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饿得眼眶深陷,颧骨凸起,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污秽,都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也难怪,扬州的繁华,便是连大海彼端的东瀛与远在异国的西域都为之魂萦梦牵,灾民们被大雪困扰近两个月,自然想着来富饶扬州城讨口饭吃。
可真要计较起来,这些南下的灾民合该是北边徐州府治下的百姓。
裴允贤便心生疑惑:“朝廷没有赈灾粮吗?”
林通应道:“赈灾粮走的是水运,理应在属下驾着马车在驿站等候的时候就过了黄河渡口了。只是一路过来也没瞧见运粮的船只,属下也说不准现下到了何处,也许是徐州府的官员尚未来得及分发灾粮?又或者是,灾粮不够,灾民只得另寻出路?”
裴允贤没有吭声,下车后解开一匹骏马,纵身跃上,策马扬鞭,沿着郊外的田间小径,一路往北疾驰小半日。
她从马上下来,俯身拨开积雪,检查了一下雪地里的冬小麦。
心情变得格外沉重,便是没有雪灾,这些冬小麦也活不长了,问题出在根源上,播下的麦种有大问题。
她拔了几株麦苗,微微凝神,看到了播种前的光景,原来是徐州府的官员贪赃枉法,用陈年发了霉的小麦当做当季的麦种高价出售给了百姓,售卖时每一袋上面一层都铺上品相上乘的正规麦种,一寸以下,便全是发霉腐烂的过期小麦。
百姓们没有那么多狡诈的心思,满心欢喜地听信了那些狗官“这些是从江南运来的优质麦种,亩产八百多斤”的谎言,拿家中秋收时刚刚入仓的稻谷折现,换回家一袋袋给予了希望的麦种,却不知这一换,却足以断了一大家子的口粮。
更可恶的是,稻谷换麦种的时候,狗官们又许下了免征当季赋税的空头诺言,哄得这些百姓用以多换少的方式,置换这些所谓的高产麦种,结果麦种才播种下去,这些狗官就出尔反尔,开始横征暴敛。
灾民们原本还是留了足够过冬的稻谷的,这下全完了,一个个守着空荡荡的谷仓哭天抢地。
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裴允贤估算了一下时间,征收赋税的日期,比新君发动宫变的时间早了小半个月,这里头要是没有什么古怪,谁信呢?
她搓了一把雪洗手,直起腰来叹息一声。
此时林通已经循着一路的马蹄印驰马赶来,看着她的所作所为,满是不解:“王妃,此事属下自会禀报殿下,您还是赶紧上车吧,已经立春了,早点过去还能赶得上播种,再迟上些日子,这一季可就荒废了。”
裴允贤飞身上马,握着马鞭,指了指这一整片的麦田:“这地里的小麦,决计活不到惊蛰那日。林千户,明日便是雨水,距离惊蛰也就只有半个月了。此事关乎民生大计,你可有办法赶在惊蛰前将此时告知殿下?”
裴允贤其实是知道的,函舍里有两种收寄信函公文的方式,一是快马加鞭,二是飞鸽传书。
如今风雪连天,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飞鸽传书显然不可靠,可快马加鞭也加不起来。
因此她只能问问,有没有别的法子。
林通吓了一跳:“王妃您说什么?这些冬小麦不到惊蛰便要死了?会不会是您看错了?也许只是您方才□□的那几株有问题?”
“不会的,不光是这里,整个徐州府治下的麦田,都好不到哪去。你若不信,便停在此处半个月,你且看半个月后,定是民不聊生的人间地狱。”裴允贤神色凝重,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家人吃稻糠,因为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她愿意看到的苦肉计,虽然身陷这苦肉计的一大家子是被动的,是不情愿的且叫苦连天的,但足以对爹爹裴耀庭起到无与伦比的震撼效果。
一路上她对家人的疾苦视而不见,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惩罚呢,她吃下去的每一块肉,背后都有弟弟妹妹们的羡慕与不甘。她曾亲自听见三婶搂着几个孩子骂她白眼狼,只顾着自己吃香喝辣;也曾面对庶弟庶妹无可回避的艳羡目光,这些于她而言都是折磨。
可这一切,并不会比此时这满眼的冬小麦更震撼更揪心。
一整个徐州府啊!
她不禁好奇:“徐州府知府是谁?”
林通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发难,听她忽然转了话题,便如蒙大赦,回道:“应当是刘进韫大人,此人乃是王德轼的亲舅舅,与他母亲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先帝在时他便被当时还是王爷的陛下举荐,外放做了徐州知府,如今陛下也没有换掉他的迹象。”
难怪,看来此人在新君兵变一事上助力不小啊!
否则徐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何至于朝代更替之后却还是留着他这个知府呢?
毕竟新君连宰相都换成自己的人了,岂能放过徐州这样重要的地方?
裴允贤心里有了计较,她看了眼空间里的人物等级,一路走来,已经勉强七级了。
再有三级,她便可以解锁无限种植空间与外界的屏障,可以将里面的东西带出来了。
储物空间也会在十级时得到质的飞跃,每一级会拓展到一百个立方,比现在简直好太多太多。
“我决定了,不走了,你赶紧想办法把此时禀告殿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定要赶在惊蛰之前,让我收到殿下的回函。”裴允贤莫名地有信心,她从林通可以带着仪仗抢在她前头抵达驿站就看出来不寻常了。
她也问过林通,仪仗确实是姬临霄得知她烧了沿途驿站才派出来的,即便是驾了马车,走的官道,也不至于短短几日便赶到她前头。
因此,只有一个可能,她焚烧驿站的消息,有别的渠道,以极短的时差反馈到姬临霄那边了。
林通苦着脸应下,跟在裴允贤后头往回走去。
一行人直接在运河河畔停了下来,灾民们看到如此富丽堂皇的马车,自然心生期许,可是等他们看到这群人从马车上下来,居然围到后面的板车那里吃稻糠,忽然就不羡慕了。
只要扬州城开门,他们就可以去讨要吃食,再忍一忍,忍一忍便好,至于稻糠,那是人吃的玩意儿么?
裴允贤今天也跟一大家子一起吃稻糠,三婶柳氏忍不住呛声道:“呦,九王妃这是体察民情来了,可真叫我等受宠若惊啊。”
这破稻糠着实难以下咽,裴允贤呛着了,干咳几声,懒得理她,转身去了旁边的支流小河。
纤纤素手没入河水,触碰到湿润的泥土,须臾,水下便横生许多的女萝。
女萝一物,喜好攀附他物生长,水下却只有来往的鱼儿,于是,这群无处可攀的女萝,便疯了似的往游鱼身上蹿去。
裴允贤静候片刻,少倾,揪住女萝的根系,扯出一藤蔓的鱼儿来。
附近的灾民见了,一个个双眼放光,立马扑过来想要抢夺,却叫林通横起佩刀,亮出刀锋,全都挡了回去。
“九王妃心善,定会分食给尔等,尔等理当守序等候,而非喧闹争抢!谁敢哄抢,吾必杀之!”林通平日里看着挺和气,此时却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几个侍卫也都围了过来,一字排开,拦在河堤上,唯恐有人伤到裴允贤。
裴允贤笑笑:“林千户,叫你的手下来帮忙,每三根女萝为准,一根女萝上的鱼儿给我的家人,两根女萝上的鱼儿给乡民。水下还有许多,容我慢慢来。”
林通扬声道:“都听到了,九王妃是真正的大善人,自己娘家人还在吃稻糠,却把大头分给了你们!还不老老实实排队等着?再有争抢推搡者,喝西北风去!”
裴允贤看了眼精神力,应该可以支撑不少时间,便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
没多久便湿了鞋袜、脏了袍袖,她却混然不觉,一双手冻得通红,身上却腾起阵阵水汽。
灾民们全都乖觉地排起队来,也不贪心,得大鱼者分而食之,得小鱼者一人裹腹。
待到裴允贤精神力耗尽的时候,已是从正午忙到了黄昏时分。
整条小河里的鱼儿都要被她捞光了,她看着见底的精神力,终于直起身来,谁曾想,蹲的时间太久了,猛地起身竟然热血上涌,天旋地转起来。
眼看着她就要噗通一声栽入河中,河堤上排队的人群中忙飞扑过来一个身影。
此人直接跳入河中,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托住了她的腋下:“师妹,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运河南段为:徐州府,扬州府,应天府(南京),苏州府,杭州府。
感觉自己在写江南百景图似的orz
第12章 邵氏玉堂(大修)
裴允贤惊魂甫定,站稳后抬眼一看,才发现来者是她爹最得意的门生,前任江南巡抚邵玉堂。
其实裴允贤也知道,原主对这位兄台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半年前在京都见的那一面,更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原因很简单,裴耀庭在朝堂上口头答应了当时还没去世的先帝,愿意把嫡长女许配给先帝的幼子九王做正妃,虽然赐婚诏书还没下,但是这事当着朝臣的面定下来的,跟板上钉钉也无甚区别了。
但是不巧,邵玉堂恰好从江南回京都述职,因双亲均已不在,便依照惯例,直奔恩师裴耀庭家中来了。
彼时裴耀庭还没下朝,小贺氏去了外头赴宴,便由裴允贤接待了他。
搬运行礼、安排客房、准备接风宴,百忙之中裴允贤还不忘叫允文允武陪着他去泡个温泉澡放松放松。
端的是个享乐主义的做派。
待邵玉堂澡也泡够了,衣裳也换了,披散着一头湿哒哒的青丝刚从客房出来,便被迎面走来的裴允贤撞了个满怀。
小女儿家在自己家中穿得并不是很拘束,因此天水碧的齐胸襦裙之上只简单披了件鹅黄色的褙子,长发梳作两股,分别系成丸子型分置两侧,髻中各引出一股长发自然垂挂于两肩。
是丱发的一种变种,比较随心所欲了些,不想这一随心所欲,就惹出了麻烦来了。
邵玉堂刚刚沐浴过尚未束发戴冠,而裴允贤的丱发浓密且长,直至腰部,这么一撞一推一搡间,两人的长发就这般纠缠在了一起。
裴允贤被扯痛头皮,匆忙间想分开,邵玉堂却牵住了她的衣袖:“师妹,何故如此惊慌?这许是天意?”
“谁要跟你天意啊,我不喜欢书呆子!”裴允贤没好气地扯回自己的袖子,生拉硬拽的,硬是把两人的头发分开了。
即便如此,还是扯下来两缕拧结在一起的,一半是湿的,显然是邵玉堂的,另一半是干的,不用说,自然是裴允贤的。
拜过堂的夫妻才结发呢!这下可不真成了天意了?
裴允贤气得不轻,直接把头发扔进了旁边的花丛里。
待她走后,邵玉堂却又将这两缕头发寻了回来。
他原本只是觉得小师妹娇俏可爱了些,可这事一出,就动了别的心思。
等裴耀庭下朝回来,邵玉堂便琢磨好了措辞去拜见,将自己的想法明白告知之后,便等着自家恩师点头同意了。
谁想到,裴耀庭神色复杂,斟酌再三才开口:“哎,你若是早一日,为师也就允了。”
“恩师何出此言哪?”邵玉堂一头雾水,这忽然动了求亲的心思,他自己也没想到啊,又怎么能早一日呢?
再说了,早一日的话,他还在路上呢。
裴耀庭刚准备解释,就听门房来传话,说大内的李公公来了,带着圣旨。
等裴家老小整整齐齐跪在院子里,李公公抑扬顿挫地宣读完圣旨,邵玉堂才知道,自己到底晚在了哪里。
可是他不甘心,李公公走后,他咬咬牙拿出这两缕纠缠在一起的青丝:“老师且看,这是什么?”
裴耀庭只看得出这是头发,哪里能猜得出背后的故事,直到邵玉堂将今日之事润色后细说了一遍,裴耀庭才知其中深意。
“玉堂啊,你也知道,你是为师是最器的学生。可今日之事,陛下已经有了圣旨赐婚,为师若转而将小女许配给你,岂不是抗旨不遵吗?再者,你年幼失祜,少年失恃,若不是族中叔伯照顾,焉能有今日啊?你族叔前些日子便向为师透露过,他有意将自己的外甥女许给你做正妻,为师不可夺人所爱啊。”裴耀庭语重心长,这事无论是从裴家的立场出发,还是从邵家那边的意愿出发,都是不可能的。
他希望邵玉堂能看清楚这一点,早日收了这样的心思。
邵玉堂却倔强地冷哼一声:“我族叔这些年没少打着我的名号仗势欺人,我都睁只眼闭只眼,还不够么?我早年不娶妻,是为的博取功名,好叫早亡的爹娘泉下安息。可如今,我这铁石心肠终于动了娶妻的心思,老师竟百般推脱不愿成全么?”
“堂儿啊,你这真是为难为师啊,圣旨已下,为师又奈若何?”裴耀庭其实是很心疼他这个学生的,凭着一己之力二十出头便爬到巡抚的高位,跟早年意气风发的他何其相似。
可是,做臣子的哪有忤逆帝王的道理呢?
不想邵玉堂却质问道:“圣旨又如何?长公主曾被下旨许配征西大将军,结果呢?她看上了一个穷书生,陛下还不是为了她收回了成命?老师现下连试都不愿意去试试,又怎知陛下不愿意改弦更张呢?再者九王年幼,少不更事,允贤妹妹嫁给他,焉知祸福啊?”
裴耀庭被他怼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思来想去,只好先安抚他道:“如此,便待为师问过允贤自己的意思再说可好?若她不满意九王,为师定去陛下面前试试。若她有意于九王,那此事便就此作罢。”
邵玉堂看到了希望,便回了客房,只等自家老师问过允贤妹妹再说。
第二日,裴允贤却亲自跑来告诉他:“玉堂老兄,九王是小,可我嫁过去就是王妃啊。只有当上王妃,我才能实现自己成为大宁朝第一纨绔女子的抱负。所以呀,尽管爹爹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还是决定乖乖听陛下的话,给九王做妃子去啦。”
邵玉堂的心在滴血,他把自己关在客房三天,看着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的青丝,神色憔悴。
连述职之事都被他称病拖延了。
后来他什么时候走的,裴允贤全然未曾留意,只知道她忙着跟小姨参加各种诗会、赏花宴,等回过神来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客房已经空了。
倒是留了一封信给她。
她打开看了看,随即气呼呼地把这信烧了。
信上写着:天赐良缘岂可辜负?允贤妹妹便是嫁给九王,我也会痴心不改。你一日不曾和离或丧夫,我便一日不娶。邵懿亲笔。
玉堂是他的字,如今留下大名,可见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