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头,混浊的眼睛看过去:“你要说什么便说,来来回回扰人清净。”
屋外靖邬欲言又止,挣扎片刻后,他还是跨进屋内,向他汇报:“安姑娘通过顺天府尹刘哲和宫里那位搭上线,现在已经坐着马车去往宫内了。”
“你说什么?”
岑夫子放下手中书,冷脸起身:“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匆匆取了外衣披上,他急步往外走:“去备马车,我要去见你家主子。”
靖邬看他急匆匆地背影,心情更加复杂。
岑夫子进京后,甘愿锁在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凭太子反复递邀请函,他铁了心不愿出门。
如今安姑娘自己找上宫里去,他便抛开固执,赶着上趟去见太子。
靖邬只觉得无比的悲凉——曾经那个事事以太子为重的岑太傅,如今彻底消失不见。
岑夫子行至门边,察觉靖邬没跟上来,他回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带我去见人,要是晚了安丫头在宫里出了什么茬子该如何是好?”
靖邬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在这短暂的路途上,他不仅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曾经被颂为佳话的师徒走到这个地步。
*
马车摇摇晃晃,久违的恶心感在喉头翻涌,像是有什么在挠喉咙。
安乐拍拍车门框,掀开帘子问马夫:“能不能把车驾稳些,太晃了,我好想吐。”
陌生车夫回过头,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冷冰冰地回答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尽量快地带你回去。”
“行,算你狠,那你别怪我到了地方吐一地。”
她摔下门帘,也不管什么形象佳不佳,大大咧咧往后躺下去,闭上眼睛假寐。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头晕目眩地扶着门框来到外面。
站在马车上,她看了看近半米高的距离,皱褶眉头问:“就不能给我张脚凳吗?”
如果是往常,这点高度她也不放在眼里。
可现在肚子里怀揣了个小宝贝,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跳。
那车夫见她要求甚多,也很是不耐烦。眼看着要吵起来了,一身穿褐色圆领袍的公公带着人前来,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口角。
公公笑着迎过来:“安老板不方便从车上跳下,咱家扶着你可行?”
边说他边把手递过来,安乐打量他一会,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下车去。
等站好了,她才小声同公公道谢:“其实平时我也没那么娇气,但是现在非常时期,我一个人走两个人的路,所以才这般仔细。”
公公笑:“老板娘有喜,自是该当心些。”
两个人聊着天,在高墙之间穿梭。
上辈子安乐也没机会去逛逛各地宫殿遗址,只是在影视剧中看见过。
如今真置身在其中,她才发现肃穆与庄严不知不觉压着她的心魄。
她被公公带进一间红墙绿瓦的小殿内,一位身穿明黄色衣衫的中年人背对着她,站在窗户口。
不等她再看几眼,公公扯了扯她衣袖,示以她跪下行礼。
“听刘哲说,你有要事想同朕说?”
雄厚的声音听着微微耳熟,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安乐埋着头,把早就在心中打好的草稿缓缓背诵:“民女的确想同圣上做个买卖。”
皇帝侧头看着那边跪着的人,浓眉微动,不动声色地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同朕这样说话。”
安乐不为所动,继续背书:“民女只不过是想同圣上做一桩您包赚不赔的买卖。”
垂下的视线里,一双明黄色的绣金龙的靴子出现在眼前,靴子头往后翘着,簪了颗又白又圆又大的珍珠,一看就很值钱。
“包赚不赔?那你说说。”
袖口中的拳头缩紧,指甲深陷肉里的刺痛在为安乐打气。
她不断在心里说着:别慌,好好说,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百利而无一害的要求。
轻轻舒口气,她缓缓地说:“我愿成为圣上的钱袋子,誓死效忠圣上。”
皇帝没想到她来是想说这件事,看了她几眼,踱步走到案几后坐下。
“那你所求又是什么?”
安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想求圣上给我一个庇护,佑护我和我的家人平平安安。”
她话音落,皇帝目光变得不善,以他为中心的地方节节冰冷。
殿外微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也有鸟儿在低声名叫。
安乐不自在地动动腿,膝盖被膈得生痛。
皇帝忽地想起,前方跪着的小姑娘,前些日子才得了喜讯。
他道:“起来吧。”
安乐如获大赦,揉着膝盖跌跌撞撞爬起来了。
不经意抬头,看到面前坐着的中年人,她顿时僵住。
这个人她有印象,曾经带了许许多多的人到店里来,把烤肉店包场。
“……”
空荡荡的脑子闪过国骂,所以早在那个时候,她已经这个时代的一国之君擦身而过?
显然皇帝也看出来她记起来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想看她有何反应。
默默垂下眼,安乐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傻子才点破发生过的那些事。
那日皇帝微服出行,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谁知道她要是说破那些事,会遭遇到什么。
皇帝见她守口如瓶,眼中总算浮现笑意:“老板娘是个聪明人。”
他拾起笔,垂头书写:“上个月,老板娘遍布全国的铺子共计上交税款四万白银;上上个月,老板娘遍布全国的铺子共计上交税款二万七千四百两白银。老板娘赚钱的能力朕看得见,朕也愿意和老板娘做这个买卖。”
他把刚书写好的纸张递给旁边的太监,又说:“朕相信老板娘,老板娘可会辜负朕之嘱托?”
安乐却说:“民妇的心愿很小,只希望家人平安一生。富贵不过烟云,唯有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才不留遗憾。”
皇帝定眼看她,过了一阵招来先前去接安乐对人:“你去送老板娘出宫。”
“是。”
等那公公带着安乐离去,皇帝一改脸上轻松。
他对着旁边吩咐道:“去查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她用税收求到朕的面前。”
寂静的房间没人应答,只有一阵风带动门口植株晃动,似证明有什么擦过去。
安乐被送到宫门,公公把一明黄的折子递给她:“前方的路咱家就不适合出去了,还请姑娘一路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谢谢公公。”
摸出个装满银两的香囊递过去,被他推搡几下,而后收下。
公公满脸笑容地送走她后,立刻□□脸,甩了把拂尘转身往回走。
安乐出来后,这才感觉心脏“砰砰”乱跳,快得不正常。
刚刚她和这个时代权利最大的人交锋,并做了笔买卖。
她慢慢打开折子,却发现上面写的是允她为京城第一烤肉店。
缓缓勾起嘴角,她仰天大笑,不枉她去那吃人的地方走一趟,从今往后她的背后也是有人了。
几日后。
顺天府那边让人传安乐过去,说是关于前些日子的案子结果出来了。
她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公堂之上,除了几个混混,雷泉爻也穿着囚衣跪在公堂上。
刘哲冷眼看堂下人,面无表情地念着判决:“因雷泉爻买凶害人,害得安氏百货超市采购张大年双腿皆断,本官判你流放之罪,五年内不得回京;其他被雷泉爻卖凶者,直接致使张大年双腿皆断,本官判你们流放之罪,十年内不得回京。”
兴许是雷聦之已经给雷泉爻说过什么,此刻他表情木讷,仿佛没听见判决般,无言承受所有的刑法。
只是在他被衙役押着转身时,他看到人群里的安乐,眼睛瞬间赤红,挣扎着要过来打她:“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把我害到这等地步!你给我等着,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两个衙役用力拉扯,才把他拦在原地。
安乐见状只冷冷道:“那也得你死了才能做鬼来找我,流放之刑要不了你的命,好好出去流浪吧你。”
说完她提步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到衙门里,找刘哲。
刘哲换了身衣裳出来,见安乐站在墙边看那里挂着的字画,笑着走过去:“恭喜老板娘得偿所愿,往后这京里头怕是没人敢上老板娘的店里闹事。”
虽然圣上没有明着说过安氏自助烤肉店属于他门下,但是最近几天,他曾到安氏烤肉店用过膳的消息,早就在官员之间传开了。
能让圣上微服出巡也要尝尝的店,想必绝不一般。
安乐转过身笑了笑:“大人不必多虑,我答应过要交给大人的税款绝不会食言。不日我便又要在京中开个店,到时候大人若不嫌弃,可来店里坐坐。”
“那可说定啦。”
刘哲抚了抚胡子,笑着应下。
半年后。
安乐在厨房和店里来回跑,指挥雁子往扁担里放方便面、各色糕点。
许裴昭都目光全然在她身上,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倒。
忙搂住她粗壮的腰身,带着她到旁边坐下。
如今她已是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像扣了个盆在她腹部,看着就吓人。
“你且歇歇,那些事用不着你操心,雁子他们会看着办的。”
安乐扶着酸软的腰,眼睛都快掉到扁担里:“你这次考试又是那么久,天气还凉,必须好好张罗你带进去的东西,要是带少了或者带错了,你在里面多遭罪。”
说完她又要撑起来,雁子他们见状,都苦着一张脸。
这些活他们都会干,完全不想让安乐动手。
天知道,一个大肚子在他们之间健步如飞来回跑,长了几颗心也经不住这般吓唬。
许裴昭给他们眼神示以,让他们继续,别管这边。
他紧紧搂着她,柔声道:“别去了,让他们忙活,你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大掌贴合着她的肚子,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好久没和你分开,我舍不得,让我多抱抱。”
温热的气息撒在耳畔,安乐立刻泛起心疼。
再也顾不上要去张罗收拾,她反手环住他的肩膀,靠着他胸膛哄他:“也就三天,等你考完了我再去考场外面接你好不好?”
那边雁子无声地对许裴昭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小心谨慎地把装有卤肉的罐子放下,继续去忙别的事。
第183章
熟悉的送别,不熟悉的街景。
安乐抱着许裴昭,突然间舍不得放开。
可是高耸的肚子隔在两人之间,她想好好抱抱他,也成了费劲的事。
想着想着,心里头就忍不住委屈,眼泪瞬间就流下来:“我想抱抱你都做不到,好烦!”
这几个月早就习惯她动不动掉金豆豆,许裴昭熟练地从怀里摸出方巾,为她擦拭脸上泪花,柔声哄道:“不气不气,你抱不了,我抱你好不好?”
说完他长臂一伸,将她抱满怀。
熟悉的书香味氤氲鼻底,哭意才消了下去。
她憋着嘴,看许裴昭挑着扁担一步三回头,朝着考场去。
陪在安乐身边的姑娘——那个在澡堂给她桂花香的胰皂姑娘年芳,轻轻揽着安乐的肩膀,等许裴昭消失在门口,她才带安乐慢慢往回走。
只是刚转过身,两行清泪顺着安乐圆润的脸蛋滑下来,她哭得伤伤心心,悲恸欲绝。
有路过行人听到这哭声,小声嘀咕道:“谁家死了亲娘,哭得这么惨。”
安乐:“……”
更想哭了。
她哭唧唧地问年芳:“我、我哭得很难听吗?”
“没有没有。”
年芳忙安慰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猛瞪乱说话的行人。
抽抽哒哒地哭,安乐边哭边往回走。
她知道不应该哭,只是送许裴昭进考场而已,又不是没送过。
可是心里头那股子委屈,就是让她忍不住想哭。
“嘎吱嘎吱。”
摇摇晃晃地马车行到她旁边停下,马车窗帘被掀开,露出岑夫子那张布满沟壑地脸。
他听到安乐哭得打嗝,皱褶眉头训诫:“在大街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也不嫌丢人。”
严厉呵斥,骂得安乐更委屈,她号啕大哭:“阿昭都走了,你还骂我!你们全都欺负我!”
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路边大哭,不少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他们看了看伤心的安乐,又看了看马车上的岑夫子。
不赞同的目光落到岑夫子身上,如芒在背。
“那个死老头居然欺负一个怀孕的小姑娘,真不要脸。”
“哎哟,哭得多可怜啊,该被雷劈的人才欺负孕妇。”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小姑娘真是可怜得紧叻。”
“……”
围观群众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就是故意说给岑夫子听。
马车上的岑夫子被他们说得脸色越来越青。
他对年芳说:“还不把你们东家扶上车来,在这站着叫人看笑话吗?”
年芳对他讪讪地笑,驾车的靖邬把脚凳放下,也在旁边护着安乐爬上车。
进了马车,安乐依旧在那里哭,哭得岑夫子脑瓜子疼。
“行啦,别哭了,过几天他就回来了,那么大个人,丢不了。”
安乐打哭嗝,自己擦掉眼泪:“我也知道他过几天就回来了,可是我控制不了,哇——”
嘈杂的哭声刺得他耳朵疼,但是有什么办法,他也不能和孕妇计较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