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训只觉得满心烦躁,“你救死扶伤就好,旁的随意。”
二人伤口处理干净上药包扎,事了已是月上中天,安舒依然高烧不退,她面无血色嘴唇泛白,身子都在无意识地发抖,幅度微弱但频繁。
秦训看在眼里,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沟壑极深,长短纵列,仿佛一夕苍老。
“你,想办法让她退烧。”秦训情急,匕首横在王而知颈项,目光锐利如刀。
秦训常年跟在凤北诀身边,多少沾染了些凤北诀的习惯,发起狠来如出一辙,气势凌厉叫人胆寒。
“你你你你……这位壮士冷静一点,这镇子就我一个大夫,要是我死了,一时半会儿你可找不到第二个人来给这女娃看伤。”
王而知用尽全身力气偏头,试图远离匕首,身子却不敢轻举妄动。
秦训没有松开,反而逼得更紧,道:“用最好的药,或者,你为她陪葬。”
“用!用最好的!我这就将镇店之宝给女娃用上!”王而知翻箱倒柜忙进忙出,一刻也不敢停下,熬药时还熬了些米粥给安舒喂下去。
秦训冷冷看着王而知,“不要多事,伤势平稳后我们会立刻离开,日后必有重谢。”
“刚才说了,救死扶伤是我分内之事,旁的事一概不管不问,无人来查我自然不会无故说起,有人来查就如实相告。”王而知虽然有些发怵,但还是坚定的表明立场。
秦训没再说什么,事到如今,只能量力而为且行且看。
大约是王而知用药生效,后半夜安舒体温下降,感觉她呼吸变得均匀平稳,秦训紧绷的心神稍松,疲劳趁机压来,趴在安舒身侧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时至正午,王而知试探推门,道:“壮士?该吃午饭了。”
秦训向来警醒,眼下因身心俱疲睡得沉,但开门声一响,立刻恢复清明,猛地直起身子,确认来人不具威胁才松开匕首。
而后伸手探探安舒鼻息,“还活着……”
王而知说:“壮士,贱内备了薄饭,要不要吃点?”
秦训还未开口,就听床上安舒嘤咛出声,她细眉紧蹙,巴掌大的脸上写满痛苦,“疼……”
安舒感觉自己浑身不爽利,最初意识混沌,眼皮似有千斤重,想要一睡不醒,但呼吸都是疼的,越来越疼让人难以入眠。
秦训见安舒恢复意识,先是一喜,而后听安舒喃喃喊疼,便又紧张起来,“王……舒…舒儿,别乱动,忍忍就好了。”
他本下意识称呼王妃,话到嘴边想起有外人在场,生生又咽了回去,结结巴巴学着凤北诀叫安舒的名字。
听闻秦训的话,王而知一抚掌,“原来这女娃姓王,跟我是家门啊。”
又上前查看安舒伤势,“壮士不用太紧张,女娃烧退了,人也醒了,仔细养着就行,疼是正常的,注意别让她乱动扯了伤口。来来来,给她喂点温水润润,再喝点粥,药我也已经熬个差不多了。”
秦训提着的心回落,“多谢王大夫费心。”
“嘿!早对我这么客气不行吗?”王而知忍不住抱怨,显然对昨夜凶神恶煞的秦训意见不小。
此时安舒伤情平稳,秦训不再急躁,恢复平日不卑不亢清疏有礼的模样,拱手道:“是我心急鲁莽,冒犯了王大夫,在此给王大夫赔礼道歉,还请王大夫海涵。”
“嗯,这还差不多。”王而知点头,“行了,赶紧吃饭,好生看顾着女娃养伤。”
“大夫您先吃,我先照顾…舒…舒儿。”秦训说起安舒名字总是结巴。
王而知啧了一声,“女娃叫王舒舒?壮士贵姓?跟女娃啥关系?称呼舒舒儿还挺有意思。”
秦训只能顺水推舟:“对,我也姓王,舒舒儿是我小妹。”
王而知嘴碎碎,“嘶……这看起来长得一点也不像。”
秦训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不是同胞兄妹,我们兄妹二人都长得像母亲。”
王而知了然道:“哦原来是同父异母,行,药和粥都在灶台上,你先把小妹照顾好,饭我给你留一份。”
“多谢大夫。”
秦训依照王而知的话,先给安舒喂了点温水,又端来稀粥,晾凉后一点点喂给安舒。
安舒缓了半晌,彻底清醒,睁开眼睛看到秦训胡子拉碴满是疲惫的脸,刹那泪如泉涌。
秦训一瞬慌了手脚,忙放下粥碗,笨拙的为安舒擦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属下这就去叫大夫过来……”
秦训起身欲走,安舒拉住他的衣角,轻轻摇头,声音飘忽干哑,“我心里难受,凤北诀他…他……”
说起凤北诀,脑海中只剩下他挽弓射向自己的画面,那根利箭呼啸破空,箭刃在烈阳下泛起幽白寒光,刺得大脑一片空白,安舒觉得心脏紧缩呼吸不畅,竟无法继续言语。
秦训坐回床边,压低声音道:“王妃,王爷不可能无故伤害王妃,待养好了伤,属下自会陪王妃回去找王爷讨要个说法。”
安舒自嘲冷笑,“我虽然胸无大志没什么脾气,但也不会厚着脸皮自讨没趣,他想要我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活下来,还眼巴巴送上门让他再杀一次?”
“王妃,请听属下一言。”秦训面色认真,“王爷骑射极佳且力大无穷,能徒手折断马颈,若王爷真心想要王妃死,那一箭便会直接贯穿心肺,王妃绝无生还的可能。”
安舒气若游丝,心道那我还得感谢他不成?圣人千虑尚有一失,就不能是凤北诀失误了?
却没有说出来,毕竟秦训是凤北诀的暗卫,无比忠心,向着凤北诀无可厚非。
只抬目四望,问:“这……这是哪里?我被绑架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秦训将安舒被绑到昏迷后的事情简述,并附带了自己的猜测,他跟在凤北诀身边十余载,以他对凤北诀的了解,若凤北诀射杀安舒的言行发自真心,那他抱着安舒离开,定活不出三步路。
安舒沉默一瞬,最后只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凤北诀真心想杀我也好,凤北诀借机将我送走也好,我都回不去了,自谋生路吧。”
她有些迷茫,事发突然,黄杨县的地契房契没带上,如今成了黑户身无分文,身上值钱的物件也被绑匪薅了个干净,不知道何处才是生路。
或许,成为流民,找个有流民安置政策的村镇,开荒垦地,安度余生。
令人难过的是,没有地图没有导航,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不知走到哪里才有可以安身的村镇。
大概要一路讨饭前行,运气好能找到落脚点,运气不好可能走到半路就染病或是饿死了。
秦训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银票,小心展开递给安舒,“这是王妃给属下的酬劳,共二百两,大鸣通用银票,到官方钱庄就能兑换。”
安舒不禁两眼放光,“你出门打架竟然随身携带银票!”
秦训别开目光点点头,“并非有意为之,此前王妃打赏属下,属下顺手塞于衣裳暗袋之中,疏忽大意便忘了,换洗都未取出,眼下能暂缓困境,倒也算因祸得福。”
“谢天谢地,天无绝人之路,二百两呀!”安舒一个激动,呼吸剧烈了些,疼得她龇牙咧嘴。
秦训将银票收起,塞回怀中暗袋,“王妃小心些,养伤要紧。”
安舒缓口气,“你……要回去吗?”
秦训道:“王爷将王妃交付于属下,属下自是要紧随王妃左右,确保王妃周全,待时机合适,属下便护送王妃返回京城。”
“我……”安舒欲言又止,她不会回去了,但她也知道,秦训不会轻易改变想法,此时多说无益,倒是牵扯得伤口生疼,不如将伤养好再来商讨。
秦训端起粥碗,舀半匙白粥递到安舒唇边,“王妃,先喝粥,一会儿该凉透了。”
安舒依言吞下,轻声说道:“如今,不便再称我作王妃,我也不好在叫你作秦护卫,不如你直呼我姓名,我叫你一声大哥,我们只是一对时运不济的落难兄妹。”
秦训一抱拳,“谨遵王妃命令,属下冒犯,称王妃一声舒、舒儿。”
“嗯,多谢大哥照料。”安舒心中稍定,还好,还好有秦训跟在身边,不至于孤苦伶仃。
秦训摇头,“言重了,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安舒无奈,道:“你这个习惯要改,从此刻开始,你我不分尊卑,平等相待,不然明眼人一看就知其中蹊跷。”
秦训继续给安舒喂粥喂药,“好,我会记着改,我对大夫说你我二人皆姓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告知一声以防万一。”
“嗯。”这一会儿的功夫,安舒体力几乎耗尽,喝完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59章
养了数日,安舒勉强能起身行走,养伤期间,二人没有踏出房门一步,王而知也不多事,没有与旁人提起。
待安舒觉得伤口不疼,便找秦训提议离开此处,“我们去找颜玉吧,哦不对,他现在改名叫朱浩然了,他给我的信中留了地址,我特意问过云裳,朱家村离京城不算远。”
颜玉在镇北王府陪了安舒几个月,心里时常挂念安舒,刚回到家就给安舒写了信报平安,而后陆续又写了几封信给安舒述说了自己的近况。
秦训低眼思索一瞬,“确实该离开此处了,我们是生面孔,你的伤势不同寻常,此处离京城不过六十里地,怕只怕消息传到城里,辜负了王爷苦心。”
“不要提什么王爷!”安舒听到秦训提凤北诀,情绪不可自控,“你跟着我,就不要提凤北诀,不然我宁愿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
“好好好,不提,你别生气,伤口好不容易结痂。”
这些时日安舒情绪一直不好,秦训学会了察言观色和……哄人,他担心安舒动怒牵扯伤口,只要安舒动气,就只能顺毛摸。
安舒气鼓鼓的坐在床边,秦训放低声音,“那……我们收拾行装,去朱家村找颜玉……找朱浩然。”
朱浩然此人,秦训有过接触,虽年幼被卖入赤菊坊做小倌儿,学的是卖骚争宠,但心性尚佳懂得感恩,他承安舒一份情得了自由身,可以前去投靠一些时日再做打算。
看秦训小心翼翼的模样,安舒叹了口气,暗自懊恼,她本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容易生气,最近却频繁对秦训发火。
凤北诀取箭射她,与秦训无关,秦训本是凤北诀的暗卫,此事发生后,没有向着凤北诀,反倒是与凤北诀决裂,抱着她的“尸体”离开了。
如今更是处处照顾她顺着她,若秦训当真离她而去,她独自一人估计走不出五里地。
见安舒脸色好转,秦训试探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隐藏行踪为好,白日人多眼杂不便行动,不如夜里再走,至于王大夫一家,你我不告而别才是上策。”
“嗯。”安舒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秦训分得清方向,等走到下一个城镇,再找人问路。
她们二人没有任何行装,身上穿的,还是王而知让他妻子找来的旧衣裳,便无需收拾什么。
等到了夜里,二人轻装出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翌日王而知推门叫安舒二人吃饭,才发现二人早已离开不知去向,只在桌上压了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拎开茶壶拿起一看,竟有五十两之多。
王而知拿着五十两银票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医馆养十来日,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毕竟普通百姓做苦力工钱十八文钱一日,不吃不喝一年才能挣到六两半银。
可眼下不知二人何时走的,也不知从哪个方向走的,想归还都寻不到去处。
王而知拿着银票正往外走,就听小女儿在院后咋呼开来,“爹爹!娘!咱家驴没了!”
“啥?”
原来是秦训担心安舒伤口未愈走不动,私自将王而知家的小毛驴牵走,用来给安舒代步。
安舒骑在毛驴背上,秦训牵着驴,走走停停,至午饭时行了差不多三个时辰,已走出了二十里地。
秦训备着干粮和水,到了有镇子的地方没有入内,而是绕了过去,没在人前露行踪。
连续绕了数个镇子,干粮与水差不多耗尽,才找了一户人家补给。
朱家村在京城西南方向,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打王而知家出来,约摸有两百来里路。
若身体健朗有快马加持,倒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但秦训与安舒皆有伤在身,走得极慢,时下入秋,天黑得早些,从天亮到天黑,总是走走停停,每天只能走二三十里路。
足足走了七日,才接近朱家村所在的齐山镇,在镇上吃饱喝足,顺便与店家询问了书院的位置。
颜玉给安舒的书信中,有写到手里拿着安舒给的几两纹银改善家里生活,自己改名朱浩然,在镇上书院念书,只求考个秀才能给家里免去徭役赋税。
安舒与秦训准备直接去书院找朱浩然,若是朱浩然没在书院,再询问朱浩然的去向。
书院简陋,就两位夫子,听安舒找朱浩然,道:“朱浩然啊,眼下秋收,他回家帮忙去了。”
如今朱浩然家里情况好了很多,但依然靠那几亩地过活,劳动力不可或缺,朱浩然只能农闲时念书,农忙时还得下地干活糊口。
年过半百的老夫子掀起眼皮,问:“你们是他什么人?找他干啥?”
安舒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瞒夫子说,我们是浩然他家的远房亲戚,平日里有着书信往来,家乡遭难前来投靠的。”
“哦,那你直接去他家吧,朱家村从市口那条路下去,别走岔路,半把个时辰就到了。”
“好嘞,谢谢夫子。”
……
顺着羊肠小路往下走,两侧都是农田,不少农人在田间地头忙收割,倒是不缺问路的人。
安舒和秦训找到朱浩然所在之处时,他正在地里收麦子,一身粗布麻衣,裤脚束紧,肤色比之从前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