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里,起先是一位外城正在务农的老农,看见了位于西南方向、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那显然是居邕关烽火台点燃的。
他登时骇得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半响回不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立马尖叫着告诉了他所能见到的任何一个人。
刹那间,传遍全城,人人惊慌失措。郦城已经有些年头没能见过这样的信号了。
在此之前,小将军尉迟禁一直是在位于关口外几百里的要塞处安营扎寨,抗击北夷。
上一任将军也是如此,可恨不幸中了北夷的诡计,不惑之年牺牲于城外,好在将军有谋有略,北夷同样伤亡惨重,短时间不敢再犯,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如今,居邕关口将破,而郦城距离居邕关仅仅几百里地,十天内就可到达。
形势危急。
军队似乎更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青烟升起前,军营大部队人马已经上路。
却不急不缓,同回城那日好似没有分别。
宋清玹被拎着上马车的时候,人还很不清醒,等进了宽敞舒适的车辇里才反应过来。
她觉着不对,明明是去打仗啊,如今这架势,哪有半分紧迫感?
马车外头都是烈马骑兵,显得尤为扎眼。小将军不要脸地同她共乘。
宋清玹眼尖得发现,此次前往外城的将士人数明显少了一部分。
合上车帘,她问:“从那日起,就没见过宋子策,我哥哥呢?”
“成天哥哥长哥哥短,你是还没断奶么?就没见你寻过我。”语气不太好。
少年端坐在车内案几前,长腿肆意伸展,依旧同他往日习惯一般,热衷于侵占他人的空间,尤其是她的。
闻言,宋清玹暗地里撇嘴。
之前埋在她小腹哼哼唧唧的少年如同惊鸿一现,短暂地柔软了一下。她不免惋惜,小将军要是能时时那样就好了。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对自己女人格外宽宏大量的小将军气了一会儿,就决定要原谅她。
可是他的好脸色在宋清玹扭过身子的时候,就彻底黑了下来,她甚至没有犹豫一下。
连他这张这么漂亮又矜贵的脸蛋,她也不要看了。
他变得好伤心,一边忍不住地怀疑,她是不是腻了他烦了他,一边又给她找借口,姑娘总是要害羞一些的。
于是,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诱哄着:“好阿宋,你过来,你就不想在我怀里躺一躺么。”
他今日穿的一身绛红色劲装,袖口紧紧束着,中断掐着腰,系的是黑色腰带。手长脚长,整个人纤细又显得有朝气。
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个少年郎会如此不要脸皮,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又向下摸了摸窄窄的腰肢,嘴里说着:“阿宋,你瞧,我的胸口可结实了。你再瞧,我的腰,你就不想把小手放在上头,抱一抱么?”
宋清玹红着脸,坚定地说不要。她心想,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下流的少年。
——原来她真的不想抱自己。
少年落寞地放下手臂,纤长浓密的眼睫都趿拉着,眼里暗沉沉。
“砰!”
案几陡然倒地,小将军发了狠,狠踹了一脚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补了一腿,要将案几踩得稀巴烂才行。眼睛变得猩红一片。
突如其来的,宋清玹反应不及,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甚至发不出一声尖叫,她吓坏了。
她应该逃走,万一他不解气,打她怎么办?她的身子骨怎能经得起他狠厉的一拳。
可是她全身都好软,被吓得没力气了。她好想哭。
眼泪就真的淌了下来。
车厢里,姑娘家娇弱的、小兔子一样的抽泣声渐渐响起,少年才慌了手脚。
第一次接触情爱的少年郎,懵懂又脆弱,他一次次地试探,尝到了甜,也吃到了苦。可是心里积累的苦涩与失望一点点推起来,比甜还要多。
但这些都不及心上人的眼泪。
心里揪着,忙过去坐在她身旁,没敢碰她:“阿宋,不哭,都是我混蛋,我不要脸!你不要哭了……”
傻傻地又说:“要不,你打我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好半响,抽泣声才渐止,尉迟禁心里快难受死了。
宋清玹慢腾腾地擦干泪珠子,转过身,面对着他。眼角肌肤娇嫩,被衣裳布料擦得通红,眼里也是水雾雾的。
把少年看得心疼坏了,立马就忘了先头的教训,凑上去抱住姑娘香香软软的身子,“疼不疼,我给你吹一吹。”
还忍不住责怪起来:“你怎么舍得这么对自己!”
而姑娘扭来扭去挥舞着手臂,不要让他抱,她心里也有着气呢!
“别动,我吹一吹。”他又挤了挤,凑得更近了。
少年炙热的呼吸打在她的眼角,这一块肌肤反倒没有好转,愈发绯红。宋清玹声音不自觉带着哭腔,控诉他:“你不要脸。”
他没有半点自觉性,滚烫的唇印在她的眼角,轻轻得贴了一下。宋清玹被烫得瑟缩。
旋即抿着唇仔细感受,一边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好像没什么反应,许是觉着滋味不错,又重重地贴了一下。
宋清玹这才打开他。
小将军抿着唇笑。心里又乐了。
他环着她,同她说心里话:“你不知道你刚才有多伤我的心,你就是欺负我不会哭。我数着呢,我一共就抱过你三回,加上现在,也就四回。可是你每次都不是十分情愿的样子。”
他记性可好了,他记得第一回和第二回都是在慕容府里,一次是因为形势紧急,不得不。
一次是他好几日没见她,想得不行,这才算是正真意义上,他们的第一个拥抱。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她就踩了他的脚。
就连第三个拥抱,就是昨日,也都是他求来的。
明明她也欢喜他,为什么只有他单方面的渴望,愈想就愈郁结:“为什么?我的欢喜一日胜过一日,我就想同你挨着,同你抱着,你都不会想的么?”
少年凤眸里第一次出现迷茫的神色:“我又仔细去想了军营那些人说过的话,我有点觉着不对了。”
他双手捧起宋清玹的脸,极认真又紧张地看着她:“阿宋,你是喜欢我的么?”
闻言,宋清玹手指搅着发白,眼帘低垂,不敢看他,嘴唇蠕动着吐出两个字:“不是。”
少年呆住,浑身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他虽然问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得到否定的答案。不管再怎么回想,她的种种反应,明明就是欢喜的,她一定同他是一样的心情。
“你骗我。”他肯定的说。
宋清玹这回是铁了心了,心一横,咬着牙否认:“我没有骗你,我对你,真的没那个意思。”
可是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尉迟禁就急匆匆打断她:“好了!你不许说了,我不想听。”
他还是双手环抱着她,不肯松手,只是姿势异常别扭地将头扭了过去,楞楞望着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整张脸苍白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第41章 纯纯的夫妻情谊
马蹄塔塔,车轮在泥路上劜出滚长的印子,载着沉重车厢,嘎吱作响。声响轻微,淹没在千万将士的行军声中。
而此刻,舒适的车厢内,气氛同样沉重,空气好似都要凝结,长相俊俏的两个少年少女谁也不说话。怪异的是这样沉默的两个人,却紧紧拥抱着,水里的鸳鸯都不如他们挨得紧。
宋清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卷长鸦黑的眼睫下垂,视线里,少年两只修长的胳膊死死扣住她的腰。
而在她看不见的盲区,小将军玉瓷一样的手掌鼓起青筋。
长路颠簸,不免晃荡,一地的茶盏碎片、木屑残渣在车厢里滚来滚去。
眼角余光瞥过,少年干脆地伸出一条长腿,一扫一迈,清理出一片干净地儿。事毕,也没将腿收回,直接拦在了宋清玹小腿前,将姑娘彻底圈禁在他的领地范围内。
手和腿都不闲着,而这样的姿势是极其别扭的,偏偏他还倔强着不肯将头颅转向宋清玹这边,死犟得要命。
“咳,你这样不舒服吧,要不,你将我放开?”宋清玹好声好气同他商量。
尉迟禁木着脸:“我舒不舒服同你有什么关系?”
“唉,你这人度量当真要如此小么。”
他冷哼:“度量大又如何?不大又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管的甚宽!你是我娘子么?只有我的娘子可以管我。”
施舍一般将头颅稍稍、小小地,朝宋清玹这边微侧了一点点,保证他可以用眼神斜睨她,到角度就立马停下。
好似侧多一些,他就要吃大亏:“至于旁的不相干的女人,莫要挨我!”
“……”这语气,这矜贵的架势,如果不是他双手还扣着她,宋清玹还真信了。
宋清玹才不同他胡搅蛮缠这些没用的,她如今性子好了许多,不过包容一个小小的将军而已。
她小声地劝他道:“我怕你难受。”
“哼。”尉迟禁挪动身子,又挤了挤她,更加压榨她所剩不多的空间,毫无喘息余地。好似是更加生气了。
背地里,漂亮的凤眸冷凝依旧,只有嘴角诚实地微微上翘,几不可见。
宋清玹可看不见这些,她幽幽地叹息,心里烦恼,不知道他要同她气多久呢?
此后一路再未说话。
内城离外城是有些距离的,少说要行上六七个时辰。宋清玹昨夜因着担心战事,迟迟未能入睡,此时不免犯困,在车厢轻微的晃晃荡荡中,眼皮子渐渐阖上。
脑袋一歪,靠在身子一侧的结实臂膀上睡着了。
少年这时才调整好别扭的坐姿,小心翼翼的,不想打扰到熟睡的姑娘。
饱满的脸颊肉蹭在他臂上,他不禁垂眼,睡梦中的她漂亮乖巧,又安分,起码这张小嘴不会说出伤人的话来。
那句否认的话好似还在耳畔盘旋,少年眼中染上一丝幽怨,她什么时候才能说真话呢。
指尖点过她的鼻尖,一路下滑至红润的唇肉,又软又嫩,指腹忍不住轻轻压了一压。
愈看愈着迷。凤眸流转生光,闪过狡黠,掌着她的脑袋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他来回厮磨着骚动的牙关,拼命克制着想要咬唇的欲望。
“这一回,第一个亲吻,定要让你先吻我才算公平。”
向来没有人欺负了他最后还能有好果子吃的,他不免坏心眼地想,就算是心爱的人也是一样,他要惩罚她,她必须哭着鼻子来跟他低头道歉,到时候原不原谅她嘛,凭他心情喽!
于是直到军队到达外城营地三天了,尉迟禁再也没有同宋清玹说过一句话。
战事还未开始,北夷大军在路上,现下要紧的是排兵布阵、训练将士。小将军忙得很,没什么空理她。
宋清玹表示很能理解,自觉不去打扰他,就导致她一直没发现,有人在刻意冷落她。
怎么住?怎么吃?这些都可以问引泉。
主将在营地里有独立划分出来的院子,一直驻扎在营地的将士早早就拾掇干净了。宋清玹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与小将军同住的,两间屋子挨得很近。
小将军知道她已经习惯每日早起去医馆上工,她的作息十分固定,他特意守着时辰出屋子,两人总能碰上。
宋清玹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早啊!小将军。”
清高的少年余光都未曾扫过一下,顶着他张顶顶精致的脸,目不斜视越过她,一双凤眼冷冷淡淡。实则心里爽翻了天。
宋清玹耸耸肩,不触他霉头,也没将这个事放在心上,转眼就忘。
她也有事要做的,她向引泉打听了营地中军医的位置,每日要去报道习业,她可不是个闲人。
这般没心没肺,小将军嘴巴差点气歪掉。
厉害,厉害,她可真是厉害极了!
良月,某日晚间,天晴,宜采风宜行善。
英勇机智的小将军立在距离屋子不远的房檐下,身姿挺拔,一眼望去,浑身说不出的气度。尤其是在身后引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俊俏。
等瞧见宋清玹的身影时,他才装模作样地走动了起来。
引泉皱巴巴着脸,大声叫唤着,用此生从未有过的音量:“主子!这伤您可不能不治!万一日后留下后症可如何是好!您如此优秀!相貌还如此出众!怎能不好好爱惜自己!全郦城的百姓都指望着您呢!”
“……”
少年额角青筋已经在忍不住地抽动了,蠢钝如猪的家伙!浮夸至此!
他强行忍着踹人的冲动,将流血的胸口挺了挺,他难得今日穿得一身白衣,猩红的血珠子从伤口溢出,将胸前的布料染红了一小块。
少年冷眼蹙眉,甩开身后不停叫唤的引泉,大步快走回自己的屋子。
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响彻天地,宋清玹已经立在廊下。
“引泉,怎么回事?”她赶忙上前扯住企图拍门的引泉,问道。
“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快劝劝主子吧!主子训练时不慎伤着了,唉,那大的伤口不处理可如何是好?”
闻言,宋清玹担忧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揪着,“你下去吧,这里有我,我劝劝。”
“唉!那可太好了!姑娘可一定要好好同主子说。”
宋清玹应声点头。
引泉一脸欣喜,转身正要走,宋清玹犹豫半响,还是叫住他,委婉地说:“今日这衣裳不太衬你,下回还是不要穿了。”
引泉干干笑两声,脚底抹油赶紧溜了。唉,没他什么事了,这一身被迫上身的破烂衣裳回去就立马烧了。
屋内。
少年闲闲靠坐在坐塌上把玩着手中锋利的短刃,一脸得意,尤其是在听见屋外女子温柔的轻哄声时,扬起嘴角,无声得笑,笑得愈发恣意。
还不够,一点也不够,再多说些好听的话来,让我高兴了,才放你进来,才允许你见我一面。
宋清玹绞尽脑汁,能哄得好听话都说了一遍,里面依旧毫无动静。
“既然这样,那你先歇息吧,我明日再来替你看看。”
少年脸色猛地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