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也不过是两国并融罢了,只要能拧成一股绳共御外敌……”
“陛下,您是靖炀的倚仗,可千万不能自寻短见,定要想开些啊!”
宫女们梨花带雨,字字泣中含血,此生命途皆系挂在瑶姬的态度上。
瑶姬走到窗边,由推开缝隙窥察外头动静,只见刀剑林立,一排排甲胄贼兵森然巡视,将整个雨香阁围得水泄不透。
“陛下,事已至此,苦守无益,即便为了日后能有机会翻身,也得保全眼下啊!陛下!”
两名宫女越说越急,将头磕得山响,只期待能得到沉默不语的瑶姬半点回应。
“罢了,睡吧。”瑶姬吹熄烛火,将愣住的宫女隔在床帐外。
压抑后的啜泣声再度传来,与外头纷乱的踏步声交织,在秋蝉最后的绵长悲鸣中搅乱夜色。
子时已过,瑶姬在脑中点开游戏界面,账户余额显示还剩160个行动点。
五天前,她曾兑换过一张预言卡。
转身将被子盖过肩,瑶姬听着床帐外的琐碎杂音,沉沉睡去。
* * *
次日巳时,尚未卸甲的郎元带着朝气闯入雨香阁,手捧一束刚摘的□□,臂下还夹着那只名唤“小元”的白兔。
两名双眼哭肿的宫女冷不丁瞧见这出黄白配,惊得眼皮一跳。
真“喜庆”啊……
虎萧国没有用菊花祭奠亡者的习俗,郎元亦未察觉到此举有何不妥,只想讨瑶姬欢心。
“阿瑶,快看这花开得多好看!送给你!啊,昨晚就该把小元送过来的,它寻不见你连草都不肯吃了,你快喂喂它!”
郎元将白兔和花一股脑塞进瑶姬怀中,动作很快,急急收回手,生怕她不肯接。
白兔总算能够到馋了一路的花瓣,刚嚼两下又嫌弃地吐出,留下湿漉漉的咬痕。
瑶姬将东西放在桌上,表情麻木。
郎元无措地低头搓着掌心,没勇气面对她的审视。
和他高大健硕的身躯与坚铠硬甲相比,这幅犯错后极度心虚的孩童神态,难免相违。
瞧见屋内备好的酒菜纹丝未动,郎元紧张得喉咙愈发干。
他彻夜忙得水米没进,亦不觉得渴累,可如今面对瑶姬无声的责问,郎元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似的。
两名宫女正惶恐着,猝不及防被郎元迁怒瞪了一眼,忙躬身退出屋,将门关得严实,不敢搅扰。
“阿瑶,你别怪我……不,怪我也无妨,你若气就揍我两拳,忍着对身体不好……”
郎元慢吞吞往前挪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紧闭着眼任她处置。
谁知等了半晌也没动静,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冷不丁瞧见瑶姬寒气逼人的目光,心顿时又沉了几分。
“阿瑶,此举实属情势所迫,若想从暮崇手中夺回虎萧,兵力单薄属实难办呐。”
“放心,并融后的突狄是你我的,咱俩一心同体,我绝无独占的念头。”
“虎萧灭国,我身为国君难辞其咎,等收复故国,随便你有何打算,我都依……”
郎元竭尽全力想表示出自己的善意,他期待瑶姬能有所回应,哪怕是愤怒责怪也好过一言不发。
等他絮絮叨叨解释完毕,沉默良久的瑶姬总算肯开口:“突狄的实权,早就落入你手中了,对吧。”
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郎元的笑容有点局促:“对,突狄王昏庸无能,乱战时期龟缩不出,坐吃山空,早引起朝中群臣不满……”
“纵然你再骁勇善战,想在极短时间内凭一己之力,掌控突狄朝政也难上加难。”瑶姬冷冷打断他:“有能力促成此事者,可是我的老熟人?”
此番轮到郎元陷入沉默。
他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似乎在衡量到底该如何向瑶姬说明。
可显然话术周密并非郎元强项,苦恼半晌后,他反而进入到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坦然承认:“没错,是玄行。”
听到这两字瞬间,瑶姬一双美眸危险眯起。
果然。
* * *
话匣子打开,郎元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将一切都吐个痛快。
他先前所述经历确实不假,流亡到突狄国内,偶然成为突狄王救命恩人后,潦倒的郎元总算暂得安身之所。
郎元对外头的局势不关心,而是昼夜思索该如何劝突狄王发兵,攻占被暮崇夺走的虎萧。
暖食温室未曾给他带来片刻安乐,反而让郎元如坐针毡。
传承几百年的虎萧葬于他手,这罪孽即便到地府也洗刷不净。
只要能克复故国,便是即时死去郎元也心甘。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身披赤红袈裟的玄行蓦然出现,寥寥数语,便指点着他在极短时间内虏获臣心,囚禁突狄王,顺利掌控兵权。
可叹突狄虽粮草丰足,兵却因终年闲散安逸的生活,不堪重用。
抗锄头行,握刀拉弓与虎萧军士相比,着实没眼看。
此后,瑶姬在靖炀位居灵妙夫人的消息传来,郎元欣喜之余却又无法贸然前往,唯有醉酒喟叹。
恰逢此时,玄行再度飘然而至,向他提出日后设计吞并靖炀的主意。
玄行断言不久后瑶姬便会彻底取代苍济成,成为新任靖炀王,郎元虽心生困惑,却也信了几分。
毕竟先前按玄行所言行事,皆无不准。
二人推杯换盏闲谈时,玄行权当戏言,甚至提出未来突狄与靖炀将会联盟之事。
郎元起初没想吞并靖炀,而是打算与瑶姬好言详谈,合攻暮崇。
可玄行带来道令他心寒的消息:暮崇方面已在秘密接触靖炀,渠道正是顾桢。
昔日仇敌竟黏在瑶姬身边当劳什子的国师,还与其传出不少风月消息,郎元越听越恨,狂怒发泄后却也不得不认清事实。
他曾意图谋杀瑶姬,纵然再情深忏悔,恐怕瑶姬亦不会信他。
万般纠结中,玄行同情他情路坎坷,答应设计帮他从瑶姬身边铲除顾桢。
没有此人从中作梗,想说服瑶姬攻暮崇便能容易几分,又可帮郎元复灭国之仇,简直一举两得。
郎元醉醺醺地听着玄行的计划,随着空酒坛越来越多,吞并靖炀的念头也由最初的迟疑,变得愈发坚定。
那夜过后,玄行消失过一阵子,等再次现身,便让郎元派使臣前往靖炀,传达突狄盼望联盟的消息。
顺便,提出联姻请求。
* * *
还记得起事初期,郎元动过处死突狄王的念头,却被玄行按下。
只将其用药灌得呆傻,每日仍按部就班上朝,过往常的生活。
起先郎元不明所以,直到他亲临靖炀国内才反应过来。
玄行是在防瑶姬。
关于瑶姬的占卜术,郎元从不知其中有何规律,可玄行显然已参破一二。
留一个傀儡王在突狄境内,似乎有极大概率能瞒住郎元的真实身份。
底牌不可尽数亮出,只要瑶姬认定郎元的身份是使臣,做事总会留有余地。
设计蒙骗李玉家仆,亦是玄行暗地送来书信指示。
郎元甚至不了解马机叛变的实情,以及九王爷在其中有何作用。
但信件末尾的一行字,却让他决定照办。
此举,极有可能破除瑶姬对顾桢的信任。
整件事中,郎元犹如在雾中摸索前进,唯有玄行似灯塔般,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可光亮却能笔直引他走向最终目的。
玄行从未隐藏自身是绥廉王的身份,甚至还说出与瑶姬的“师徒”关系。
郎元并非对此人毫无提防,当他问及玄行为何要出手相助时,玄行悲叹着给出答案。
“顾桢乃暮崇细作,绝不可信,可怜我那傻徒儿却被情爱蒙骗,深陷其中。”
“为着此人的缘故,瑶姬甚至不惜与我翻脸断恩,真是半句劝都听不进。”
“我听瑶姬讲过关于你们的事,觉察其中误会颇深,两人都是性急的,若能重聚详谈,想来也没有解不开的心结。”
“郎元,你是个忠厚可靠的人,对我那徒儿更是痴心难得,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她性子拗得很,非得出此下策,才能将她拽回正途。”
“况且吞并靖炀也是整合兵力的大好时机,待瑶姬嫁与你,天下终归是你二人的。”
“届时突狄与绥廉齐力攻打暮崇,将分裂的天下重回一体,我也好禅位隐退,回古寺清修了此残生。”
玄行摸着寸草不生的头顶,眼角那抹殷红愈甚:“郎元,只要你能起誓未来善待待瑶姬,便不枉我此番辛苦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撕咬
郎元的叙述看似真诚, 实则几乎将所有过错,全都推到玄行一人头上。
做决策的是玄行,提供情报的是玄行, 甚至连蒙蔽他的,也是玄行。
瑶姬不禁发笑:“小郎君,你几时变得这般听话了?”
郎元虽重武, 却也没蠢到彻底任人摆布的地步。
在这个故事中,真正提议吞并靖炀的究竟是谁, 瑶姬无法断言。
但攻占靖炀的具体细节,兵力布控等等, 总归不会是玄行全力决定。
那秃驴早已回绥廉,哪儿来的闲工夫手把手的教, 顶多提点一二罢了。
见瑶姬并未被他的解释打动, 反而出言讥讽,郎元闭目, 长叹一声。
等再睁开眼, 方才的慌乱窘况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 是疲惫后的沉稳。
“无论玄行是何居心,你二人又有何恩怨,吞并靖炀都是夺回虎萧的必经之路。”郎元侧身, 拎起案桌上的酒整壶痛饮, 只两口便喝了个空。
他不过瘾地叹口气:“靖炀的东西就是小家子气,酒哪儿能用壶装,就得整坛上才好。烈度也不够, 白水一样, 真没滋味。”
言罢, 他不耐烦地将酒壶抛开,任凭其在地上摔个粉碎。
“在外漂泊的这段日子,我过得不人不鬼,吃肉不痛快,饮酒更不痛快!”
“突狄人穿的这破烂衫也麻烦得很,要跟他们混熟,还得装得文绉绉的,说话都得压着嗓子,但凡笑得大声些就要遭人白眼。”
“杀也不能痛快杀,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真他娘的晦气。”
虚伪的外壳被郎元的粗言粗语渐渐敲碎,他摘下头盔,不耐烦地将细长黑辫甩了甩,垂在窄腰间来回摇晃。
“阿瑶,我原本也没指望你能真正理解我,就像咱们上次闹矛盾,你我本就是两国人,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通。”
“别的事不提,那秃驴有一点倒点醒了我:强扭的瓜不管甜不甜,到底还是攥在手里的好。”
“咱们的日子长着呢,往后你可以慢慢想,我也会慢慢哄你,天长地久的,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
郎元开朗地笑笑,拿起案上的花嗅了下,在她眼前晃晃:“就像这花,每日一束摆着,早晚也能香满屋子。”
似乎终于卸下难以忍受的重负,郎元舒坦地抻着懒腰,仰头发出声压抑许久的吼,进而开怀大笑。
他笑得很开心,两排白齿明晃晃张合着,亦如初遇时那个潇洒肆意的少年郎。
“这段日子我也琢磨明白了,你恨我也好,偏心顾桢也罢,终究还是要嫁给我的!”
“鹤乘管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洞房是吧!成,今晚咱就洞房!放心,你喜欢排场,那就办个比鹤乘和靖炀都大的婚,热热闹闹的,让你的那些臣子都来!”
“哦,这兔子,你喜欢也带上,到时候我帮你抱着,洞房的时候也带,就往枕头边儿一放,只要你能开心,我怎么着都成!”
“待会儿他们就把婚服送来,好几个样式,随你便的挑,不满意就重做!不过那可就来不及穿了哈哈哈!”
郎元越说越兴奋,黑眸闪着期待的光,恨不得夜晚快些到来。
注意到瑶姬的表情平静如水,喜悲皆不见踪影,唯有木然时,郎元宠溺补充道:“好啦好啦,知道你讨厌那秃驴。无妨,等夺回虎萧,我便帮你杀了他。”
瑶姬侧目,面对指点人生的“恩人”玄行,郎元似乎半点尊重都没有,且杀意盎然。
即便没她这层关系,恐怕也不会久留玄行于世。
这两人,心知肚明的互相利用。
发泄完毕,郎元舒展的剑眉不自觉又皱起来。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瑶姬都在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看他。
哪怕是明显的恨意,也比这令人难受的沉默要强。
郎元忽然心头冒火,屋内没人发泄,便将瑶姬未动过的酒菜尽数扫落:“这些狗东西做的饭你不喜欢,没关系,我再让人端新的来!烤些大块牛羊肉,你总是爱吃的。”
昔日在虎萧的欢快时光,让郎元近乎疯狂地怀念,甚至不惜一切地想复刻美好的曾经。
哪怕只是表象。
“婚宴尽管交给我办,放心,一切都会让你满意的。”
撇下这句话,郎元拎着头盔快步离去,将门重重合上。
仿佛在逃避什么死也不愿面对的洪水猛兽。
* * *
两个时辰后,宫人呈来数十套婚服供瑶姬挑选。
还没介绍到一半,便被她统统仍进碳盆,烧了个干净。
没过多久,新的婚服又送来,于是此种把戏接连上演。
直闹到未时,郎元终于带着满腔怒火破门而入:“阿瑶,你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显然,郎元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他始终是个点火就着的炮仗,但对上瑶姬,怒吼刚出口便又悔起来。
“嗐,罢了罢了,你不喜欢婚服,那就穿回王服。”郎元扯出抹笑做出妥协,额头的青筋在隐隐跳动。
没想到万般忍耐纵容,还是效用全无。
瑶姬摘下王冕,任青丝凌乱,冲着他狠狠砸去:“我不嫁!”
郎元并未闪身躲,只站在原处偏头避开。
他眸中怒火汹涌,刚要开口,却被颈间突来的痛楚分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