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倒是白净清秀,只是眉眼间有些痴态,看起来像是心智不全。
“你是?”她皱起眉。
那少年见人就笑,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面条……好吃……”
应宝珍哑然失笑,她也不会真和一个傻子计较,左右灶房还有剩下的,让他吃一碗也无妨。
她见面条很快见底,主动问道:“呃,你还想再添一些吗?”
少年惊喜地点点头:“要,要。”
应宝珍又去给他盛满。
应窈走出来,看见此景:“他是谁?”
应宝珍把手里的鸡子塞给她:“不认识,看起来像是饿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她满头雾水地接过鸡子,被推到桌前坐下。
第6章 卫吉
“所以,他是你弟弟?”应宝珍看着身形瘦弱的小傻子一口气吃下三个玉米饼子,转头看向卫峤。
小傻子衣衫都很干净,进食时也知道用筷子,如果不是一直傻傻笑着,也看不出来是个心智不健全的孩子。
心智有缺陷的孩子难养大,需要更多精力,何况是把他教得与常人无异。
看来,这个卫峤虽是个不学无术的,对弟弟倒是很上心。
“是的,他叫卫吉。”明显是找了良久的卫峤松了一口气,同她解释:“我请了邻居照料他的起居,但云姨回家省亲去了,我赶不及回去,才让他跑出来。”
“原来如此。”应宝珍点点头。
据原主的记忆,卫峤的父亲本是镇上的胥吏,薪水微薄,又摊上个先天心智不足的小儿子,撒手去了,只留下卫峤照顾傻子弟弟。
至于乡里街坊如何接济,他又怎么在吴掌柜手下当打手,就不得而知了。
卫峤既要给吴掌柜卖命,又要分出心思照顾弟弟,竟也糊里糊涂把他拉扯大了。
应宝珍有些唏嘘,失足少年还是个称职的哥哥,既当爹又当娘的,倒是辛苦。
也许是见弟弟不但跑到应家饭馆中蹭吃蹭喝,且自己还来找过麻烦,卫峤明显有些赧然,不复平日混不吝的模样。
他两颊泛上红晕,眸色水润,堪称人面桃花。
应宝珍倒是觉得他这副样子顺眼多了。
卫峤同她也没有纠纷,何况在应宝珍看来他还是个失足少年,她无意为难,只说:“卫吉也并未打砸甚么,这碗面算我请他的。”
“这怎么行,”卫峤难得地在她面前硬气一点:“我会补上银钱的。”
“好吧,”应宝珍没有强求:“两碗肉酱面并三个玉米饼子,总共二十三文。”
卫峤把铜钱递给她,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
应宝珍用眼神询问他。
卫峤显得有些为难:“阿吉他认了路就会再来这里,如果你不乐意……就差人去喊我,我把他带回家。”
他看出卫吉很喜欢这里,不然也不会赖着不走,这也让他很为难。
卫吉本来是趴在桌上看应窈堆彩色石子给他看,听到哥哥这么说他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但他似乎知道旁人不太待见他,只是委屈地在喉咙里呼噜两声。
他不想往人家跑的,只是家里没人做饭,他饿了一天,实在受不了了才跑出来。
这也是他头一回往外边跑没有被人赶出去,还得到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肉酱面。梳着羊角髻的窈娘也没有捉弄他,反而和他分享自己捡到的彩色石子。
卫吉想碰又不敢碰,他之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砸人很疼的小石子还有这么好看的。
而且窈娘不仅没有嫌弃他,还把自己的玉米饼子分给他。除了哥哥没有人这样对他,卫吉只感觉眼里酸酸涩涩的。
还有那个为他添饭的姐姐,窈娘说那是她姑姑。虽然不怎么理会他,但是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嫌弃他。
应宝珍瞅了瞅和应窈玩得正欢的卫吉,挑了挑眉:“让他留这里也不妨事,应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赶客人的道理。”
反正她已经托管一个崽了,卫吉也是个听话的,多一个又不会麻烦到哪里去。
卫峤显然很惊讶,吞吞吐吐不知道想说什么,被应宝珍径直打断:“好了,如果你想道谢的话大可不必,你要是真心感谢倒是可以把院里的柴劈了。”
她这话是真的,饭馆开火烧柴,得她和胡氏轮番上阵。卫峤又年轻力壮,没有放着不使唤的道理。
应宝珍玩笑似的一说,卫峤便当真了,听话地到里院劈柴去了。
李柔娘乍一见跟着打手来收债的卫峤在院里干活,吓了一跳,忙问应宝珍:“珍娘,他他这是做甚么?”
应宝珍看着卫峤动作利落,轻轻松松把柴火劈好的情景,沉吟道:“可能是将功赎罪吧。”
小白脸看着瘦弱,力气倒是挺大,应宝珍转念一想他毕竟是收债的,不免点点头。
李柔娘一头雾水。
翌日应宝珍起了个大早,催着应窈梳洗,把重新准备好的束脩带上,赶着驴车就上路了。
天蒙蒙亮,路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驴车慢悠悠的哒哒声。
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应宝珍和应窈便赶到了郑夫子的书塾。
上了年纪的仆妇接待她们,引她们休憩片刻,把郑夫子喊了过来。
郑夫子约莫四十来岁,心宽体胖,圆脸笑眯眯的,看起来就很好相处。
郑夫子道:“你可是应家的小女儿珍娘?原先我见过你父亲的。”
原来是旧识,应宝珍反应过来,笑道:“父亲也同我说起过您,说您学识渊博,对学生也好,四里八方的人家都想把孩子送到您这里来。”
郑夫子忙说惭愧惭愧。
应宝珍推了推应窈,表明来意:“郑夫子,这是我小侄女窈娘,贸然来访,是想把她送到您的书塾跟着您念书。”
应窈反应过来,连忙道:“见过夫子,我叫应窈,您唤我窈娘便是。”
郑夫子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问了她一些经文要理,并没有为难。
应宝珍有意解释为何要放着镇上的书塾不去反倒来这里,斟酌说辞:“原本镇子里有秦夫子的书塾,但是秦夫子年纪大了,管教不了太多学生,我们便带着孩子到您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郑夫子点点头,并未说什么:“那你便把窈娘留下来,午时留在我这里便是,书塾里也有别的镇子来的学生。”
应宝珍跟着仆妇去书塾里收拾出来的隔间看了看,也有同年龄的小姑娘在此休憩,像现世的寄宿学校一般。
应宝珍松口气,知道这事成了,面上显出几分轻松。叮嘱应窈几句,把放着点心的包裹递给她,便告别郑夫子。
“我晚上来接你。”应宝珍冲应窈挥挥手,看着她小幅度招招手便驾着驴车走远了。
应窈堆她的态度好转很多,虽然没有多熟稔,但好歹不会动不动给她冷脸相待了。
应宝珍深觉任务有望,自己在洗白恶毒小姑身份的路上越走越远,也把应家饭馆经营地越来越好。
晨起卖的卤串、手抓饼自不用说,胡氏还在她的言语提示下用小麦粉熬出了甜面酱,抹在饼子上面更加可口。
打边炉也有销路,她每日都得去肉铺割肉,调制各种蘸酱。
最近推出的盖浇面也很受欢迎,不消几时便能端上桌,加些自己喜欢的浇头,酱醋调味,很适合忙碌一天的乡人。
至于胡氏和李柔娘的关系……应宝珍叹口气,心知不应该那么急躁,得让她们慢慢磨合。
李柔娘水性,又时时刻刻记着孝敬长辈,胡氏挑不出她的错处。
只是应家饭馆只有一个,留给应青就不能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胡氏自然要争一争。
她年轻的时候就不满丈夫偏心,忍了大半辈子,熬到丈夫去世,继子出走。
哪知丈夫赌输了大半家产,一撒手就走了,让他面对这个烂摊子。
又有周冕从中作祟,让她起了把饭馆交给应宝珍的心思,碍于周冕目的性太强,才搁置下来。
不过她已经和周冕划清界限,断然不会答应他把饭馆交给温眉的要求。而且还把李柔娘和应窈留下来照顾,还了赌坊的债,还把饭馆越开越好。
不急,应宝珍对自己说,她得慢慢来。
回到镇上,应宝珍去采购了粮油肉菜,大包小包回了饭馆。
卫吉赶早便来了,吃了几碗素面,在胡氏和李柔娘的指挥下帮忙干活,脸上还带着傻笑。
他吃得多,力气也大,帮着卸货搬运,也省得应宝珍劳心劳力。
饭馆里人还不多,胡氏便和她们闲聊,不知怎么谈到昨日来帮忙砍柴的卫峤。
应宝珍竖起耳朵听,听得胡氏絮絮叨叨说了卫峤父亲还在时的光景。
“当年卫峤他父亲还是从南方逃难来的,说是大户人家的护院,会些功夫,还拖着个半大孩子。”胡氏想了想:“周大娘给他介绍了个寡妇,那寡妇也有个孩子就是卫吉,是个天生痴傻的,可惜了。”
卫吉不是他亲弟弟吗?应宝珍继续听。
“他父亲便在县衙当差,哪知一场风寒把他父亲和后娘都带走了,只留下他和一个傻弟弟。”胡氏唏嘘不已。
“卫峤从小就是个护短的,狼崽子一样,哪家孩子捉弄他弟弟都要被他好一顿打。”
“那打不过怎么办?”应宝珍不禁问。
孩童顽皮,有些时候甚至能称得上恶毒,很难意识到自己对异类群体性的欺凌。卫吉心智不足很容易受到欺负,卫峤还能一个个找回麻烦去不成?
胡氏瞥她两眼:“打不过便躲起来,趁着人落单再去寻他麻烦。谁家大人找他要说法,也是不理会,下次看到打得更狠。”
应宝珍回想起卫峤那一副混不吝的模样,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仔细想想也是,无父母照拂,还得看着个经常被欺负的傻子弟弟,换个心思脆弱的,都撑不起来。
应宝珍看着傻呵呵干活的卫吉,叹了口气。
第7章 市集
“这天打雷劈的长舌妇,跑去背地里嚼舌根子。”胡氏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进了饭馆。
“阿娘,发生什么了?”应宝珍和李柔娘对视一眼。
胡氏冷哼一声:“还不是巷口那个柳二嫂子,正经事不做,成日里管起别人家的事来了。”
她说的柳二嫂子家是开酒铺子的,镇上人都去她家沽酒,闲聊时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谁家夫妻闹矛盾,谁家孩子闯了祸,第一时间散播出去。
而胡氏和柳二嫂子最不对付,年轻时便隔着门对骂,从钗环首饰攀比到哪家孩子听话有出息,见了面便和乌眼鸡一样。
柳二嫂子有一儿一女,女儿同衙门主笔家定了亲。儿子又争气,不过十几岁便考中童生,被秦夫子举荐到乡里书院。
那段时间柳二嫂子一直在胡氏面前炫耀,不是说准女婿给她打了一枝金簪子,便是儿子在书院拔得了头筹,被夫子夸赞。
胡氏被她膈应了好些时日,同周冕家讲亲事才扬眉吐气,憋着一股劲要和镇上唯一的秀才结亲。
可如今和周冕家的亲事告吹,柳二嫂子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跳出来冷嘲热讽,生怕胡氏不知道她的幸灾乐祸。
应宝珍想明白原委,试图开解胡氏:“阿娘,他们说便让他们说去,这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又不用看别人脸色。”
“唉,”胡氏长叹一口气:“我这哪是动气,我这是愁啊。”
胡氏这段时日的确满心惆怅,丈夫是个混账,欠下一屁股债走了。家中唯有她和未长成的珍娘,可珍娘的婚事也不靠谱,摊上个心眼多的。
所幸珍娘幡然醒悟,不仅拦下她没把柔娘送回娘家,还扛起重担经营败落的饭馆,每日忙得天昏地暗。
珍娘奇巧心思多,做菜也是一把好手,饭馆生意眼见着是越来越好了,还有余钱供窈娘去书塾。
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为了不中用的丈夫珍娘把压箱底的嫁妆都当了出去,每日打扮便是银簪素裙,不复往日的娇生惯养。
珍娘长得好,在镇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在她眼里就是什么举人老爷也配得上的。如今没了嫁妆,想找个登对的人家就难了。
还有个窈娘要养活,这下想找个好人家也是难上加难,应宝珍没想到这层,只当胡氏可惜和秀才家的亲事,只道:“咱们家如今生意好,什么钱赚不着,还管别人说什么闲话。”
言罢,她又叮嘱柔娘开解胡氏,自己挎上竹篮去市集上采购了。
市集在镇子东面,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四方的商贩来贩卖东西。因着青州毗邻北疆十六部,还有些异族商贩来交换物资。
其中赤鹿部的部民更是以行商为生,走遍大江南北,还会出海航行。上至东珠,西洋舶来的奇巧玩意儿,下至西洋样式的织物。
应宝珍无事时便去市集逛逛,都没有碰见赤鹿部的族人,让她失望而归。
她对什么珠宝发明不感兴趣,只是想去看看有什么蔬菜种子传回来,能让她扩大一下食谱。
习惯了现代社会各种蔬菜水果都能轻易买到的舒适生活,应宝珍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做出更丰富的菜式。
想做些面点,没有酵母,要等上好长时间。想给食物调味,又为难于没有进一步的提纯技术,粗盐砂砾,冰糖浑浊,实在不是做菜的料。
一晃到了市集,摊子早早摆起来,新鲜菜蔬特产,难见的布料样式,皮毛料子。还有一队变戏法的,表演“捞活”,从长跑里掏出烧得正旺的火盆,衔环的鸽子,惹得众人连连喝彩。
应宝珍左看右看,在一处摊子前停下,仔细端详那小袋子里装着的东西。
袋子里是一截植物茎叶,叶片圆厚,顶端略尖,果实呈现浆果球形,微微发黑。
凑得近了,还能闻见些许苦辣味有些刺鼻。
难道这是胡椒?
摊主见她停下,热情地向她介绍:“姑娘可是想买些新鲜蕨菜回去,这些是晨起时上山上采下的,新鲜的很。”
“不,”应宝珍指向疑似胡椒的植物:“能让我看看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