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婵自知踩了宋予慈的底线,心里虚得慌,再不敢多言语,轻手轻脚下了榻,回外间去睡了。
一夜无话。
*
次日一早,宋予慈带着金婵,找到了之前打听好的掮客王四。
“公子放心,放眼这陵山郡,没有比我王四路数还广的!什么样的房子都能找到,包您满意!”
王四龇牙咧嘴打着包票,几颗大金牙明晃晃的,甚是刺眼。
宋予慈笑了笑,并不搭言,默默跟着王四东来西北跑了个遍,终究还是没一间房子看上。
其实,她要求并不高,毕竟只是租赁个临时居所,干净规整即可。
但务必要清幽隐蔽,方便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两个身份之间,转换无忧。
可惜,王四手里的房子,皆是小家小户的普通宅院,又多在闹市间,毫无隐私可言。
所以,白白折腾了大半日,最初的豪言,此刻成了闷声巴掌,打在王四挂不住的脸上。
“哎哟哟,这位小公子,您看着年纪不大,怎的这些计较……陪您瞅了大半天,怎就没有称您意的呢?”
王四呼扇着袖子,给自己猪肝红的脸散散热气。
宋予慈看了看他,默了一瞬,给金婵使了个眼色,掏出一锭银果子递给王四。
王四原以为要白忙活半日,此刻见了这分量不轻的银子,立即眉开眼笑。
“怨不得公子瞧不上,我那些屋子,小门小户随意住住还成,确实配不上您这样的阔绰人家。看来这活儿,小的是帮衬不上了。”
王四说着,拱拱手就准备与宋予慈一拍两散。
宋予慈却手一扬,将他拦住。
“王大哥过谦了,找上您,我们也是打听过的,这陵山城里的屋宅买卖,经您手的,少说也有一半。
若您都寻不到合适的,怕也没有别处可寻了。”
宋予慈说得诚恳,王四却也真切地一脸为难。
“哎哟,公子您这话说的,若真能帮您,小的能不赚这个钱?
哎,不瞒您说,虽说陵山郡里的老百姓,认我王四这张脸,买赁屋子记得起我。
可高宅大院的,都在上面的人手里呢,我这小罗罗哪里摸得着?”
听他说得真切,宋予慈暗暗忖度,倒也没错。
当年父亲去世,母亲处置明面上的产业,从来不经过这些行市上的掮客。
毕竟,消化得了大产业的人家,也都是相同阶层的门户,平日常有来往,到了这种时候,便也就直接交易了。
想来自己要找的房子,还需另麻烦个人了。
第8章 玉壶
与王四分开后,主仆二人仍旧寻了个客栈,换回女儿装,往江府走去。
路过最热闹的西市,宋予慈被一间玉器铺吸引。
看着琳琅满目的玉器首饰,宋予慈挑了许久,最后选了十来件,吩咐店家打包。
“娘子,您惯常不爱这些珠宝首饰,今儿怎买了这些?”
金婵看着大大小小盒子堆成山,很有些不解。
宋予慈专心数着金瓜子,随口应道:“不是自己用的。”
“啊?!那您这是给谁置办的呢?我看您挑得仔细,还当您自己个儿喜欢呢。”
金婵嘟囔着,心里想的却是:我还当您看上新姑爷,要给自己置办新嫁妆呢!
“如今看来,还要在这里盘桓一阵子,总得给舅父舅母他们送些什么……”
想起严氏昨日对她的回护,宋予慈心头一片柔暖。
母亲去了,舅舅一家愿意将她当作家人,她也想用用心,融入他们。
将金瓜子递给店家,又留下江府的地址,宋予慈正要带着金婵离开,一转身,却被一套摆在多宝格上的器件吸引住了。
那是套羊脂玉茶具,形制古朴,却在细处看出雕琢人的用心。
无论是壶还是杯,没有哪处线条不圆润平和,却又莫名透着精巧,真是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茶器。
“掌柜,这套玉茶具,什么价?”
目光在那圆融饱满的玉壶身上流连,想象茶汤在那莹白玉脂中沸反,宋予慈头也没回,背对着店家问道。
谁知,方才还将她奉为贵宾的店家,这回却是磨磨唧唧,半天没言语。
宋予慈忍不住回了头,望着店家,看他一脸为难的模样,甚是不解。
“呵……呵呵,主顾真是好眼光!只是这套茶具啊,是一位贵客寄存的,小的可做不了主……”
“哦?买了又不拿走?看来也没多喜欢……”宋予慈不死心地问道。
“哎呀,并非如此。”店家暖着脸,尽量委婉地解释道,“那位贵客,闲来喜欢打磨些玉器,这套茶具,便是他亲手所制,前几日送来润光,暂时未取回……”
“既然如此,又为何摆出来呢?”
宋予慈有些不甘,又有些愤懑。
作为宋家唯一的嫡女,父母唯一的孩子,从小到大,少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来了这陵山郡,被退了婚不说,连买套称心的玉器都不成。
一时娇小姐脾气上来,也懒得跟店家再多言语,转身就带着金婵出了铺子。
见得罪了这出手阔绰的新贵客,店家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就此断了生意,左思右想,吩咐伙计看店,匆匆出了门。
“哦?你说江家的小姐,看上了那玉壶?”
沈沛的书房里,玉铺老板很有些忐忑,他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探探这位世子爷的口风。
毕竟以前也有过例子,世子爷一时高兴,任由他处置了,可当下这语气,他却拿不准了。
“呃……住址留得是江公爷府,但看着不像江府的几位娘子,小的从前并未见过,而且,听口音,像山阴的……”店家小心地回复着。
沈沛一听,心中了然。
店家见他半晌没开口,当他不愿出手,便赶忙找台阶。
“世子若是不乐意,便算了,小的自去寻摸些别的玩意儿,年轻娘子图新鲜,未必总惦记着一个。”
原本是店家宽慰的话,听到沈沛耳朵里,却莫名有些刺耳。
他记起前一世,他挣扎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宋予慈表白了心意,才知道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她对他说:“再喜欢的东西,总也得不到,便不想要了……”
那日,她眸色深深,笑意浅浅,一脸的释然……
沈沛揉了揉眉心,叫住正要告辞的店主,问道:“我那套茶具,当卖多少?”
店主一愣,心想:难不成,沈世子最近缺银子?之前,无论买卖,可从未见他问过价啊。
世子爱雕磨玉器,从十来岁时,便从他庆玉斋拿玉料,久而久之,便造就一批精品。
爱做玉,却又不爱用这易碎的劳什子,加之怜材惜物,便时不时送来几件雕琢好的成品,放在他铺中当作范式展品。
若有主顾瞧上了,便由玉匠依样仿制一件,而这套茶具,却是难再寻如此品质上乘的玉料,所以他才硬着头皮来问沈沛。
此时见沈沛松了口,店主赶忙笑答道:“这等质地匀称的大器,光是料子,少说也得百余两,加上世子爷的巧夺天工,自然是……”
店主小心掂量着,既不敢报低了得罪沈沛,也怕报得太高,回头卖不出去,砸自己手里。
“九十九两……多了少了都不卖。”沈沛却自己定了价。
店家一听,心想也不亏,毕竟东西是沈沛的,自己借花献佛笼络了新贵客,还能抽个一成跑腿费,何乐而不为?
于是,连连应了喏,对着沈沛一揖手,便要告辞,却见玉竹受命取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
“哎呀,世子爷,您这是何意?”
沈沛抿了口茶,淡淡抬眼一瞥:“还请掌柜的将收到的九十九两,原封不动,送到我这里。”
店家默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两,就算他抽成,也赚不了这些。
心里很是纳闷,却也不好多问,连连应承了,便退了出去,赶去往江府送东西。
第9章 久久
而江府闲梧居里,听小厮来报庆玉堂掌柜来送货,想起那套求而不得的茶具,宋予慈意兴阑珊。
“让他交与你便是了,何必让我亲自去?”
小厮有些为难,挠了挠头,道:“那掌柜说,还有件物件没结账……”
宋予慈一听,抬起头,望了眼金婵,刚想问,却忽而心念一动。
旋即,让金婵取了一包纹银,主仆二人一道来了前厅。
店家一见着宋予慈,立即眉开眼笑,将所购货品一一打开请她过目,最后,只剩下个团锦盒子,没打开。
宋予慈心里已猜中一二,却故作不知,摩挲着那锦盒,挑眉问道:“我记得东西都全了,怎还多出一盒?”
店家急忙堆上笑,献宝似的打开来,那套温润的茶具,便出现在眼前。
宋予慈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掩下唇畔漾起的笑意,正了正色,不温不火地问道:“掌柜不是不卖么?怎还送了来?”
虽说宋家不差银子,可宋予慈也不想被人坐地起价,更不想在江府的众目睽睽下,挥霍无度。
毕竟,世人眼里,宋家早不复大炎首屈一指的巨富。
听出她话里的冷淡,店家心头咯噔一下,莫非,真被自己说着了?
这娘子的喜好,瞬息变幻,当下已不稀罕了?
生怕东西砸手里,店家满脸谄笑,暖声回道:“哎呀呀,这不是瞧娘子欢喜得紧,特特去问了那主顾,好说歹说,才点了头忍痛割爱呢。”
宋予慈默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望着店家轻笑道:“倒是劳烦掌柜了,只是,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这如何使得?”
店家一听,越发心虚,赶忙改了口:“嗨,也算不上夺爱,这原主顾呢,近些日子手头有些紧,知道娘子喜欢,便愿转给娘子,也算两厢便宜。”
话到了这个份上,宋予慈料店家也不会再坐地起价,笑意便更浓了些。
“既然如此,掌柜便开个价吧。”
“不多不少,九十九两。”
掌柜试探着报了价,心里还盘算着,实在不行,自己贴补点,可又怕回头被沈沛知道,一时有些忐忑。
谁知,宋予慈一口答应。
虽不明白知为何有零有整,但宋予慈清楚这茶具远不止这个价,于是暗自欢喜,让金婵称了银子,包给店家。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刚刚好,九十九两。
端着店家送来的银子,沈沛心里莫名踏实,他想:九十九两,九九,久久……
*
心情舒畅,梦也安稳,沈沛难得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快马轻蹄,一路顺畅地到了郡府,却见主簿迎上来。
“禀世子,白小郎君着人来报,说今日来不了,您看,齐员外的事,是不是改日再议?”
沈沛眉尖微挑,淡声问道:“为何不来?”
“好像,是去赴茶山公子之约,说是在茗山茶室,有事相商……”
一听是宋予慈约白曦,沈沛再不复方才的淡然,二话不说,跳上马,直奔茗山茶室而去。
被店家引至二楼雅室,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笑语连连,甚是融洽。
沈沛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深沉了些,一推门,将那欢愉的气氛打破。
里面坐着的两人,看清楚来者,皆是一愣,不大的雅室内,一时静如死水。
好在,白曦先反应过来,即刻起身,笑着招呼道:“兰溪,你怎来了?莫不是有公事寻我?”
又见沈沛脸色不大好,也严肃了起来:“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沈沛抬眼一撩,从宋予慈淡淡的面上扫过,落到了白曦的身上。
“来此喝茶,听店家说你也在,就过来瞧瞧……”说着,又望回宋予慈,挂上一丝笑意,“没成想,茶山公子也在。”
全然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他,宋予慈还有点懵,见他陡然转向自己,只得循着本能,揖了揖手,算是打了招呼。
赁宅子的事,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寻上白曦已算不得已,她可不想让沈沛这在官场拼杀的狐狸掺和进来,毕竟,心眼太多……
所以,她专门约了白曦,在公干的时辰,来这闲人打发时间的地方,谁知,还是被他碰上了。
加之,今日一见着他,又想起梦里那双湿漉漉的含情目……
宋予慈气滞:这人,可真是阴魂不散!
而沈沛那厢,如何知她这样长的心路历程?
见她神色淡漠,一脸的不高兴,与方才对着白曦相谈甚欢时,判若两人,一时竟有些委屈。
她,就这样不愿见我?
沈宋二人心里皆装着事,都沉默了下来,好在还有白曦当中调和。
虽也纳闷向来不来茶室的沈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却还是热情地请沈沛落了座,又给他倒了杯热茶,才将宋予慈想托他赁宅子的事复述了遍。
“哦?公子想寻个什么样的宅子?”沈沛喝着茶,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话到这个份上,宋予慈再不乐意,也没法子。
毕竟,刚才还跟白曦形容得有模有样,总不好当着他的面扯谎,只得一五一十说了。
“真是巧了,我一友人,有一处宅子,或许,正是公子想寻的,不如,一道去看看?”
“哎呀呀,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兰溪瞧得上的宅子,定是没的说!”
沈沛说得诚恳,再加上白曦帮腔,宋予慈不好拒绝,也便硬着头皮应了。
心想着,看一看也不打紧,到时随便寻个由头拒掉便是,谁知,那宅子却是……无可挑剔。
不仅满足她描述的所有要求,更有诸多她没顾念到的地方,皆完备周到,简直是个一等一的住处。
这要是再挑毛病,是不是就……太作了?
宋予慈暗暗叹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多谢世子引荐,确是个好宅子。”
沈沛闻言,不怒自威的俊容上,浮上舒朗的笑意:“好,那便定下来。”
说着,附在玉竹耳畔交待了几句,没一会,便见玉竹领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带着借据文书赶来。
宋予慈暗自打量一番,看那男子的打扮气度,不像是宅主,更像是位家臣。
果然,只见男子恭恭敬敬行了礼,轻咳一声,道:“郎君有事耽搁了,让在下代为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