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这孩子倒是个明白人。
裴允贤想了想:“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锁澜就这么耽误下去吧?这样,你是做姐姐的,你去说说他,今日便以你生辰为由,强迫他帮忙做点事情,待他多吃吃苦头,才知道读书的重要。到时候你再说说你姨娘,大抵能成。”
姐妹俩手牵着手往回走的时候,裴允贤才知道了小贺氏的难处,便在空间商店买了一套消过毒的防护服,淡蓝色的,免得小姨看到白色的当做丧服不肯穿。
小贺氏穿上后还在那惊叹:“这东西真的可以不让伤风感冒传染给别人?”
“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裴允贤笑着催小贺氏快去,她则跟在后面,站在门口听着。
温氏见小贺氏整个人都包在防护服下面,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忙叫丫鬟搀着她下地,随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小贺氏面前:“夫人,温盼年幼,不懂教养公子,夫人乃是一府主母,学识修养自然都在温盼之上,还请夫人不要嫌弃破浪愚笨,将破浪养在您膝下吧!温盼不胜感激,拜谢夫人!”
小贺氏没想到温氏请她来,是甩了个苦差事给她,但是这样的苦差事,却是很多正房主母求之不得的好事。
小贺氏自然明白,温氏这是要做给秋氏看了,好叫秋氏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养出来的是个什么顽劣孩子。
她便欣然应下:“嗨,这有什么可拜的,快起来,你还没出月子,身子骨娇贵着呢。只是弄潮儿发烧我抱了一整晚了,怕过了病气给破浪,不如妹妹你再带两日,待弄潮儿好了,我再来照顾小破浪?”
“多谢夫人抬爱,破浪有夫人教导,定会做个知书达理、有所担当、孝敬父母的好孩子。”温盼回到床上,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
一旁的秋氏脸上挂不住了,却死要面子活受罪,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只勉强下床给小贺氏行了个礼便自己爬上去了。
小贺氏走后,聆风才进去木屋,小姑娘坐在床前,握着秋氏的手,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家温盼虽然也是妾,可却是孙邈景老先生的亲外孙女,家世教养都不在话下,生了庶子也早早地为孩子考虑,直接把孩子托给夫人去养了。只要夫人肯接下,日后小破浪便有记名在夫人名下的可能,到底是自己养大的,自然感情比一般的庶子深厚。
真到了记名的那一天,小破浪可就是嫡子了,前途比他们这些庶兄庶姐不知道光明了多少。
想到这里,聆风不由得叹息一声:“姨娘,我一直都以为,就算你与母亲不对付,但你也是有大局观的人,大是大非上总不至于行差踏错。可是你看看今日,你看看温姨娘是如何为破浪弟弟打算的,你再看看你是怎么骄纵锁澜弟弟的?同是庶子,一个养在主母膝下,哪怕只是挂名,也比小娘养的好听多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不,你不在乎,你只在乎你今日是不是得到了爹爹的恩宠,你只在乎你明日是不是气得母亲失了大家闺秀的风度破口大骂。姨娘,你太让我失望了。如若你执迷不悟,女儿也只好自谋出路,做长姐和母亲的应声虫去了。”
秋氏全然不曾想到,亲生的女儿会这样说自己。
她怔忡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一片。
她匍匐在床前,嘤嘤哭泣:“你以为为娘不想吗?为娘不是不想,是不能啊!大夫人还在的时候,本已答应为娘,只要为娘生的是个儿子,她便养在膝下,做她的记名嫡子。可是大夫人她没了啊,她没等到为娘生产就没了啊!为娘总想着,大夫人没了也好,为娘说不定就可以被扶正了,到时候为娘想生几个便生几个,全都是嫡子嫡女,多好啊。可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小贺氏,她把为娘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击碎了啊,为娘怎能不恨她?你要为娘去奴颜婢膝地求她养育锁澜,做梦!锁澜再顽劣,只要你爹爹常来,就不会缺了教导他功课的人,怕什么!”
聆风猛地站了起来,冷冷凝视着秋氏:“姨娘大白天的怎么就醉了。你是什么身份,居然肖想扶正?你怕不是疯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母亲真的不在了,这府里的几房姨娘谁都有可能被扶正,唯独你不可能!还在这里指望爹爹那虚情假意的恩宠,姨娘你没救了。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了。姨娘好自为之吧!”
第51章 偶遇玉堂(三更)
松江县东街, 这里每逢双数的日子便有集市。
赶集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生意人,也有江湖郎中、玄门术士,亦有替人撰写书信的读书人。
裴耀庭早早便来了, 支棱起桌案椅子,占了最中心的位置,摆摊写字。
今日是老十七聆风的生日, 他这个做父亲的,除了亲手抄了一卷《千字文》、一卷《弟子规》以及一卷《幼学琼林》, 便再也没有什么可给的了。
他清楚地记得,聆风这小丫头在看到礼物的时候笑得多勉强, 小丫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但是却被他这个老父亲看得一清二楚,那种失望与落寞, 是完全瞒不住的,何况小丫头过完生日才八周岁, 就算有心演戏也演不真切。
那委屈却又倔强的眼神, 刺痛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早饭都没吃,便着急忙慌地叫阿福嫂划船过江来了。
哎!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 女的似乎身上有伤, 走路总大喘气, 嘶哈嘶哈的,听着都可怜, 不过看脚步还算稳重,似乎已无大碍, 只是仗着有伤趁机撒娇罢了。此女着一身桃粉色的夹棉袄裙, 头上也别了跟刚刚鼓包的桃枝儿, 娇滴滴地挽着男人的胳膊。
男人生得斯文秀气,一看便是个读书人,发冠上也别了半截桃枝,怕是刚刚与女子去桃树林里私定终身了。
男人很是怜惜,搀着女子来到裴耀庭面前:“宁儿,叫先生给你画个小像,我读书的时候带着,想你了便看一眼。”
赖宁儿娇俏地锤了男人一拳头,粉拳小小,没什么力气,锤在男人胸口满满的都是爱意:“好呀,那就画我帕子上吧。”
赖宁儿掏出鹅黄色的帕子,往裴耀庭面前的桌案上一丢:“嘿,哪里来的老秀才,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会画小像吗?快给本小姐画一个,画得好看有赏!”
裴耀庭嘴角抽搐,眼睛盯着那帕子,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
想他一朝宰相,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可笑。
替人画小像,乃是伎师才做的营生,在士农工商四类里面,属工,还不如农名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耻辱觉得难受。
可他实在是没辙了,聆风今日生辰啊,他总不好两手空空回去吧,只写书信的话,一天也就写个几百文钱,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赖宁儿见这人像个木头似的坐在那一动不动,便来了气,一把抄起帕子:“不画是吧?那好,我找下一家!”
裴耀庭如梦初醒,忙把帕子夺了过来,尴尬地笑笑:“画,我画!”
他那一手妙笔丹青,真到用时,顿时艳惊四座。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已在帕子上画好了赖宁儿的小像,脸上的雀斑直接略去,稍微下拉的眼角也被他提笔一勾,顿时神采飞扬。
再看那朱唇,那小巧秀气的鼻梁,那眼波流转之间的风情。
啧,立马有人惊道:“这哪里是小像啊,这分明是给这姑娘换了一张脸啊!”
“胡说!眼睛还是那眼睛,脸还是那脸,就是少了些小家子气,多了些青春飞扬的感觉!”
“我觉得也是,其实就少了点雀斑,五官全都对得上的,不过气质倒是大不一样了,像是哪个豪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娇小姐!”
“真好,我要是有这一手本事,便叫张媒婆带上画像,指定能给我拐七个八个婆娘回来!”
“就你,呸呸呸,也不怕闪了舌头!”
众人一阵起哄,赖宁儿手握帕子,竟是看得傻了,天哪,她竟然是如此的天生丽质吗?
她竟然,是如此的娇艳动人嘛!
难怪贺闻舟这个穷秀才总粘着自己!哼!
赖宁儿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前几日叫人当街鞭笞的耻辱顿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挺大方,直接扔了一锭硕大的银元宝,裴耀庭抬手一接,在掌心掂了掂,足足十两!
做伎师所带来的耻辱,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忍受了……
裴耀庭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却还是打起精神,冲一旁的书童使了个眼色。
书童忙吆喝起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父老乡亲们,墨霖先生乃是江北鼎鼎有名的小像先生,画过的小像都说好,管保公子帅似潘安,小姐美胜貂蝉哪!”
“墨霖”乃是裴耀庭前几日琢磨出来的化名,他总不见得直接用真名吧,只能如此掩人耳目了。
书童吆喝了两声,那些见识了赖宁儿帕子上小像的,顿时蠢蠢欲动,只是不见得都有她那么大方,有个书生凑上前来小声问道:“这位先生,我只有一两银子,明日张媒婆便要替我说媒去了,还请先生抬爱,不要嫌少啊。”
书生说着,先把银两给了,随后站在桌案旁,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裴耀庭和善地笑笑:“一两便是一两的画工,不会太差也不会太好,公子不妨先看看,满意了再付钱。”
笑里透着一阵疲惫,裴耀庭没等那书生回话,便叫书童铺纸研墨,低头作画。
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比眼前的书生更添几分斯文气的小像便画完了。
虽然不似赖宁儿的那般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气质,倒也算是增色不少。
书生满意极了,将荷包里最后三百文钱也全都抖在了桌案上,随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墨霖先生,婚事若成,先生便是我赵谦的媒人,自当请先生去吃喜酒,多谢多谢!”
有了这么两个捧场的,后面的生意意外地顺畅起来。
有那附近乡绅家的娇小姐,听闻此事便呼朋引伴地过来,四五个妙龄女子叽叽喳喳的来到摊位前,竟然竞价起来,这个要画二十两的,那个要画五十两的。
裴耀庭一时成了香饽饽,以至于他摊位前没多久便水泄不通了。
待到午后收摊之时,书童清点了一下,竟有六百多两!
裴耀庭老泪纵横,一路慨叹不已,想他腹中那样多的墨水那样多的学问,竟不如替人画小像来钱快,实在是叫人唏嘘啊!
路过书行的时候,本想买几本书,想想还是算了:“还债要紧,扣除给聆风买礼物的钱,全都上交给大小姐吧!”
书童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不如老爷留点私房钱吧,左右大小姐也不知道。”
“不必了,老夫不爱欠人钱财,早早还清,睡个踏实觉!”裴耀庭依依不舍地从书行门前的台阶上挪回脚步,往点心铺子去了。
走到半路下起雨来,不得不加快脚步,想赶去前面的杂货铺子躲躲雨。
不想转过小巷的时候却撞上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路人,此人穿着一身土灰色的粗布衣裳,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五官,但是一出口说话,便叫裴耀庭怔住了。
他狐疑地转身:“玉堂?”
“呵,这世上,也就还有老师记得我了。”邵玉堂冷笑着扯了扯裴耀庭的衣袖,将他拽到后面的茶楼去。
“玉堂,为何做此打扮哪?”看着像个带月荷锄归的老农啊。
邵玉堂轻叹一声摘了斗笠,只见他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抓痕,血淋淋的还未完全结疤,看着怪吓人的。
邵玉堂自嘲地笑笑:“师妹烦我,我便走了。离开后正巧看到范府那个女人勾结私盐贩子,便一路跟踪盯梢,想着若是能破了这桩案子,也许学生可以在陛下面前挽回几分颜面,谁想到那女人竟然早就察觉到我在尾随,故意绕去青楼,害我被一群妓子围困,险些脱身不能。后来听说我没钱,那些妓子便将我赶了出去,推搡间被人抓花了脸,着实狼狈。因而不得不披上蓑衣遮挡一二。”
裴耀庭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抿了一口热茶,才劝道:“允贤的事为师早已无权干涉,玉堂啊,你是个好孩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若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还有那么多女儿,你随便挑一个好了,只要不是允贤允礼这两个,其余的我还能做得了这个主!”
邵玉堂显然没想到恩师会这样大方,这样的大方,他却完全不想接受。
他自斟自饮,毫不掩饰失意潦倒之态:“老师客气了,只是老师您也该知道,学生认死理,一根筋,向来说一不二。我既存了娶她的心思,便矢志不渝!既然她拿婚约堵我,我便北上求官,重新捡起我的荣耀,待我力所能及之时,再劝谏陛下另外赐婚不迟。陛下无嗣,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九殿下娶个平民,学生还有机会!”
“可是玉堂,允贤她九与殿下日日待在一起,这……为师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何必钻牛角尖呢?别的不说,踏雪难道配不上你?若你顾忌踏雪与允贤姐妹情深,那还有瑞雪和傲霜啊,这两个与允贤感情一般,过完年都十三了,再过两三年便可成婚,皆是良配啊!”裴耀庭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学生怎么就是这么顽固不化呢?
大丈夫何患无妻?
天底下的美娇娘那样多,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嘛。
定是玉堂未曾尝试人伦滋味,魔怔了。
倒不如……想想,裴耀庭还是没能开这个口,说到底他只是做老师的,开口要送学生通房,这算什么事呢?
他还要点脸面,索性一门心思品茶去了。
邵玉堂放下茶盏,盯着自家恩师的双眼:“老师是想说,允贤与九殿下日日待在一处,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生米煮成熟饭了?无妨,她便是嫁作他人妇,便是生儿育女了,我也等得。您说我是魔怔了也好,说我是偏执也罢,总之,这辈子我非她不可!若她不嫁,我便踹她夫君下地狱,再将她夺过来!这大宁朝早就腐烂生蛆行将就木,我要试试能不能把这棵烂木头踹碎了,烧成灰烬一把扬了!”
邵玉堂说罢,冷笑一声,眼中戾气迸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骇人气息。
裴耀庭直呼头大,算了,劝不住便不劝了,虽他去吧,真要是有那个能耐掀翻了大宁朝,也算是英雄豪杰,允贤跟他也不亏。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因缘际会,做父母的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玉堂你既然想追求心中所想,便去吧,为师管不了,管不了啊。”雨小了,裴耀庭收拾收拾,离开了。
邵玉堂盯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鲜血淋漓,撒了一桌一地,他却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