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索性又往里走了走,但见巷子尽头是一间家庭作坊,门口立着一只牌子,其上写着:“殊音坊”。
是间琴坊,制作、售卖乐器的地方,门口院子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在挥洒汗水,殷勤劳作。
裴允贤便走了进去:“老人家,新年好呀。”
老翁擦了把额上的汗,丢下手里的锯子站了起来:“姑娘,买琴?过完元宵老朽就闭坊了,眼下坊里的乐器都便宜出售,随便挑。”
裴允贤甜甜一笑,应了一声之后,随手拿起墙角靠着的一只琵琶,试了试音色音准,都不是凡品,便问道:“老人家,这只琵琶售价几何?我出门没带多少银子,若是太贵,便算了。”
老翁比出五根手指头:“五两便卖了,这要是搁以前,一千两都不卖的。”
这有点夸张了吧?一千两的东西五两贱卖?
若不是老翁吹牛吹过了头,就是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正纳闷,裴允贤却见门口又进来几个女子,为首的一身浮光锦,大红色配金黄色,很是贵气逼人。
那女子一进来便耀武扬威地往老翁面前一站,俯身拿起地上的半成品古筝:“沈老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光是你的琴坊,这整条街都被我王家买下来了。你若再不走,我只好把你这些琴全都砸了,捆回去当柴火烧!”
老翁一看这女子动他的古筝,便急眼了,扑过来想要抢走,那女子往后一让,索性将古筝摔在地上:“怎么?不想给啊,那你倒是搬走啊?只要你肯搬,买这破作坊的钱我便给你。”
老翁看着摔成两半的古筝,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哆嗦着,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倒了。
裴允贤忙扶着他,此时里面摆放乐器的屋舍里走出来一个妇人,看着不到三十岁,眉眼温婉,拘谨中带着几分凄然,且眼角有颗泪痣,额头上也有长期皱眉形成的川字纹,看似受过不少委屈。
此女上身穿着件土灰色的罗布夹袄,下身一条泥黄色的百褶裙,看着更是老气横秋。
裴允贤心道,这女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二十来岁便把自己往老太婆的气质去打扮了,着实奇怪。
女子走上前来,冲裴允贤点头致谢,随即亲自搀着老翁:“王小姐,小年夜那天我便与府上管家谈好了,过了元宵再搬。今日新年头一天,你便上门闹事,真当这天下跟你们姓王了么?”
“天下姓不姓王我不知道,不过这北州城确实改姓王了。我再给你三天时间,搬不走别怪我不客气!”王氏本就生得刻薄,此时这般咄咄逼人,更显得一脸凶相。
老翁只得拽着妇人的手臂:“琴闻,别说了,赶紧帮爹把琴都卖了吧。”
“爹!您可是大宁朝的老琴师了,何必惧怕这个悍妇!这帮拜高踩低的玩意儿,裴相在的时候一个个上赶着巴结你,裴相一倒,全都换了副面孔,实在是可恶!”妇人忍不了了,俯身捡起那摔破的古筝,抬手就往王氏身上砸去,“我沈氏琴坊一日不卖,便由不得你王家的人来作威作福,你给我滚!”
王氏被结结实实揍了一下,痛得破口大骂:“沈琴闻,你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男人不说,又要把你老子的琴坊给克没了,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当泼妇,也不问问北州城让不让你个外嫁女回来!臭寡妇,我要是你,我就找根绳子吊死在这棵银杏树上,省得脏了北州城的地!”
王氏越骂越没了顾忌,双手叉腰,唾沫飞溅,便是穿着一身华丽无匹的锦缎,也装不出半分大家闺秀的气质来。
反倒是把她市井泼皮的无赖神色尽情挥洒,看得裴允贤半天没动弹一下。
她原本还一头雾水,现在倒是听明白了,原来这老翁便是老琴师沈殊音吗?
怪她刚才大意了,进门时便看到了“殊音坊”三个字,居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
既是爹爹早年拜过的琴师,那便是裴府上下都该敬重的老前辈,如今他遭受爹爹的牵连,裴允贤如何看得下去呢?
恰好此时,这个歹毒心肠的王姓女子又拿起一把琵琶想摔了解气,裴允贤便盯着那琵琶冷笑一声。
但听一声裂帛般的脆响,琵琶上的琴弦尽数崩断,一根弹到王姓女子的脸上,一根戳向她的眼睛,一根勾住了她爪子一样的指甲刺破了她的指肚,还剩一根,居然跟有了意识一般,竟然高高翘起,勾住了她的发髻,扯下她满头的金饰。
那狼狈的样子,那凌乱的发髻,令王氏活脱脱似个刚刚遭遇了歹人□□的苦命人。
她痛得哀嚎连连,咒骂道:“沈老头,你给我等着,我非把你这破琴坊一把火给烧了!”
说着转身冲自己带来的丫鬟发脾气:“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我去医馆!”
待这几个人走了,裴允贤才叹息一声,行了个大礼,道:“不想在此处遇见老先生。”
沈殊音一脸迷茫:“这位小姐,你是?”
“晚辈是裴耀庭的长女裴允贤,这是他的长子裴允文。”裴允贤说着,叫允文走上前来。
允文把顺风交给映雪抱着,满脸愤懑:“这帮趋炎附势的狗东西,爹爹要是知道了……”
后面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知道了又如何,爹爹如今一介草民,能有多大的拳头来跟新贵王氏一族对抗?
裴允文十五年的人生里,头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无助、无望。
他低着头,站在裴允贤身边,满脸都是丧气,满心都是对这个朝廷对这个世道的不满和失望。
沈殊音叹息一声:“原是耀庭的孩子,也是缘分。既如此,这些琴你们便帮我带走吧,今日王氏受了这样的伤,定会立马叫人来放火焚烧琴坊的。”
裴允贤本想买下来的,她不介意按照原价购买,正好买回去给弟弟妹妹们学琴,可是她不想一下掏出那么多的银子徒惹猜测,只好当一回贪图便宜的小人:“老先生,晚辈手头暂时不够宽裕,先按着五两银子一只的价钱买下可好?日后我再补给您。”
等到了江南安顿下来,她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发家致富,到时候把银票寄过来,应该一样的。
沈殊音却摇摇头:“不必了,这些年我也因为耀庭的宰相身份得了不少好处,否则这些琴,也不过百余两便可出售了。如今卖不出去了,索性都赠给你们这些后生吧。”
说着,沈殊音将沈琴闻推了过来:“允贤你回去问问你爹爹,如若不嫌弃,便将她带上,给你们兄弟姐妹们当个女先生吧。她刚刚守寡,叫婆家整日里上门辱骂,又在整个北州城泼她脏水,说她跟自家小叔子私通。这北州城是容不下她了。”
“那您呢?”裴允贤有点担心,老先生留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吗?
沈殊音摇摇头:“老朽的发妻葬在此处,老朽便不走了。琴闻啊,待你们日后安顿下来,记得给爹爹捎封家书。”
如此,裴允贤回山洞禀明爹爹后,便领着几个家生奴,在城中买了几辆板车,将所有的乐器都拉走了。
裴允贤前脚刚走,王家的人便来放了一把火,将整个琴坊付之一炬。
裴耀庭原本自告奋勇去林中狩猎去了,因此等他得到消息赶来看望自己恩师的时候,却只看到冲天而起的大火。
他满心沮丧出南门而去,却不知有一行人马,正押着沈殊音老先生走北门出城往京城去了。
第9章 主动背锅(大修)
王氏相府,车水马龙。
一队人马走西北角门进府,将沈殊音老先生带进一间暖阁后,才揭开了他头上蒙着的黑布。
他面前坐着一个长相野蛮的糙汉,虽然穿着一品大员的朝服,却依旧掩饰不了一身的粗鄙之气。
此人正是新君面前的大红人,新任宰相王德轼。
年轻得意,让他有些飘飘然,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沈殊音:“沈老头,都说你是大宁朝一流的琴师,还是裴耀庭亲自登门拜访求来的琴艺师父。来,给本相弹一曲,叫本相听听看,你可真有别人说的那么神奇。”
沈殊音不卑不亢地站着,身无长物,只有这一身傲骨。
闻言他冷哼一声:“老朽的琴音只给正直高雅之人听,不给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之人听。别人不知道,老朽可是一清二楚,你那秀才是花钱找别人替考来的,举人是买通了考官提前给你漏题来的,至于殿试,呵,更是靠着偷梁换柱,将同名的王举人冒名顶替得来的!”
“你这糟老头子,倒是什么都一清二楚嘛。没错,殿试的时候先帝得了眼疾,本相便买通了他身边的人,凡是见过那个王傻子的,都成了本相的人。先帝没见过本相,自然好糊弄过去。没记错的话,陛下登基之后本相已经将那些人尽数铲除,没想到,却漏了你这糟老头。本相倒是好奇,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王德轼倒是一点都不怕被沈殊音拆穿他的真面目,毕竟他如今大权在握,想除掉这么一个垂垂老矣的酸臭老头子,易如反掌。
沈殊音心中悲戚,不免叹息一声,红了眼眶:“你岂不闻,大宁的宫廷乐师,半数以上是老朽的门生。剩下那一部分,也都是老朽门生的门生。你在宫中兴风作浪,早已有人将实情告知老朽,只可惜,老朽不在其位,人微言轻,否则的话,何至于让你这样的小人在此耀武扬威!”
王德轼歪嘴一笑:“原来如此,果然技子无情,都是一群贱骨头!拿了本相的钱却干出背叛本相的事,可以啊!宫廷乐师全是你的徒子徒孙是吗?那本相便从你开始,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说罢,王德轼拍了拍手,准备叫手下将沈殊音拖出去灭口。
没想到,王紫韵走了进来,拦在门口,怨怪道:“兄长!兄长何故喊打喊杀?他一介白身,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怕他做什么?兄长不是答应过我,要找他来□□琴娘与舞姬孝敬陛下吗?这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兄长可不能为了一时的气愤毁了长远的打算!”
王德轼不情愿地冷哼一声:“我看他这个样子,也未必愿意帮忙□□什么琴娘与舞姬,不如砍了,一了百了!”
听闻此言,沈殊音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忙不迭对着王紫韵颔首致谢:“多谢小姐搭救,老朽倒是愿意□□琴娘与舞姬的。只求小姐帮忙保下宫廷内的乐师,老朽方才失言,是老朽的不是,老朽愿意将功折罪。”
王紫韵得意得扬起眉毛:“看,兄长,我都说了,只要我出面,没有摆不平的事情。沈老头,你随我来吧。”
王德轼却鄙夷道:“你出面?这糟老头子多半是听闻要砍头了才做出此等奴颜婢膝的嘴脸来!”
沈殊音确实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讥讽与狠厉。
王氏兄妹俩安顿好琴娘与舞姬的事后,离孙克勤南下赴任的日子又近了。
王紫韵实在是不情愿去孙府,但她既应了明王的要求,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
临走的这天晚上,她来书房找王德轼:“兄长,我总觉得,陛下就这么把裴府流放了,像是在纵虎归山?”
“怎么说?”王德轼说是在书房看书,实际上正搂着伺候笔墨的小厮亲亲我我,闻言头也不抬,似乎并不关心裴府接下来的动向。
他满不在乎地嗤笑道:“都贬为庶民了,就算他是南派文人的标杆人物又如何,江南富庶之地,最是拜高踩低嫌贫爱富,他一贫如洗,带着一大家子过去,还不如一个穷要饭的呢,谁还能给他脸面不成?”
王紫韵却有些不安:“话虽如此,可孙克勤乃是他的妹夫,前任江南巡抚邵玉堂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眼下邵玉堂主动辞官致仕,陛下却又换了裴耀庭的妹夫过去,这其中很值得玩味啊。”
“这没什么,裴耀庭在京城深耕二十余载,门生满天下,亲旧遍四海。陛下若是一下子全清算了,那朝中便没有可用之人了,自然要徐徐图之。再者,他虽罢黜了裴相,却重用裴相的妹夫,反倒是叫那些死读书的臭文人觉得,陛下还是任人唯贤的。”王德轼其实分析得没错,大宁朝的文人分为南裴与北杜,但事实上,北杜早已弃了京城这块肥肉,南下游学去了。
如今真正把控着京都文人圈子的,乃是南裴。
新君便是有心要替换血液,也没法一口吃个大胖子。
王紫韵却还是觉得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思来想去,她提议道:“裴府此番南下,必定要过江,陛下又下旨不许他们走官道过城池,因此他们只得走小路绕行。既走了小路,那自然要挑路程短的。我方才细想了一下,江北有野渡的无非就那几个地方。而泰屏县的芙蓉镇,便是裴府南下渡江最省脚程,也最无法避开的渡口,且芙蓉镇官渡野渡并存。兄长你想,若换了是你,不选芙蓉镇渡江的话,岂不是傻子一个?”
“芙蓉镇?哎呀,没记错的话,表舅正是那里的地主乡绅啊。还是我家紫韵有头脑。为兄这就修书一封,叫他们好生刁难一番裴府的人,最好是制造点意外,让他们葬身江中!”王德轼虽然不关心沦为草民的裴府还能掀出什么水花来,但眼下既然有永绝后患的方法,何乐而不为呢?
“何止一封啊兄长!便是他们走小路,也未必能全都绕开驿站与函舍,驿站可以替换马匹置办马车,函舍可寄发书信互通消息。兄长不如吩咐下去,叫沿途的驿站不准将马匹与马车售与裴家,函舍那边,也可以安插咱们的眼线,将所有有关裴家的书信全都拦截下!再给他们些银两,叫他们能使绊子便使绊子,多多的磋磨裴家。如今风雪连绵,便是叫他们露宿野外,冻也能冻死一两了!”
兄妹两个相视一笑,天没黑,便有数匹快马轻骑带着他的书信南下而去。
*
沈琴闻跟着裴允贤来到山洞中,拜会了裴耀庭与小贺氏,以女琴师的身份,与这一大家子一同上路。
几日后终于出了北直隶的地界,风雪也稍微停了停。
“前头可是黄河?”小贺氏抱着弄潮儿,气喘吁吁。弄潮儿是年前十一月十一生的,过完年到现在还不足两个月。
谢氏也是可怜,刚出了月子便遭遇抄家之祸,只能跟着一大家子长途跋涉,沿途都是风雪,这几日逐渐体力不支,脚步虚浮,方才差点栽倒路边水沟里。
小贺氏便将弄潮儿接过来抱着,又要护着小东西的眼睛口鼻不被风吹到,又要注意脚下的积雪与可能藏在积雪下面的坑吭洞洞,这一路走得实在折磨。
裴允贤这两日也没闲着,新君只给了他们几辆平板车,上面既没有顶棚也没有四壁,只能靠绳索捆着那些稻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