烦请陛下为您重新选一位正经的闺秀,可好?”
“你这个死乡巴佬懂什么?”九王忽然发怒,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因此看着气鼓鼓的,像只河豚一般。
王德轼一时颜面扫地,却又不得不赔着小心:“九王殿下,微臣也是为了您的切身利益在考虑啊。”
“既是为了本殿的切身利益,当初就不该接宰相这个位子。如今倒好,鸠占鹊巢,抢了本殿岳丈的位子,还想怂恿本殿毁了未过门妻子的婚约?你安的什么心?看来这天下也不必姓姬了,索性跟你姓王好了!”九王的一番话夹枪带棒,字字诛心,一时间竟怼得王德轼语无伦次,只得屈膝在地,对着新君山呼万岁,反复强调自己从无不臣之心。
新君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他闭嘴,随后冲九王笑笑:“临霄,那裴家的女儿虽然生得好,可京中还有许许多多生得也很好的姑娘,明日叔父便将她们召进宫来,任你挑选。”
“皇叔,我不要。皇叔你是聪明人,理应知道,像霄儿这样无心朝政的蠢驴,就该找一个毫无助力的妻族,否则的话,便是霄儿不想结党营私,妻族的人也未必同意呢。皇叔,霄儿累了,给母后请安辞别后便走。皇叔若是不准,那霄儿便出家当和尚去!”九王的一番话,看似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但是聪明人一下便能听出来,他是在表明自己对皇位毫无兴趣。
他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亲王,于愿足矣。
这番表态,新君自是通体舒泰,又佯装挽留了片刻,便状似不舍地允了。
还亲自点了一批人马,叫他们护送九王南下。
姬临霄没有拒绝,他还小,是要多些人充充场面的。
如此,待这日正午收拾妥当,他便快马轻骑,领着护卫队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宫门口遇上了二哥姬临宸,他便提醒了一句:“刚则易折,皇兄怎的如此沉不住气?如今我离京南下,他必心情大好,快去求他,让父皇去帝陵安葬吧。”
那眼神充满责备和怒其不争的埋怨,像是在说: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姬临宸被这么一说,站在午门口沉思了好久,待他眼角的泪痕快冻成冰渣了,才转身,往大殿去了。
*
这一日,位于扬州城东面临海的泰屏县芙蓉镇上,来了两个神色匆匆的京城人士。
留下两封书信便走了,连回函都没空等一下。
范府灯火通明,乡绅范思哲打了个哈欠,就着烛光,打开了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