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又潮又闷,血腥气弥漫,让她喘不上气。
嬷嬷赶忙让人把窗户开了,外边雨声淅沥,凉雨落在芭蕉叶上,雨帘一般垂落下来。
“下雨了啊……”先夫人说话吃力,嬷嬷凑近了才能听清。她看着从小照料的小姐,忙不迭点头:“小姐……您……”
她的话断断续续,先夫人却懂了,让她把孩子抱给自己。
不哭不闹的小公子被送到母亲怀里,皱巴巴的脸上有了几分神采,不知道是哭是笑。
“好孩子,”先夫人挤出一个笑,费力摸了摸他,手便垂下去。
“小姐!”嬷嬷只抹眼泪。
先夫人别过头,寒雨匆匆,阴云昏沉,这场大雨隔绝了主院的欢声笑语,传不进别院来。
也所幸没让她听见谢老爷和他新进门的妻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先夫人收回视线,定定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秋雨瑟瑟,凉风习习……就叫他逢雨吧……”
嬷嬷用力点点头。
“我……我与这孩子无缘,照看不了他……”先夫人含泪恳求嬷嬷:“嬷嬷,求您看在我的面子上照看他一二……”
她已经知晓丈夫薄情,又有了一对心爱的双生子,怕是容不下自己的孩子。
偌大一个谢府,她找不出能托付的人,只得求着从娘家来的嬷嬷帮她。
小姐含泪哀求,从小照料她到大的嬷嬷泪流不止,连声点头。
嬷嬷心生恨意,若不是姑爷无情,在外面养了娇妾,又偏偏要在小姐生产之前把人带回来示威,害得小姐早产,怎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先夫人便放心了,慢慢闭上眼,溘然长逝。
屋子里的哭声愈大。
先夫人还是去了,留下才出生的小公子,给他留了衷心的嬷嬷,和一个名字。
她死后谢老爷迫不及待把大夫人扶正,她的一双儿女成了府里的大公子和大小姐,谢逢雨则是二公子,和嬷嬷搬去了别院。
春去秋来,日夜交替,昔日襁褓中不哭不闹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沉稳早熟,心性坚定的小郎君。
谢逢雨从小就没有同龄人的顽皮,他沉得下心,一本千字文也能让他坐一下午。
谢老爷不在乎他的开蒙,他便求着嬷嬷给他买几卷经文。自己琢磨着提笔临摹,在每一个无人关心的角落。
娘亲早逝,父亲冷淡,谢逢雨寄住在外祖家,每日听见下仆对他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却从未有过怨言。
外祖家对他不太上心,恨他的父亲薄恩寡义,为了妾室逼死正妻,把这份怨怼延续到他头上,只管养活吃喝,不让他受冻挨饿便成。
偏僻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对先夫人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余下的仆人受不了清苦,私自离开院子。
谢逢雨便每日透过窄小几案凝望天幕,听秋雨蝉声。
那时候,他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几部旧书和一方几案。
他本该是定州州牧谢家的嫡长子,带着父辈期待出生,为家族博名誉,立功业。眼下却被继室的儿子压了一头,不尴不尬地被送回母家,只称表少爷。
教养嬷嬷心疼她,更是怀念死去的小姐,每每摸着他的头叹气,埋怨老爷心狠。
尚且年幼的谢逢雨只是端坐在书案前,捧着卷轴,眸光澈净。
嬷嬷觉得他不懂自己的忧虑与伤怀,饮泪掩泣。
谢逢雨费力垫脚,学着嬷嬷拍拍她的手,同她说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让自己和嬷嬷过上舒心日子。
嬷嬷眼泪却越流越多。
小公子长得更像她伺候了几十年的小姐,性子也温和。可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呢?
那时候谢逢雨还不懂嬷嬷为什么哭,只想着若是自己更听话一些,嬷嬷便不会伤心。
再到后来,嬷嬷病死,他成了柳参大人的弟子,被他照拂关怀。
他还记得夫子在亲自来外祖家接他的时候看见凋敝院子时惊讶的眼神,也记得他摸着自己的头说,以后由他来照顾自己。
这便是苦日子吗?谢逢雨不懂,却没有发问,他明明还有嬷嬷疼惜,为何会是苦日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抚过经卷,这分明是圣人言的大道理,他跟着夫子每日读书习字,勤勉沉稳。
从不被家人看重的弃子,到巡抚大人的亲传弟子,谢逢雨一点变化也没有,每日照常点卯,勤恳如常。
他待下人也温和,从无打骂斥责,凡事亲力亲为。
巡抚府邸上,便常见他青衫旧影,白日洗墨执笔,夜里挑灯。
夫子只说,他天生就有君子风骨。
一扇窗棂,亦能窥牖见天。
*
白日里既然应下了要摆宴席,应宝珍便同胡氏和李柔娘张罗忙活起来。
天色渐晚,饭馆里却热闹,来道喜的,吃酒的,捧场的挤作一团,应宝珍也忙不迭抽身。
一盘有一盘精细菜肴端上来,打边炉冒着热腾腾的气,推杯换盏声不断,温过的黄酒一坛又一坛搬进来。珍娘发话,为着庆贺窈娘好消息,一连几日饭馆都不收钱。
“珍娘,恭喜恭喜啊!”往来的乡亲们源源不断恭贺她们,笑声不绝于耳。
应宝珍应接不暇,一杯又一杯喝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
既是庆贺,多喝几杯又有什么,在这般劝说下,她果真多喝了不少。
胡氏酒量不错,帮着她喝了不少,眼下还清醒着。
应宝珍眼前有些迷糊,晃晃悠悠站起来,头疼地眯了眯眼睛。
李柔娘赶忙扶住她:“珍娘,珍娘,你要不要先回去歇歇?”
“好,好,”应宝珍被她扶着勉强喝了几口水,和胡氏说了几句之后,便被应窈扶着回家。
所幸应宝珍走路还稳当,应窈只需要稍稍拉着她,省得她摔进坑里便好。
“窈……窈娘,”应宝珍酒意上脸,脸颊红扑扑的,忽然喊住应窈。
她向前扑了一步,像是想抱住应窈,却有些重心不稳,差点摔了。
“怎么了?”应窈扶稳她,老成地数落她:“你酒量又不好,怎么喝那么多酒,看看,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了。”
还要麻烦自己来扶她回家,应窈看着醉意上涌,眼睛都有些湿润的应宝珍乖乖听自己训她,心底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
应宝珍一声不吭听着她数落自己,突然凑过去亲了一下应窈嫩白的侧脸,嘬了好大一口,应窈都感觉口水糊在自己脸上。
“哎,你别乱动啊!”应窈气鼓鼓地抹了抹脸,愤愤地在应宝珍脸上掐了一下。
触感软嫩,带一点暖意,手感十分好,应窈也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
掐脸手感这么好的吗,怪不得应宝珍平日喜欢明里暗里掐她的脸。
想到这里应窈又不满了,瞪了应宝珍两眼发现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好认命地给她理理方才弄乱的头发和衣裳。
罪魁祸首只笑,有些呆地任由应窈给她别头发。
“这醉鬼!”应窈忙得一头是汗,又要扶应宝珍又要防着她突然对自己动手动脚,只觉得左右支绌。
应窈一路和喝醉了的应宝珍斗智斗勇,好容易到了家,把她扶到床边,费力脱去鞋袜让她躺下。
醉醺醺的应宝珍偏过头呼呼大睡,还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事。
应窈认命,打算给这醉鬼打水洗洗脸,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无奈退出门。
她出门后本应该在床上昏昏睡过去的应宝珍却捂着脸迷迷糊糊醒了。
酒意上头,让她眼前还有些昏沉,头更是疼,动一动都费力。
下次不能再喝酒了,应宝珍皱着眉头。
不过她迷迷糊糊回想起方才是应窈送自己回来,自己还想还做了什么让她很生气的事情,惹得她一路上直掐自己的脸。
那应窈去哪了?
她很自然地想到这一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自己的的屋子里,晃晃悠悠站起来就要出门找应窈。
刚才出门她就撞到一个人,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出来了?”那人赶忙扶稳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是窈娘吗?她头痛欲裂,窈娘怎么长那么高了,轻轻松松就能揽住她。
还有手臂也变得硬邦邦的,膈得她肩膀疼,不由自主转了转肩膀。
扶着她的人好像颤了颤,还是稳稳把她拦在怀里。
应宝珍没听清来人说了什么,只感觉现在扶着自己的应窈安静不少,也没有数落自己喝酒喝多少。
这才对嘛,应宝珍惯来是得寸进尺的,应窈不数落她,她便活络起来,拉着应窈嘟囔自说自话。
她絮絮叨叨同她说了这几日自己的担心和安排,若是应窈没考好,她也要豁出面子请求柳参大人和高夫子帮忙。
扶着她的人一一应了。
他们靠得近,气息都亲亲密密交融在一起。
应宝珍感觉自己又被扶到床上,而应窈似乎又要走。
“你过来一点嘛。”她拽了拽衣角,死活要拉着她以为的应窈低下头。
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不听话,她还想趁着应窈还小的时候多亲她两口呢。
“应窈”无奈低下头,猝不及防被她扒着脖颈亲了一口,愣愣地半跪在榻前。
应宝珍得逞,在榻上滚作一团,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一番折腾她也没了力气,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坏心思沉沉睡去。
第58章 心意
醉酒误事,应宝珍沉沉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天光大亮,院子里隐隐约约有洗漱声传来,她费力坐起来,揉了揉脑袋,迷迷糊糊地想起昨晚的事情。
昨晚,好像是李柔娘嘱咐了应窈送她回来的?
自己好像还扒着她亲亲贴贴了好一会,醉意放大了她平日里想揉捏应窈脸的冲动,恍恍惚惚就上手,好像还亲了好几口。
应窈好像也没有生气,扶她到床上之后还留了好一会,像是给她擦汗。
应宝珍回想起这个,嘴角不由得抽搐,心中懊恼自己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怎么在窈娘面前发起酒疯来。
她酒量是不好,但是很能闹腾,昨晚便是又上手又絮絮叨叨好长时间,也不知晓应窈怎么忍下来的。
应宝珍皱眉,不会她前段时日的努力,试图和应窈关系缓和,眼下全因为一次醉酒化成泡影了吧?
她迅速地查看了下系统面板,麻利地爬起来,打算去找应窈。
但宿醉的影响还残留着,乍然接触到明亮的光线觉得太刺目,身形也有些晃荡,她不由拿袖子遮了遮脸。
应宝珍这才注意到衣裳还是昨日的,没有换过。但低头凑近闻了闻,没有什么异样的气味,并且身上也干爽。
这样看来,她真的是昨晚醉酒之后拉着应窈发酒疯,又叫又闹,还很不要脸皮地对人家上下其手,□□人家的脸蛋了。
想来应该是辛苦了窈娘给她这个醉鬼擦汗了,应宝珍心情颇为复杂,决定再也不喝酒了。
喝酒误事啊,她这般感慨着,打算出去找应窈说清情况。
院子里却没人,应宝珍纳罕,绕到后面去找。
“窈娘,”应宝珍试图寻找应窈:“窈娘你在哪呀?”
“在这……”应窈的声音有些模糊,匆匆净了手从马厩走出来,衣摆上还沾了些许草料,看来刚刚是在喂驴。
“你不多睡一会吗?”应窈拍掉衣摆上沾的东西,“阿娘她们已经去饭馆里了,她们让我同你说可以多睡一会,今日不必去饭馆忙活。”
应宝珍点点头,看应窈神态自若的模样,倒有些不好意思问她自己昨晚有没有冒犯到她了。
“你要用点早膳吗?”应窈和她走到前院,小大人似的嘱咐她:“阿娘说你宿醉,得喝点醒酒汤药,走的时候已经给你备下了,让你吃完早膳就喝。”
她顿了顿补充道:“祖母让我看着你喝,你可不要赖账。”
应宝珍只好点头:“我等会就喝。”
应窈却不太信任她:“真的吗?不要背着我偷偷把药倒掉哦。”
应宝珍嘴角抽搐。
应窈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是有缘由的,之前她成日劳累,一时不慎染了风寒,胡氏去找老大夫给她开了药,一日三顿煮给她喝。那药又苦,实在不是人喝的,等她稍微好些,便偷偷找了机会把药倒掉。
不过这还是被眼尖的胡氏发现了,又是心疼她生病又是生气她不听话,连药也不按时喝。
那次应宝珍好说歹说才把胡氏哄好,不过也留下一个隐患,就是日后每次她喝药时胡氏总要盯着她,看她把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古怪气息的药喝完才作罢。
她若是没有空闲,便要让李柔娘和应窈代劳。
于是应宝珍便一脸生无可恋地闷头灌下醒酒汤。
应窈还十分仔细地看到碗底什么也不剩才满意点点头,奖励她一块饴糖。
应宝珍接过糖块,麻掉的舌尖尝到饴糖的清甜味道,却没了失去追问应窈的心情。
应窈神色自若,而任务进度条也没有太大变化,想来昨夜那个小插曲没什么影响。
应宝珍放下心,便慢吞吞用早膳。
温热的五谷粥配上十分开胃的酱菜,正好慰藉她受伤的心灵。
“对了,姑姑。”应窈陪着她也喝了一碗,她从碗里抬头:“卫峤哥回来了。”
应窈对她和胡氏的称呼都换成了姑姑和祖母,不热络也不冷淡,这一点让应宝珍欣慰不少。
“回来了啊……啊?”应宝珍反应过来:“怎么快?不是说还得要十天半个月的吗?”
应窈摇头:“昨晚就回来了,不过太晚了,没去打搅你们。晨起之后也不知晓为什么匆匆走了,只说会晚点回来。”
应宝珍点点头,有些讶然。一是为着遍寻不着的人突然回来了,二是这人又不晓得为何匆匆走了,也没让她见上面。
“那他有说什么吗?”应宝珍十分关心地问,她在外面还记挂着卫峤说要给她做香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