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不疑有他,把布袋子递给她。
胡椒辛辣芳香,既可去腥增香,还有除寒气,消积食的效用。是上好的调味品,若是能好好利用,能让调味料更加出彩。
应宝珍仔细端详,看这浆果状的果实确实有独属于胡椒的辛辣香气,便问摊主:“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摊主想了想:“一伙在村上留宿的北疆商贩留下当酬金的,说是调味料,叫什么披垒。但给我们这些农家也没什么用,所幸带来市集上看看有没有人买。”
胡椒别名披垒,莫不是赤鹿部的游商留下的。生在海南一带,游商做生意时候换来的,想来也有这个可能。
应宝珍便道:“那我便全要了,若是下次还有货的话也请留给我,我们家是镇上的应家饭馆,您随意向谁打听都能找到。”
她并未讲价,还是长期生意,摊主喜滋滋收了钱给她打包。
应宝珍又去别处摊子上挑了些新鲜野菜打算回去交给李柔娘包些饺子。
她路过一处布匹摊子,听得摊主在讨价还价。
“这匹布原是胭脂虫染出来的好料子,上面的纹样都是时兴的,您看看,这绣工,裁衣裳最好不过了。只因是自家织的,只卖五两。”摊主口若悬河,挑拣布料的红衣少女听得一愣一愣的。
应宝珍皱起眉,什么布匹能卖五两银子。
那料子在日光下颜色不均,很明显是染坊出来的次品,放了好些时日。上面的石榴花纹样针脚也不平整,要么是绣娘胡乱应付,要么是绣工不过关。
不过那深目高鼻,肌肤雪白的红衣少女明显是异族人,看不出绣样好坏,稀里糊涂就打算付账。
应宝珍不咸不淡地提高音量:“胭脂虫染出来的红绸颜色均匀,哪是这般颜色深重。而且你这绣样鸳鸯不像鸳鸯,针脚也没收,倒像凫水的鸭子一般。”
“不说五两银子,这布料至多几串大钱,哪有那么昂贵。”
摊主被她戳破谎话,面上有些挂不住,青白交加。
应宝珍转向红衣少女,看得她颈上腕上都带着玛瑙串成的首饰,行动间银铃作响,俨然是北疆富贵人家的女儿,道:“姑娘若是想挑布料,可去西边的金银楼看看。那里虽然要价高些,但样式丰富,还能量体裁衣,也便捷些。”
少女听了她的话,也反应过来摊主在哄她,红着脸把料子放下了。
离开了市集,少女咬着下唇:“多谢姑娘指点,我叫阿缇雅,是北疆人,第一次来青州的市集。”
阿缇雅的官话出乎意料的流利,应宝珍笑了笑:“不必客气,我叫应宝珍,是镇上应家饭馆的店主。”
言谈间,应宝珍得知原来她比自己还小两岁,偷跑出来是想给阿姐挑些布匹裁衣裳,才在市集上逛来逛去。
要说衣裳料子,那肯定是金银楼的样式丰富。应宝珍笑道:“你若是信得过我,同我一起去西边的金银楼,那里衣裳料子多得很,你肯定能挑到满意的。”
她生得好,本就能让人心生喜爱,又是这样一种诚恳态度,才认识的阿缇雅也不由相信她。
阿缇雅惊喜地点点头:“那便多谢了。”
原主从前是金银楼的常客,店主对她也很熟悉,见她们来便迎上来,笑眯眯道:“珍娘,这是哪来的小美人,瞧着小模样,连我都要心动呢。”
店主玉娘约莫三十六七,正是风韵十足的年纪,眉眼妩媚,毫不见外地拉着阿缇雅的手打量。
阿缇雅脸红了,应宝珍笑着替她解围:“玉娘,你可别消遣我啦,我今日是来带这位姑娘挑些衣裳料子的,店里可有什么新样式?要些颜色鲜艳的。”
玉娘挑出几匹布料给她们看:“这是这是郁金染的暗花纱,着色鲜艳,还带着草木香味。下面的是缕金挑线云锦,上面绣的是穗状云纹。还有这杏红的浣花锦,瞧瞧看,上面绣的是茱萸。”
她挑出来的料子都是上好的,缎面微凉,流光溢彩,纹样更是新颖,瞧得阿缇雅爱不释手。
应宝珍问:“你若是着急,可同玉娘说说你阿姐的喜好,也许能给你推荐些成品。”
阿缇雅想了一下:“阿姐比我高些,更瘦一些,平日喜好绛紫的裙子。”
“那便是这个,”玉娘从里间挑出一条烟罗紫的结绫复裙:“上面罩了一层金纱,花色重重,昨日刚到的货。”
“这件好,”阿缇雅爱不释手,“还有那匹暗花纱也包上,还有珠花吗?”
玉娘依言照做,又替她挑了些钗环首饰搭配。
应宝珍也帮她看:“你阿姐年轻,挑些轻巧的款式,这个桃花嵌玉步摇倒是合适,下面衔了玉珠,行动间正如风过桃枝。”
阿缇雅看中这步摇的款式,戴在鬓角试了试,满意道:“阿姐一定喜欢这个。”
她出手大方,包圆了金银楼时兴紫色衣裳,又挑了许多步摇钗环回去。
玉娘笑得牙不见眼,替她一一叠好衣裳首饰。
临走前她还问了问应宝珍:“珍娘,你许久不来金银楼,换季的衣衫也不买了,可是在外面有了新欢?”
应宝珍笑笑,她如今哪有闲钱拾掇自己:“我如今忙得很,哪像你这种闲人成日游手好闲,我还得会饭馆忙活呢。”
玉娘眼波流转:“哦?我们珍娘可是改了性子,看见漂亮衣裳也不动心了。”
“玉娘在金银楼呆了二十来年呢,”应宝珍偏过头:“她本是绣娘,手艺好,被原来的店家看中,收她当义女,把金银楼传给她。”
“金银楼有自己的染坊,雇了不少绣娘,卖的料子价格也公道实惠,你若是满意,下次还可以来。”
“原来如此。”阿缇雅点点头,心满意足地抱紧挑好的衣裳。
街上人多,来往如织,没人注意到巷子深处的闷哼声。
应宝珍引着阿缇雅绕过巷子,说说笑笑,没看见巷子深处的人影。
“呜呜。”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大睁着眼,费力挪动身体想往后退,想躲开来人。
日光西斜,照不到的角落阴暗潮湿,滋生着颜色暗沉的青苔。
“不要吵。”
他的面前站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漫不经心地蹲下同他对视。
中年男人瞳孔紧缩,眼底映出来人俊秀又冷漠至极的面庞,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肩膀一阵剧痛。
“啊!”这一声惨烈异常,堵着布料也挡不住他的痛呼声。
卫峤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一样摆摆手,看也不看疼得在地上打滚的男人:“记住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进赌坊,我把你另一只手也拧断。”
男人面上全是冷汗,眼下卫峤在他眼里便如索命的恶鬼,他忙不迭点头,生怕卫峤不满意,又要对他动手。
“算你识相。”
第8章 心绪
“他招了?”守在巷口的胡三看着走出来的卫峤:“说了钱在什么地方?”
里头躺着的是赌坊的常客,老赌鬼,欠了赌坊一大笔钱,想着要典妻卖子还债。
可赌坊又不是干这种营生的,当场把他赶出去,勒令他一月之内还上赌债。
老赌鬼死性不改,卖了家里仅存的地产,还想着进赌坊再赌一把,盼着回本还钱。
被逮到的时候还死死扣着门槛不放,哭爹喊娘地求着吴掌柜给他一个机会。
这种人胡三见多了,只要染上赌瘾,不出半年就能拖垮一个家,闹到众叛亲离,妻离子散的境地。
胡三啧叹一声,不过开饭馆的应家倒是特例,小女儿硬气,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隔了一日变把嫁妆当出去还债了。
“塞在门梁隔板上了,”卫峤面上不耐,嫌恶地拿着帕子净手:“拧断了他一只手和一条腿,省得再来烦人。”
若是应宝珍在这里,大抵认不出来这个一脸冷淡,满身戾气的少年人竟然是那个在自己面前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的卫峤了。
里头欠债的男人还被堵着嘴哀嚎,又不敢动静太大,怕引来人注意,再打一顿。
胡三咂舌:“要不怎么说咱们卫小爷狠呢,什么债到了你手里收不回来。”
“胡大哥倒也别消遣我,”卫峤头也不抬:“谁不知吴掌柜最重用的可就是您了。”
胡三面上不显:“嗐,我不是感慨卫小爷那什么,年轻有为吗。”
干这一行又不是看资历,只要够狠,够豁得出去,都能得到重用。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敢干,现在倒是老了,只想着过过有酒有肉,糊糊涂涂的日子。
可卫峤跟他不一样,他收债手段狠厉,身手利落。收回手又是沉默寡言,细心照顾傻弟弟的好哥哥。又没什么酗酒狎妓的癖好,堪称君子。吴掌柜向来欣赏这一类人,交代给他不少活计。
不过,他把目光投向被教训过的中年男人,不由感慨卫峤还是年轻。这种赌钱成瘾的赌鬼,就算被打断双腿,爬也要爬到赌桌上去。
卫峤没理会他:“行了,拿了东西赶紧走吧。”
胡三看他似乎有些烦闷,不再多言,自告奋勇一个人去收钱。
卫峤的确烦闷,搪塞胡三几句便离开巷口。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烦闷,是这老赌鬼试图典妻卖子的举动激怒了他,还是上门讨债时看见他砸了妻子的嫁妆首饰要拿去当了沽酒?
可这种烂人他看得多了,也混迹于他们之间。不求上进的丈夫,年幼无知的孩子,哭啼哀求丈夫回心转意,被下死手打也不肯改嫁回家的妻子。
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时,卫峤手足无措,甚至想自己掏钱交给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妇人,让她拿去做盘缠,带着孩子离开千疮百孔的家。
可那妇人并不做理会,哭哭啼啼去赌坊寻丈夫,银钱也给他全赌输了。
吴掌柜看出他的举棋不定,并没有怪罪,反倒心平气和地同他谈了良久。
他说,我知道你见不得这些,可是有的人就是烂命一条,活着浑浑噩噩,死了也是稀里糊涂的,摊上了这种命数又能怎么办呢?
这世间烂命太多,别人看不起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像他自己,也像旁人。
那个嗜赌成瘾,害人害己的赌鬼是自作自受。而他的妻子呢,一个勤恳本分,任劳任怨的农家女,几亩薄田糊口,还要给丈夫还债。
这就是她的命数吗?嫁了靠不住的丈夫,自觉无能为力改变现状,每日以泪洗面浑噩度日。
卫峤想不出回答,只能沉默。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甚至作为赌坊收债的打手,一个帮凶,也是害得这些可怜人走上悲惨命运的加害者。
后来他们的结局也同所有赌鬼家庭一样,丈夫因为欠债不还被人打死。妻子想去报官,又被债主们堵着还债,不得已卖身为婢。
而他自己呢,家徒四壁,又要养着天生痴傻的卫吉。那段时日他成日浑浑噩噩,同人打架争执,也不知晓前路在哪里。
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他也无力改变,只得慢慢冷下来。
不过,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他在应宝珍身上看见了另一种选择。
应宝珍,珍娘,卫峤默默念出她的名字,在唇齿间流连不息。
应宝珍是应家的小女儿,生得娇美,又得父母宠爱,家境殷实,可以称得上没有缺陷。
她也同镇上所有被家中宠爱长大的小儿女一般,嬉笑怒骂,使小性子,没有烦忧困扰。
卫峤记得她继承了母亲胡氏的性子,明媚刁蛮。他也知道她容貌姣好,如枝头芍药般动人,纤纤倩影不知出现在多少人眼底梦里。
但就是这样娇生惯养,刁蛮骄纵的应宝珍,在面对父亲欠下赌债,母亲因为生计无着要把嫂子侄女赶出去的境况,站出来保护嫂子侄女。还敢在他们这些赌坊打手面前呛声。
卫峤看见她灼灼烈阳一般明媚的面孔,眼底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让他心惊,亦让他无言。
得知她当了自己的嫁妆,还和周冕退亲的时候,他忍不住追上她。可当他对上那一双澄澈干净,又带着蓬勃生机的眼眸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想起时卫峤难免懊恼,自己竟然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峤也在想,如果那个赌徒的妻子,亦或是那些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人也能拥有像应宝珍一样的勇气呢?
把衰败下去的饭馆继续开起来,成为家人信服的主心骨,慢慢走出低谷。
那我呢?卫峤问自己,我也有这样的勇气吗?
他亦不知晓答案,但他清楚,如果这个人是应宝珍,肯定能做到。
思及应宝珍,卫峤心里天翻地覆。
他没忘了去吴掌柜处交代事情,稍作休憩便赶往赌坊。
吴掌柜对他算是知遇之恩,在他衣食无着的时候把他带回赌坊,他也要听命于吴掌柜,做赌坊的打手和走狗。
他到的时候赌坊里正热闹,吆喝声,吸气声不绝于耳。输红了眼的农人颤颤巍巍掏出最后一个铜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摇晃骰子。
也有些输得精光,一文钱也拿不出来的人被打手怒骂着扔出门外。
卫峤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里间。
不过他来的不巧,吴掌柜正在教训手下人。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痛哭流涕,卫峤扫了一眼,认出他是替吴掌柜外出做生意的梁峰。
卫峤微微蹙眉,梁峰这段时日替赌坊运镖,怎么这就回来了,还如此狼狈。
吴掌柜并不理会梁峰的哭嚎,轻轻撇去茶末,对着卫峤点点头。
卫峤抱拳回礼。
梁峰看见卫峤,忙不迭爬到他身前拽住他衣摆:“卫小兄弟,卫小兄弟,你替我求求情吧,我真的不是故意弄丢那批货的,吴掌柜的。饶我了吧……”
卫峤觑着吴掌柜神色,掰开梁峰的手,站到吴掌柜身后。
梁峰被扯开,像是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几乎以头抢地。
里间安静异常。
良久,吴掌柜才慢悠悠开口:“你可知晓我为什么要把他绑回来?”
他虽然是看向地上的梁峰,却是在问卫峤。卫峤倾身上前,试探道:“因为他弄丢了您的货,觉得他一无用处?”
吴掌柜他抬手搁下茶盏,杯碟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批货而已,哪值得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