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我的意思,公子这般人物,世人千金难请,若是愿意,自有良朋益友作伴,又怎会形单影只呢?”
看出她的惶惑,沈沛回过味来,一面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一面暗骂自己又冲动了。
自重生以来,太多情不自禁、冲动而为。
几次引起她怀疑后,沈沛不得不警醒自己,一切尚早,需徐徐图之。
沈沛那厢自顾自说着话,宋予慈虽觉得有些不对劲,此刻却也不想再深究,因为她发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郎君,咱们到了。”玉竹殷勤地上前禀告。
沈沛原想扶她下车,谁知宋予慈却先行一步,跳下了车。
可一落地,宋予慈便后悔了。
上车时,沈沛问她居住何地,她编不出驿馆的名号,便随口说是最大的驿馆。
可下了车,一眼望去,两间驿馆正好门对门,光从门脸看,规格相当,真说不好哪个是“最大的驿馆”。
忖了忖,宋予慈决定碰碰运气,冲紧跟下车的沈沛道了别,便带上金婵,往人流更多的一家驿馆走去。
“等等!”
可刚走没两步,就被沈沛拦了下来,神情古怪地问道:“公子确定是这家驿馆么?”
虽不知沈沛何意,宋予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回过身,一脸懵懂地问:“怎么?”
“这间如意阁,是本郡最大的清馆……”
宋予慈:……
大炎尚文,从官家到民间,皆文雅风流的做派,所以,连妓馆都有清雅格调的,专为满足文人雅士好的那一口,便是所谓清馆。
“咳咳,哎呀,多亏世子提醒,晌午匆匆忙忙出门,记得不真切,险些闹了笑话。”
宋予慈说着,谦谦然揖了揖手,便头也不回,带着金婵往另一间驿馆走去。
沈沛则立在原地,望着她们进了驿馆,消失在视野里,嘴角不经意浮上一抹笑意。
察觉出沈沛今日诸多反常,加之当下这“恋恋不舍”的模样,玉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猜出,这位茶山公子在主子的心里,非同一般。
于是,他“贴心”地问道:“郎君,可要派几人盯着?”
“盯谁?”
沈沛转过脸,方才的笑意纤毫不剩。
“没……没谁,这就都打道回府。”
玉竹再不敢有二话,立即调转了车头,请沈沛上了车。
而宋予慈那厢,一进客栈,价也不问,扔下一粒金瓜子,便要了间客房。
主仆二人速速换上带来的女装,戴上面纱,确定门外无人盯梢,才匆匆离了驿馆,回了江府。
一回到闲梧居,金婵终于憋不住了。
“好个姑……”
这么多年,背过人金婵习惯称呼沈沛为“姑爷”,如今脱口而出,才恍觉不妥。
好在宋予慈并未在意,于是忙改口道:“好个沈二郎君,可太难缠了!非要送回住处,害我们好一出折腾,娘子您说他不会瞧出什么了吧?”
金婵这样一抱怨,再联想沈沛今日言行,宋予慈也觉得确实诸多疑点,但并无确凿的证据。
加之……他们之间,也再无瓜葛,就算被他察觉出什么,她也并不在意。
不过,为了不牵连江家,该做的打算,还是不可少。
“他这般倒是提了个醒,之后,与他们的往来少不了,明日便去市面上瞧瞧,赁间宅子。”
“啊?娘子要搬出去?舅老爷夫人未必答应吧。”
宋予慈哑然失笑,伸手戳了戳金婵脑门:“傻丫头,谁说要搬出去?不过是设个茶山行居,这样与他们迎来送往也就不愁了。”
“果真是娘子英明!”
不理金婵张口就来的拍马,宋予慈伸了个懒腰,催促道:“好啦,今天累了一日,快去安排热汤,娘子我要好好舒展舒展!”
*
闲梧居里一派岁月静好,而十里外的英国公府,却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
“世子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沈沛脚刚落地,老管家王福便迎了上来,神色紧张地道:“郎君请您去趟山斋。”
第6章 山斋
王福口中的郎君,便是沈沛的父亲,英国公沈云峰,而山斋,则是他平日静休的地方,鲜有人敢去打搅。
沈沛心思一缕,大概知道所为何事,便不多言,跟着王福一道往山斋去。
作为陵山郡当下的郡首,国公府有与权势相配的规格,庭院深深,几出几进,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了幽秘处的山斋。
那是院依假山之势而造的“山上屋”,想要进去,需经过山石所砌的山门,拾级而上数十阶,才能看见一幢精巧的亭屋。
而今日,沈沛还没进山门,便听见上面一阵阵哭天抢地。
“公爷若不给妾身评理,往后,妾身如何在这公府里自处?又有何颜面,当这公府主母?呜呜呜呜……”
哭声落在耳朵里,沈沛很是平静,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倒是王福一脸尴尬,道:“世子爷,还是您自己上去吧。”
说着话,退出了山门。
独自爬上石山,沈沛推门而入,屋里的情形便一目了然。
顾氏跪坐在沈云峰脚旁,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父亲。”
沈沛躬身一拜,便目不斜视地望着端坐在榻上的沈云峰,毫不将顾氏放在眼里。
瞧着沈沛当下的神色,依旧与晌午时无异,毫无服软求和的意思,顾氏一时又羞又怒,又拿起哭腔,将沈云峰的腿抱得更紧了些。
“公爷啊,您快瞧瞧……”
“好了,你先下去。”
一直沉默的沈云峰,终于开了口,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顾氏虽泼缠,却也是个识时务的,当下情形不由她不收手。
于是,一面矫揉着抹泪,一面利索地起了身,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当顾氏脚步声远去,山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沈云峰才站起身,拍了掌一旁的立柱,一道暗门应声而落。
“走吧……”
看了沈沛一眼,沈云峰便背着手,先行进了暗门。
沈沛愣了一瞬,便也立即跟了上去。
进了暗门,沿着狭窄的石阶向下,不一会,眼前豁然开阔,来到了一间两丈余高的穹室。
自成为公府世子,沈沛便开始接触公府事务,加之这些年,沈云峰有意锻炼栽培,公府里外,鲜有沈沛不经手的。
而这间密室,他却毫不知情,更不论踏足了。
沈沛不由环视一周,打量起这密室里藏品——那是一圈自地至顶、密密麻麻的文案书卷。
沈沛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尚未打开,便被沈云峰唤住。
“沛儿……”
沈沛转过身,望向沈云峰,自他那向来沉寂的眼里,读出了些不同往日的情绪。
“父亲……”
沈云峰的反应,与他预想的全然不同,沈沛一时有些茫然,便放下手里的文卷,走到沈云峰面前,等候他的发落。
谁知,沈云峰却并未提顾氏的事,反而挑起别的话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沈沛摇摇头:“孩儿不知。”
“这里,是今上潜龙落难之时,暂居避所。”
经沈云峰一提,沈沛才想起隐约听过的传言。
当年,还是皇子的今上,母亲位份极低,不得先帝重视,出宫立府时,连个王都未封。
之后更是在皇权角力中,被牵连波及,过了一阵子东多西藏的日子。
那段经历,自今上登基后,世人便讳莫如深,随着时间流逝,更是风影传说,无人可道其详了。
今日陡然被带到这里,除了意外,沈沛的心底,更多是,却是一丝隐隐的忧虑,不知沈云峰此举的用意。
“当年,我们沈家,也不过是个寻常官宦之家,是你祖父,慧眼识真龙,这才换来沈家今日荣光。”
听了这话,沈沛默然。
祖父沈知文,当年只是图有虚衔的龙图阁大学士,作为帝师之一,负责为皇子们授课,却也因此觉察了今上的治世之能。
今上登基之后,以恩师孜孜劝教之名,多次擢升祖父,更是迎沈沛的姑母为后,又将沈后诞下的嫡子,立为太子。
世人看来,只当今上尊师重道,却不知,沈家与今上的恩情,远不止于此。
可这又与他与顾氏反目何干呢?
沈沛心里有盘算,忖了忖,还是决定向沈云峰摊牌。
“父亲今日带我来此,是想提醒孩儿,沈家如今来之不易,我该肩负好身上的责任?”
沈云峰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沈沛,过了一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何娶了顾氏作续弦么?”
沈沛一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娶那俗不可耐的妇人,还是把公府中馈交与她。
后来,开始经办府内外的事务,越来越接近权力中心,才渐渐明白那些盘根错节、相互制衡,才隐约悟到父亲的用意。
顾氏一族,开朝之初,也曾是数一数二的高门贵户,奈何子嗣不继,数代下来,便成了有名无实的没落之家。
那顾氏的父亲顾昌伯,和所有不肖子孙一样,好吃懒做,全凭变卖老本,换得一家生计。
人不成器,子息也不旺,年过半百,才有了顾氏这个嫡女,全家便都当姑奶奶供了起来,因此当真供出了个祖宗。
脾气性格差不说,更没丝毫贵族小姐的教养,以至于到了适婚年纪,没一家好人家敢上门,生生拖成了三十岁的老姑娘。
后来,沈沛的母亲去世,公府家没了当家主母,沈云峰不喜旁支太过参与府务,才将她娶进了门。
那顾氏虽本性恶劣,毕竟活了三十多年,经历了姻缘磋磨,能嫁入公府,哪怕是续弦,也是烧了高香了。
因此,进门后的这几年,也算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更要紧的,是对沈云峰惟命是从,从未说过半个不字。
而顾家衰颓,除了银钱上需适时接济,再无其他乌糟糟的关系,更不会爬到沈家的头上。
毕竟,若为富贵,已经有了官家这门亲戚,沈家又何需其他联姻加持?
更何况,沈云峰常说:烈火烹油,去势近矣。
“当年,你母亲与山阴县主的约定,我本就不大赞同,郡王府虽降格成了公府,也仍旧家业庞大,更莫说再加上个宋家……”
沈云峰转过身,盯着沈沛,眼中神色更沉了几分:“这宋家的事,可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第7章 赁屋
自山斋出来,沈沛心中芜杂,却并不沉重。
毕竟重活一世,他有信心,处置这些大大小小的障碍。
什么门第家世、身世复杂,与他而言,不过都是纸糊的迷障。
经历过生死别离,这些,如何能挡住他与她相守的决心?
沈沛的拳紧了紧,暗暗发下誓言:“自自,这辈子我娶定了!”
“啊嘁!”
刚躺进被窝的宋予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蹭了蹭鼻尖,翻个身进入梦乡。
谁知,竟然一梦回到六年前,禅寺外的那片竹林。
少年的沈沛,手握竹笛,带着笑意向她走来,可到了跟前,又是今日马车里的模样,眉间眼角蘸着湿漉漉的情绪,盯得她直发毛。
“你……你什么意思?!”
宋予慈蓦地坐起身,才发现是一场梦。
“娘子,娘子,怎得了?可是梦魇了?”
金婵披了件单衣,急匆匆赶到床边。
而尚在回品梦中余味的宋予慈,很有些心悸,分不出神来回应金婵。
这个人,可着实是可怖!
同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给她留下这般阴影,连梦里都被纠缠。
不过,细思之,梦里的他,除了那恼人的压迫感,却是好看的,一如她这些年的幻想。
老人们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倒是自己没放下了。
宋予慈想着心事,面上红红白白,看得金婵焦心,又怕惊到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宋予慈的胳膊。
“娘子,娘子,娘子……”
听到金婵一声声猫儿般的轻唤,宋予慈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望着金婵。
见她清醒过来,金婵激动地跳了起来,连忙抱着宋予慈笑道:“娘子可算醒了,方才可是梦到什么鬼怪了?”
宋予慈想都没想,应声道:“嗯,可不就是梦到大妖怪了?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还冒着光,像要吃了我似的。”
“妈呀,这是个什么妖怪?”金婵错开身子,望着宋予慈,眨眨眼。
“连我们娘子都敢吃?!也不打听打听宋三娘子的厉害!长虫见了都要绕道走。”
“就是!诶,等等,你家娘子我明明这般温柔贤淑,怎在你嘴里,比那长虫还厉害?!”
宋予慈说着,佯装生了气,伸手就在金婵的腰窝挠起来,挠得小丫头直求饶。
“哎呀哎呀,奴错了,奴只是想夸娘子巾帼……巾帼不让眉毛,比那打虎英雄还厉害些。”
“噗嗤!”
宋予慈这下彻底笑了,手一松,放过了金婵。
“不会说就不要乱说,什么巾帼不让眉毛……”
经这么一闹,睡意随着梦境一道走远了,主仆二人便一道躺在床榻上,聊起之后的安排。
“明日先在陵山城里逛逛,问问屋宅行情,再看看市面上的茶叶……”
宋予慈正絮絮盘算着,却听金婵笑道:“顺便吃些好吃的!”
宋予慈:……
“你这丫头,平日里也没饿着你,怎只记得吃?”
“哎呀,娘子啊,您是不知道,听说这陵山城有间酒楼,掌勺的厨子,是从京城明月楼来的呢。
咱们此行,任务艰巨,既要发展茶业,又要调查老爷的死因……”
“嘘!”
宋予慈忙捂住金婵喋喋不休的嘴,眼神里的警告锋利如刺,吓得金婵赶忙闭嘴。
过了好一会,宋予慈才松了手,金婵小心翼翼道:“娘子,奴错了……”
宋予慈半是真气恼,半是想给这丫头口无遮拦的一些教训,说了声“睡觉”,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