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眉抬了抬眼睛,眼底有几分讥诮。
邹洋在镇长家门口闹事撒泼的事情她可是听说了,也隐隐约约听见消息,是邹洋半夜里翻进应宝珍家里打砸东西。被应宝珍告状告到镇长门前,衙门巡捕去抓他,不知怎的他竟送上门去了。
她心中冷笑,邹洋和应宝珍家能有什么矛盾,还不是周冕心思不死,想背地里威胁人家罢了。
想到周母平日里看不上性子跋扈的应宝珍,拿她当吃苦耐劳的儿媳看,温眉心底冷意更甚,她怕是还不知晓自己儿子想要一手抓一个,尽享齐人之福了。
应宝珍尚且有家人照看,可她却是孤身一人,身家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若是不想按着周冕心意同他接亲,就必须得尽快做出选择了。
温眉目光转向邻家院子,瞥见柳易忙碌的身影。
她眼睫颤了颤,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更显脆弱。
周冕在书房里呆着,仔细誊抄写好的文章与诗作。
他如今赚银钱的法子,是给书院里好逸恶劳,不肯完成夫子课业的少爷代写文章。
周冕也算小有才情,明码标价卖出第一份文章便一发不可收拾,靠着这个赚了不少银钱。
出钱买文章诗作的弟子自然是想拿一份回去应付夫子,夫子深知他们这种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是什么德性,也怕他们在书院里闹事,便由他们去。
这倒便宜了周冕,替他们写文章便能得不低的报酬,还省得邹洋来他这里打秋风的时候闹心。
谈起这个他正心烦,便听得温眉的敲门声。
他皱了皱眉:“进来。”
温眉端着一坛酒,怯生生道:“我去酒坊打了一坛酒,表兄可要喝些?”
周冕眯着眼睛打量她两下,只道:“放下吧。”
温眉抿唇,替他倒上酒。
周冕心烦意乱,一杯接一杯喝酒。
温眉也不怎么说话,关心几句他的课业,便闷头给他倒酒。
“别倒了。”周冕酒意上头,醉醺醺的,眉头紧紧皱着。
奇怪,他的酒量也不算差,怎么今日醉得这么快?
“表兄再喝些吧,”温眉的声音有些模糊:“难得去打一次酒。”
周冕不自觉又喝下半坛子,只感觉头痛欲裂,晕晕乎乎的,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涌。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有个声音不厌其烦在他耳边提到“珍娘”“退亲”“闹事”等字眼,他一连说了几句闭嘴都不停下来,自顾自在他耳边嗡嗡响。
“别说了!”周冕扶着桌子晃晃悠悠想站起来,却带翻了桌子,酒坛砰一声砸在地上,满地狼藉。
温眉莫名其妙惨叫一声,撞翻了书架子便往外跑,嘴里尖叫着什么。
你跑什么?周冕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摇摇晃晃跟着她往外去。
“救命,救命啊!”温眉鬓发散乱,衣襟上被酒液打湿,一手拔掉固定头发的钗子甩在地上,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周母方才回去干活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温眉的尖叫声很快引来柳易。
“发生什么事了?”两家人住得不远,柳易来得快,见着温眉头发散乱,神情惊慌的模样连忙扶稳她。
“柳大哥,”温眉两眼含泪,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我,我,表兄他……”
她身上浅淡的甜香让柳易红了脸,骤然接触到比自己瘦小许多的温热身躯,手也不知晓往哪里放了,虚虚环抱着她。
很快他便看到追着温眉跑出来,满身酒气,面色阴郁的周冕,大着舌头嘟囔着什么。
“你跑,跑什么?”周冕跌跌撞撞过来,看也不看柳易就想把温眉拽出来:“跟我回去……”
温眉眼泪汪汪地看向柳易。
“放手!”柳易一把拍开周冕的手:“离她远点!”
周冕一身酒气,醉醺醺的样子,温眉有这般凌乱地跑出来,钗环也丢了,想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易不敢细想,粗糙大手笨拙地拍拍怀里泣不成声的温眉,示意她不要害怕。
他想起平日里周冕对温眉不耐的态度,心中火气更旺:“你想干什么?”
周冕的手被重重一拍,没站稳差点摔在地上,也来了火气。
他眯着眼看着眼前粗壮汉子,还是他想来看不上眼的衙门巡捕,冷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少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他便急着去拉扯温眉,没管柳易是什么脸色。
柳易看出他眼神中的轻蔑,怒火更甚,方想同他理论,袖子便被温眉轻轻拉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温眉哭得梨花带雨,抽噎道:“柳大哥,别,今日是为惹了表兄生气,都怪我。”
被温眉自责的眼神一看,柳易原本七分的火气便有了十分,他忿忿道:“周冕!我敬你是个读书人,怎好欺凌弱质女流,如此行事?”
“要,要你多管……”周冕大着舌头,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
柳易没什么事,只是往后踉跄一步。温眉惊吓更甚,却不敢哭出声,只拿泪眼看着柳易。
“你别逼我动手!”柳易心底绷紧的弦断了,一拳便打在周冕脸上。
“啊!”周冕脸被打歪了,青紫一片,皱着眉头愣在原地,任由鼻血滴落在地上。
随机他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冲过来就想和柳易动手,毫不收力。
柳易冷笑一声,把温眉推开,和他撕打在一起。
第37章 鸣冤
天灰蒙蒙亮,街上不见人影。
早起挑着菜蔬来镇上卖的农人打着哈欠,拿肩上白布擦去扁担上的露水。摆摊卖馄饨的中年汉子也困倦,热腾腾的鸡汤馄饨在清早的雾气中慢悠悠散发着热气。
连衙门门口的石狮子都是沉默的,不偏不倚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明镜高悬”,顿挫的字迹在朦胧晨雾中透出一点亮光。
忽然一道瘦弱身影跌跌撞撞,踉跄着奔向衙门门口的登闻鼓,费力举起棒槌,重重网鼓面上一敲!
“青天大老爷!草民冤啊!”带着哭腔,沙哑的声音划破深沉天幕,惊走树上栖息的鸟雀。
方才的平静安详似水纹般阵阵碎裂,打着瞌睡的早点铺子主人被惊醒,险些打翻木桌。
他心中正纳罕,是谁大清早便来衙门鸣冤?
中年汉子定睛一看,敲响登闻鼓的是个瘦弱畏缩的苍老妇人,她裹着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面上是常年劳苦留下的痕迹。皱纹都向下耷拉。眼底犹有泪痕,流下去浸染衣襟。
她口中仍称冤,把登闻鼓敲得噔噔响,像蒙受了多大的冤屈。
汉子和挑着菜蔬的农人对视一眼,认出击鼓鸣冤的妇人似乎是镇上周家娘子,也是周冕的母亲。
他们心中好奇更甚,照常理说周冕今日考中了青州城里的书院,又是镇上唯一的秀才,他娘正是苦尽甘来,要过享清福的日子,怎生来衙门击鼓鸣冤了?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知县高坐堂上,用力一拍惊堂木,威严道。
穿着齐整的巡捕列在两旁,手中长棍用力敲击地面,拖长音调:“威武……”
堂下跪着一脸畏缩的周母,诚惶诚恐报上身份。一身素净白衣的温眉也跪下去,抹着泪回话。
她身旁的周冕有功名在身,不必下跪,鼻青脸肿地站在地上,眼眶青紫一片,咬牙切齿般回话。
本该站在巡捕之列的柳易此刻没穿衙门发的缁衣,铁青着脸跪下去行礼。
知县听完他们说的话,不甚在意地一掀眼皮,捋着细长胡子:“哦?是谁要鸣冤?”
周母向前膝行一步,颤巍巍道:”是草民要状告衙门的巡捕柳易,告他无由殴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她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知县不由皱眉,转向神色阴郁的周冕:“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在下原先只在家中喝酒,同表妹起了些口角,”周冕耐着性子拱手作揖:“不想柳易听见动静便来争吵,我喝醉了酒,同他多说两句,他便要动手打人。”
“县太爷,”他指了指自己面上明显的伤:“我亦是书院里的读书人,有秀才功名在身,您不能因着柳易伤衙门里的巡捕便徇私枉法,包庇罪犯啊。”
周冕控制不住怒火,说话的时候总能牵扯到嘴角上的伤,扯得生疼,让他更加愤懑。
昨日他不知怎的喝得大醉,迷迷糊糊追着温眉跑出去,又遇见突然冒出来的柳易,被他好生一顿打。
他自诩读书人,比不上柳易力气大,又有些功夫底子,昨日简直是被他按在地上打,颜面尽失。
竟还留下这般明显的伤!周冕照着铜镜看自己这张脸都觉得吓人,右眼眶被迎面一拳,留下可笑的青黑。脸颊有些发肿,还有细碎擦伤。
别说出去见人了,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周冕抬手就把铜镜推下去。
不知晓那柳易是发什么疯!
至于当时也在场的温眉,他隐约怀疑过,想不清她使绊子的理由,也觉得她没什么胆量,便不计较。
“嗯,”知县哼了一声,又问柳易:“他所言是否确凿,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柳易心情也不大好,硬邦邦道:“回县太爷,他所言属实。”
“但草民也有一言,”他把头重重往地上一磕,“草民当时在家中无事,听的邻家传来争吵惊叫声,又听见温眉哭泣,怕出什么事,才前往院子里查看。”
“草民到的时候周冕正追着温眉出来,看着醉醺醺的,言语间未免有不妥当之处,惹得温眉哭泣。草民怕出什么事,便前往阻拦,没成想同他起了争执,动了手。”
温眉以手帕掩面而泣。
知县的目光一一掠过神态各异的几人,长长舒出一口气:“你们几人可还有未交代的?”
他在这镇上当了几十年的知县,每日处理的案件不过是孙家偷了李家几只鸡,王家抢占了朱家的田亩,少见这种事。
单纯的口角争执也便罢了,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显现他作为知县的刚正清廉,可今日这案子有混进来个年轻娘子,这便得让他好生琢磨一番了。
尤其是争执双方一个是镇上唯一一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另一个是在自己手底下听命做事的巡捕,便更加难办。
知县捋着胡子沉吟,照常理说周冕是秀才,自己得给他几分薄面,毕竟他确实被打得很严重。
可柳易也受了伤,在衙门里做事也勤恳,自己还有提拔他的想法。
这就很难做了,知县皱起眉。
殴打读书人的罪名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罚得重了难免伤到柳易感情,罚得轻了面上又不好交代。
衙门大门洞开,很快围了一群人,翘首看着堂下状况。
“肃静!”知县拍下惊堂木,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县太爷,”温眉突然叩首,抽噎道:“一切都是草民的错,不该让柳大哥误会,竟让表兄同他起了争执。”
“哦?”知县讶然地抬眼看她:“你有什么错?”
温眉抬起头,一张清秀面庞苍白柔弱,两眼含泪:“草民不该跑出院子,不该……”
柳易却突然插嘴道:“这不是她的错!”
“大人,”柳易挺直腰板:“周冕在家中喝得大醉,又追着温眉不放,她一时惊慌也可原谅。”
知县目光在二人中逡巡,眉头紧皱。
这时畏畏缩缩的周母突然道:“青天大老爷明鉴啊,眉娘父母早逝,在我们家住了好些年头,我们早把她当自己儿媳看待,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们周家自家的事情,怎么轮得到他一个外人管!”
“儿媳?”知县问温眉:“你不是他表妹吗?”
温眉眼泪更加汹涌:“草民只把表兄当兄长尊敬,对姨娘也敬重,怎会有这些想法?”
语罢她深深一拜,背影更加瘦削:“还望大人明察。”
“当真?”知县追问周冕。
周冕脸上有些挂不住:“如她所言。”
周母却不赞同,刚想说什么便被儿子拦下来。
知县再转头去看柳易,只见他神色格外忿忿。
堂下旁观的乡人窃窃私语,对着周冕和周母指指点点。
青州城已经没有养着女童长大给儿子讲亲事的习俗,还是父母双亡的亲戚,众人见此谈论纷纷,不甚赞同二人的做法。
周冕脸色更难看。
知县一瞧惊堂木,心中有了决断:“既然如此,事情经过原因是否是周冕你喝了酒,言语有冒犯之处,让温眉惊逃,引来柳易,结果你同他起了口角,就此扭打起来?”
“不不不!”周母先反驳:“眉娘同她表兄两情相悦,怎会是这般行事?”
“既然两情相悦,”柳易并不赞同:“为何要向应家定亲,还因着人家不满婚事退了亲,跑去找泼皮无赖上门扰人生意?”
应宝珍和周冕退亲闹得沸沸扬扬,饶是知县两耳不听窗外事也有所耳闻,心中思忖着。
若温眉是自愿,和周冕两情相悦,为何周家要大费周章和应家定亲,还闹得如此不愉快?
“你说扰人生意,”知县道:“可有证据?”
“自然有。”柳易拱手:“大人有所不知,这周冕同镇上的泼皮邹洋交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安排邹洋去做,前些日子有人在应家饭馆闹事,就是邹洋想出来的法子。”
“你休要血口喷人!”周冕色厉内荏:“你有证据吗?”
提及邹洋,他心底慌乱,邹洋不应该在客栈里躲风头吗,为何柳易突然提起他?
周冕越想越不对劲,邹洋可是帮着他干了不少事,他嘴上又没个把门的,胆子也不大,若是知县招来他对峙,把自己家底说光了该如何是好。
提到和应宝珍家的亲事,还扯到邹洋,周母一脸茫然地看向周冕:“这是……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