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是我的兄长,嫂嫂和窈娘也是我的家人,”应宝珍煞有其事:“可这世上同我最亲近的人不是您是谁?我如今这般劳苦,不就是为了让您不再操心吗?”
自己为了做任务,养窈娘劳累,又怎么不是为了胡氏和她自己,总归她们也需要银钱傍身。
应宝珍把事情掰扯给她听:“您想想,窈娘有出息,能出人头地,我们家哪个不高兴?而阿兄呢,总归也是我们家的人,去了那么多年不见踪影,做家人的总要好好找一番。”
被女儿一番推心置腹地安慰,胡氏心绪平复不少,她抹抹眼角泪花:“你啊,就你会哄人。”
她心思活络,知晓珍娘也是为了自己好。继子同她不对付,但柔娘和窈娘又没做错什么,自己怎么能把不满发泄在她们身上呢?
想想孝顺,自己也挑不出毛病的李柔娘和年纪尚小的窈娘,胡氏语气也软下来:“你说的我都晓得了,既然你想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
应宝珍用力点头。
“但你得好好安排一下,”胡氏话锋一转:“定州不同于青州城,那里是皇商聚集之地,繁华不同别处。咱们家是做家常饭菜的,能不能立足还是个问题。”
胡氏态度缓和,应宝珍自然满口答应:“我晓得的,阿娘,我还同方叔商量了要雇他当护院,也能保护保护家里人。”
“那就好,”胡氏问:“他可答应了?”
应宝珍道:“方叔答应了,也会先同我们去收拾院子,租住铺子,等一切都收拾好再把你们接过来。”
胡氏满意点头,又问她可安排好了回镇上的行程。
应宝珍想了想:窈娘她们每年也有两三月的休沐,等那个时候我们再回来。镇上的饭馆也不能作废,还得继续开下去。”
“那阿允呢,他才学了一点手艺?”胡氏问她,有些忧心。
“阿允我已经安排好了,”应宝珍摊开手:“柳书生和顾娘子都会照顾济贫院的孩子,我也和早点铺子的姨娘商量好了,让他去那里打打下手。”
胡氏颔首,转念问起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阿吉和卫峤呢,别告诉我你没想到这个。”
她提醒女儿:“卫小郎君可是帮了我们家不少忙,便说你不在家的时日,什么伙计他都主动要干,我拦也拦不住,对窈娘也好,出去一趟那次不是带着东西回来的。”
应宝珍张了张口,犹豫道:“嗯,我得和他们商量一下。”
卫峤和她眼下还算是相互照拂的关系,自己又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颠簸,让她怎么好开口。
往常不为难她的胡氏反而在现在咄咄逼人起来:“商量?你可别一股脑做好决定让他们难做。”
应宝珍讪讪:“我也没那样呀……”
不过胡氏的话到让她想起往日卫峤都是配合她的安排,从不让她为难,莫名生出些许愧疚。
自己的确是有些武断了。
胡氏看她尴尬笑着,便知晓她还没拿稳注意,嘱咐她:“珍娘啊,卫峤是个好孩子啊,你可不要辜负他。”
应宝珍小声嘟囔:“哪有……”
第56章 谢家
尽管不知晓为什么胡氏忽然说这番话,但应宝珍知晓她应该是放下了心结,便不再计较,拉着胡氏又说了些在柳参大人府上发生的趣事。
胡氏被她逗笑,脸色也好了不少,又同她说了这几日饭馆的进项,让她去核对账本。
“我不同你计较这些,”胡氏仔细叮嘱她:“若是你在定州想开饭馆,可不能做甩手掌柜,这些个账本都要自己好好核算核算。”
应宝珍哪想刚回来就算账本,何况胡氏心细,把这些记账一笔一笔算得好好的,她看了只觉得繁琐,还不怎么会用算盘。
她只得笑闹着想让胡氏放过她:“阿娘,我也才回来嘛,您可不要让我看那些账本啦。有阿娘在什么账本对不上,就别为难女儿啦。”
“怎么那么懒?”胡氏点了点她的鼻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阿娘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成日了忙得连轴转,也要把账本过目一下,怎么能假手于人?”
应宝珍点头听她嘱咐。
她当然知晓账本重要性,若是等她到定州经营,肯定每日核算账本。但眼下还在镇上,有胡氏和李柔娘帮着操持,怎么能不偷个懒?
胡氏知晓她性子,哼了几声就回屋了。
她边走还边说:“我瞧着你这几套衣裳都穿多久了,先前不是做了几套衣裙吗,怎么不穿?”
应宝珍哪能告诉她自己现在还没怎么适应那些繁琐衣裳,含含糊糊打个马虎眼:“那些衣裳金贵,我每日忙活,怎么能糟蹋好料子。”
胡氏看她:“你看看你,每日素净成什么样了,不施脂粉就算了,怎么连钗环都不戴了?”
自己女儿是生得好,不施粉黛也有出水芙蓉的秀气。但胡氏想了想以往她珠翠满头的模样,还是觉得以前的更顺眼。
她絮絮叨叨说着,又拉着应宝珍去她房里给她重新挽发点翠,让她好生打扮,不要辜负年轻样貌。
应家得了胥吏报喜,阖家欢喜,打算夕食时好好庆祝一番。但同样得了胥吏报喜,还是案首的谢家就寂静很多。
低眉敛目,缄口不言的侍女捧着茶盏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翠色衣衫几乎和林子融为一体。
“夫人,”她进门之后也没有抬头,恭敬地把茶盏奉上去:“请用茶。”
侍女跟在谢家大夫人身边多年,罕言寡语,沉稳性子,十分受大夫人器重,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譬如眼下,她目光扫过被摔碎的花瓶,小心躲过一地瓷片,也没有抬头看大夫人怒意未消的脸。
“放那吧,”大夫人约莫三十来岁,容貌艳丽,打扮也光鲜。眉眼上扬,总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她懒懒散散撇去浮沫,看着茶叶慢慢沉到杯底,突然开口问:“禾儿,你说,家里的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茶室无人,禾儿被点名,只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大夫人口中的二公子,就是谢逢雨,是先夫人亲生的孩子。
而自己伺候的大夫人,名为大夫人,其实是被扶正的妾室。没等正妻死就大着肚子风光进门,要抬做平妻。
只不过大夫人手段狠厉,从不许人提起罢了。
她足月生产,诞下一儿一女,把老爷的心揽得死死的,看也不去看还未生产的妻子了。
先夫人被老爷荒唐行径气得早产而亡,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谢逢雨。也在大夫人示意下改称二公子,嫡次子。
禾儿瞥见大夫人在雾气中看不清神色的面容,犹豫道:“奴婢只是个侍奉人的,哪见过二公子,不过大公子样样皆好,既然二公子是他的弟弟,想来也是个好的。”
大夫人听了这番话没做反应,只是放下茶盏:“大公子?他一个不成事的,和谁能比得过?”
她冷哼一声,长指甲在漆烤几案上划下长长一道,声音尖利:“人家十四岁就成了案首,风光无限,他眼下连个名号都拿不到!”
陶瓷茶盏撞到红木几案上,溅出的茶水洇湿桌面,让禾儿心中警铃大作。
二公子得了案首?
她慌忙伏下身:“大公子得老爷看重,为他延请名儒,哪里是二公子比得上的。”
先夫人撒手人寰,留下的孩子也被老爷厌弃,无人关心开蒙教导,早早送到母家去养活,逢年过节都没一句问候。反而是大夫人所出的大公子,被老爷千般万般看重。
大公子开蒙早,名儒教导,应考也早,可连连考了两次也没中。
禾儿心中叫苦不迭,可哪想到这想来不受重视的二公子还能得个案首,风光回家呢?
再想想大公子,不成器便罢了,还染上喝花酒、赌钱的毛病,大夫人勒令几次也改不了,只好藏着掖着不让老爷发现。
大夫人平复怒气,瞥了一眼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禾儿,缓和了语气:“你去库房收拾些金银器,把二公子的院子好好装潢一番,可别让人说我们苛待家里的少爷。”
谢逢雨很少回谢家,家中留给他的院子也很小,地方偏僻,和大公子的完全没法比。
禾儿讷讷点头:“是。”
“去吧,”大夫人问她:“大公子呢?”
禾儿更害怕了,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回大夫人的话。
“我问你话呢!”大夫人看她这副样子就心烦,挥手打翻茶盏:“少爷去哪了?”
茶盏发出“嘭”一声,滚烫茶水溅到禾儿手背上,烫红一片:“回……回夫人的话,大公子他去翠眉坞了……”
翠眉坞是定州最有名的花柳街,禾儿说完以后头也不敢抬,不敢看大夫人反应。
大公子不到十五,课业也不管,每每下学之后便偷偷和一帮狐朋狗友去花街喝酒划拳,拦也拦不了。
禾儿只求着不要让老爷知晓,那是定然要祭出家法,好生打上一番的。
果然,大夫人神色变了又变,低声咒骂:“这个混账!”
不受老爷重视的二公子被养在府外,全靠母舅教养,开蒙也晚,反而在这一年的县考里得了案首,让胥吏风风光光敲锣打鼓来庆贺。
她呼气好几次才平复心情,瞥见神色惊慌的禾儿,缓了缓语气:“去吧,好好安排二公子的院子。”
禾儿连忙点头。
直到走进前院,禾儿才敢低头看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
手背上一片红,细密的刺痛,她皱着眉头用帕子裹住了。
大夫人性子阴沉不定,屋子里伺候的婢女们都吊着一口气,生怕哪日惹恼了夫人,被拖下去责罚。
禾儿又惊又怕,心思暗骂着让她过去奉茶的茵儿,原来是晓得夫人心情不好,让自己过去送死呢。
她看了看红肿的手背,知晓自己现在没办法去找点膏药敷一敷,得赶快去做大夫人交代的事情,不由加快了步伐。
“啊!”禾儿心里想着事情,一时没看见人,走在回廊拐角处差点撞上人。
她吓得连连退后几步,缠在手上的帕子就掉了。
“你没事吧?”温润的声线响起,没等禾儿抬眼仔细看,落下的帕子就被人捡起来。
禾儿连忙接过来,连忙道谢:“多谢多谢……”
她抬头,视线所及是一件略显陈旧的青衫,往上去是一张和大公子有几分肖似,但更加温润清俊,骨秀神清的一张脸。
他生得清瘦,如春日抽条的青竹一般,稳重持成,和每日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的大公子截然不同。
“怎么了?”她久久不说话,声音的主人又发问。
“无事,无事。”禾儿反应过来,低眉顺眼:“多谢二公子,是婢女莽撞了,冒犯了二公子。”
和大公子面容相似,年纪也相近的,除了二公子还能是谁?
禾儿大着胆子用余光描摹二公子,只觉得这位在府上婢女小厮口里颇为可怜的二公子气度清雅,不骄不躁,很不像个寄人篱下,无人照看的可怜人。
谢逢雨颔首:“举手之劳。”
他看这侍女急躁,神色也慌张,不由问:“你这是要去哪,以后走路可得小心些。”
再看看这侍女一片红的手背,也不知晓是被府里哪个主人训了,受了累。
谢逢雨不常来谢家,名义上虽是谢家二公子,实际上在这院子里住的时间都没有几年,早早寄住在舅舅家。
因而他没认出禾儿是大夫人身边的侍女,只觉得她有些可怜。
禾儿听了他的话却有些慌张,以为他怪罪自己撞到他,慌忙道歉:“奴婢晓得了,还请二公子不要怪罪。”
大公子性子也暴躁,常常无故处罚下人,他们这些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怕他,生怕自己触了他的霉头。
二公子看着和善,不会也和大夫人一样,是个面冷心硬之辈吧?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红肿的手背,紧张地等待二公子的反应。
出乎她意料的,谢逢雨只是笑了笑:“不过是无意,何来怪罪一说。不过你手上的伤可要赶紧处理一下,若是没有膏药,便到我院子里去找一个叫奉笔的小厮,找他拿药。”
语罢,他便绕进长廊,施施然离开。
禾儿看了看被茶水烫红的手背,愣在原地。
下人们命贱,哪有人关心他们哪里磕着碰着了,囫囵活着没被主家每日打骂都是好的,这一点被烫红的伤连她自己都没当回事。
大夫人一有不满非打即骂,大公子也如此,她早已习惯动不动茶盏砸过来,等夫人消气。
但,今日一见,二公子和他们大为不同。
她心情复杂地裹上帕子。
第57章 醉酒
谢逢雨回谢家,稍作休整,便去拜见谢大人,也就是他的父亲。
他罕少在府里走动,人生前八年都被教养嬷嬷耳提面命让他不到大夫人大老爷眼前晃荡。八岁之后便被谢老爷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去外祖家养活,再无过问。
连逢雨这个名字,也是先夫人临终前起的。先夫人难产,谢老爷却陪着刚抬进门,给他诞下一儿一女的平妻,饴儿弄女。
凉雨刺骨,派去请老爷来的仆从羞愧而归,先夫人便明白,丈夫薄情,连一眼都不肯来敷衍她。
阵痛袭来,接生婆子一盆一盆血水端出去,看着虚弱至极的先夫人交头接耳,觉得这夫人活不了多长时日了。
教养嬷嬷趴在床沿无声落泪,抱着襁褓里不哭不闹的小公子。
这孩子也奇怪,刚生下来时候哭了几下咳出泡水,便一直安安静静的,像是读懂了屋子里人的悲伤一般。
接生婆子走家串户,经验充足,看着一屋子里仆人流泪的流泪,忧心的忧心,也没有男人过来看两眼,就知晓这户人家里做丈夫的薄情。
“开,把窗户开了……”先夫人声音细弱,要紧紧扣住掌心才有力气动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