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莺也不羞臊,朗声回话:“想寻个活计补贴家用,管事、针黹、洒扫、浆洗、厨房做饭。甚或弹唱歌舞、陪伴下棋等亦能。”
一个姓姜的牙人婆子好似亲热的抓住她的手,乘机看了手指手心:“有薄茧,肉还算嫩,不糙。”又把她裙摆撩了撩露出天然足,纤巧秀气。
婆子笑眯眯道:“神仙胡同提举家邱官人要寻个身边人,瞧着你哪哪都合适,你一定要跟我走,让他家大娘子再过过目,人家可发话啦,宁缺毋滥,若见得满意,百而八十的价钱随便你开。”
有支《桂枝儿》来证这些牙人婆子的嘴利:我的唇不是枪只抹油,我的舌不是剑只藏蜜,我的智赛随何,我的机胜陆贾,说着长,不论短,讲着三,不道四,白话齐全,难有破败,你想活计松,那就比腰带儿松,你想要价高,那就比天际儿高,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不如意的,只有一件难堪处,她得了中间利,便不管你的死活了(liao)!
旁人嗤笑道:“你莫要糟践了人家小娘子。”
这“身边人”是何意,即大户人家专门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的佣仆,等同妾媵。
谁不知那邱官人是个色中饿鬼,这样的美貌少妇若入得他的府,无亦是自投罗网。
潘莺不露声色抽回手,只笑道:“身边人我高攀不起,家中有弟有妹还需照顾,只做计时的活儿论工价,昏时就得归家。”
姜婆再劝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又有人围簇上来问她详情,只得作罢,退到一边倚着棚柱嗑瓜子吃着耍。
潘莺在棚子里站了许久,虽来打听的不少,却没个真拿定主意的,她看日正当午,行老和牙人渐少,索性起身往家走,打算回去给潘衍和巧姐儿做饭。
路过鱼行时,一尾尾大鱼剖膛破腹,清理干净肚肠,再用细如筷的竹篾条划成十字抻展开,尾朝上头朝下挂在屋檐下风干,鼻息处皆是股子咸腥味。
张贵抬眼看见她,用清水洗去手上污血,有些局促地问:“潘娘子可把风鱼蒸了吃么?”
潘莺笑着称谢:“味道极好,阿弟这般不爱吃鱼的,都多吃了几块。”
张贵忙说:“我再去给你取一条。”潘莺想起潘衍说起他看上自己的话,再暗打量他神情,遂摆手道:“你勿要取,前送的还剩半条,下趟要吃再来买。”
“不要你的银钱......”张贵话未完,见她已走远,面上起了一抹失落之色。
潘莺走了数步见几个孩子围簇在个摊前,她好奇地过去,原是个高鼻深眼的夷人在卖切糕。搁在块四方木板上,糕也是四方又紧实,用玉米面做的,混着许多桃核仁、葡萄干、白芝麻、红皮大枣、瓜子穰,杏干等,用黏粘的糖浆稠连,片刀切一薄片,糖丝拉拽千里,孩子们之所以围着,是这夷人将那薄片又切成若干小块,分到每个人手上试吃。
她也得了一块,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粘,在南方没吃过这个,觉得新奇,想巧姐儿定会爱吃,问他几钱,不太会说汉话,只指指摆在一边的招牌。
她看的咂舌,哪想得就那麽贵呢,怏怏的没买成。
这般数日后,找差事皆碰了壁,那些个行老及牙人总摇头摊手,只道世道艰难,高门大户也在省俭用度,实无活计可介。
她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囊中渐次羞涩,常燕熹的欠银还没有头绪,想着这些愈发心乱如麻。
这日又空落而归,正往家走,忽听“潘娘子,潘娘子!”的叫唤,却见是李婆的媳妇孙氏,站在香烛纸马铺前朝她招手。
她走近前,笑问:“你怎得闲在这里?”孙氏在吏部郎中府上做洒扫等粗使活儿。
“府中夫人赏了些旧衣旧裳,特拿回来改改穿。”孙氏又问:“听婆婆说你整日儿在寻活计,可是真的?”
潘莺点点头:“只是活计难寻,竟没一家可用。”
孙氏道:“我这里倒有个活计介绍给你,想必你定是愿意的!”
潘莺顿时眼前一亮:“你快说来我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拾章 寻活计首入尚书府 比绣艺慧眼识玲珑
原来这孙氏在吏部郎中张胜玥家做粗使活计,某日洒扫庭院时,听见大丫鬟金凤同个婆子站在廊上嘀咕,吏部尚书龚如清府里要招三四个绣娘,也无需行老牙人推举,只口口相传寻些知根知底的,恰金凤的表婶在尚书府里做管事,因这婆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说是针线了得,便来拜托金凤引荐。
金凤笑着告诉她:“你说针线了得不做数,去了是要试绣的,她们说好才是好,也无需我引荐,到那日自己去他门上等候就是。”又把详细时辰及府门方位说了一遍。
哪想隔墙有耳,皆被孙氏听个清楚,此时见潘莺寻不着活计,心底同情,便把这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知晓。
潘莺喜不自胜,连忙谢过自去了。
这晚她把余的半条风鱼用笼蒸了,又炒两盘菜蔬,热了昨日吃剩的鸡汤,蒸了香喷喷的粳米,姐弟妹三人高高兴兴围桌吃晚饭。
翌日一早,她打扮周正,把巧姐儿托给王伯,就出门招到轿子,坐乘到下角头西南的明照坊关王庙下来,见庙前冷清,便进去点了香磕三头,以祈好运。
出得庙来,没街走十数步就是宝府巷,毋庸她找,门前乌压压皆是人的那处府邸即是。
凑近前听她们说话,竟是个个身怀绝艺,至最后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忽听一声鸣锣,有人嗓门洪亮:“老爷下朝回府!”潘莺随音望去,朱红正门大开,出来十数锦衣佣仆将她们分散撵到东西侧门两边,留出地央宽道。
不多时,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由远渐近,轿帘低垂紧阖,围簇侍卫持刀疾步前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嘎吱嘎吱一径入了正门去,佣仆复急忙关阖。
又过了半刻,西角门打开让她们进,众人列成长队绕过照壁,来至个宽阔的院里,早有个气度威严的妇人带领七八丫鬟在等候,皆不苟言笑。
潘莺等数人按指令分站几排,敛息摒气站着。
那妇人等几开始挑拣,个子矮的不要,骨架大的不要,痴肥的不要,相貌丑陋的不要,年老或年幼的不要,举止轻佻放荡的不要,神情紧张惶恐的不要,指粗茧厚的不要......这般一筛选,余的也仅十来个。潘莺暗叹,这到底是在挑美人儿,还是在挑绣娘呢。
她十来个随那妇人等几沿青石板道往宅院里走,进了垂花门,转过屏风,是三间厅房,已整齐搁着绣棚、绷凳、搁手板,剪刀、绣花针、绷线及各色绣线等,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那妇人让她们各自寻位坐定,铜炉里点起安息香,给一柱香的时辰,做出一幅绣品来。
一众晓得时辰吃紧,连忙调整绣棚,穿针引线,略思忖便动手,皆是平日绣惯的,花鸟树禽、山水亭榭说来就来,不多时,那麻利的绣娘,红牡丹花儿就展了瓣数。
潘莺坐第一位,她也不忙,慢慢穿着绷线,还没决定绣什么,十来人只取三四个,若绣得大同小异没个新颖别致,胜面儿就不大。
那妇人恰站在她跟前,线香滴垂下烟灰来,看着空空的绣棚,不由微蹙起眉。
忽听得一阵脚足响动,有人踩踏跺往厅房来,那妇人不敢怠慢,连忙迎上俯身见礼。
潘莺悄悄斜眼睃去,却是个身穿绯色朝服的男子,胸前补子绣锦鸡,腰束花犀革带,是个秩品二品的官儿,他身型高大,气势凛冽,只窥得侧颜,黑眸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容颜很是清隽,她暗忖竟然认得,正是在扬州知府时,有过照面的吏部尚书龚如清,想来也回了京城。他前世里是常燕熹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常燕熹带罪发配烟障之地,后来她就死了。
龚如清余光瞟那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少妇,不动声色听着管事禀话:“老夫人意思,宫里若要赐婚可没个准日子,说来就来,不妨招些绣娘把嫁衣及其它先缝制起来,免得真到节骨眼时,又手忙脚乱的.......从这些绣娘中再择出三四位.......”
龚如清颌首,摆手不再听,再暗瞅那少妇的绣棚上空空如也,其他人皆已绣了大片,不禁笑了笑,一径朝厅后的正房大院去了。
潘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缕风吹得他袍袂掀起,衣袖鼓荡,天是釉青色,树木凋零,他像行走于三途忘川,令人有种恍若隔世的虚芜感觉。
她忽然有了主意,垂颈抬手,飞针走线起来。
龚如清进房给老夫人问安,三妹妹龚文君恰也在。
老夫人对儿孙辈是非常客气的,命丫鬟搬来椅子让坐,又斟来热滚滚的茶,方问他:“听闻常燕熹已返京,今朝堂之上可有照面?”
龚如清“嗯”了一声,老夫人又问:“皇上没提指婚的事么?”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龚文君撇起嘴:“我还不愿嫁呢!”
龚如清吃口茶,看着她戏谑:“你都十八年纪,早就该嫁出门,若再过两年,纵是想嫁都难了。”
龚文君道:“我的哥哥,你还是自顾着罢,泥佛劝土佛,你也没成个家,还有脸皮说我呢!”
一屋子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
唯有老夫人愁眉不展:“你们兄妹二人,样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比旁人强,怎在婚配上就这样的难?!”
正说到这儿,帘子簇簇响动,管事婆子用黑漆雕花方盘托着十数张绣品进来,送到老夫人面前道:“这是绣娘用一炷香的时辰绣制而成,请老夫人及大爷和小姐过目,择出三四张好的,可府中留用。”
龚文君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了,边挑拣边评点:“这幅绣的是鸳鸯戏水,用的是蜀绣的针法,实在不易。”
“怎个不易法?”龚如清随口问,脑里却想着那绣棚空荡荡的年轻妇人,不晓后来绣的是什么。
龚文君笑道:“蜀绣有一百多种针法,每种针法对应不同地方,譬如这鸳鸯的羽翼,用的是鳞角绣,鸳鸯的脸用的是覆盖针,水波纹用的是线条绣,还有交颈处用的是缠绕针法,还有许多处......"她顿了顿:“我不过只懂个皮毛,但这绣娘却绣的娴熟精妙,我觉甚好,可留下。”
那管事婆子寻到锦布右下角绣的姓名,高声报道:“绣娘郭芸留下。”
老夫人翻了两幅,挑出一幅,绣的是一只下山虎,她赞道:“乍看针线乱插似无章法,但多瞧来,表面却极光洁平滑,这虎毛刚健直竖,劈比细若毫发,毛色随动渐变,再看它眼珠子炯炯有神,几可乱真,形态十分的好。”
管事婆子立刻陪笑道:“还是老夫人眼光老辣,这幅刚收上来时,凡瞟到的都赞不绝口呢。绣娘丁香留下。”
龚文君又翻出一幅:“这可了不得,竟绣的是《金刚经》,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且大小一致,上下左右齐整。”
“给我来看。”老夫人平日常吃斋念佛,听是经卷便有兴趣,接过觑眼细看,半晌后点头笑说:“品字章句,无有遗阙错漏,难为她记得!”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孟雯留下。”又道:“三个名位已满,我这就叫她们来见。”收拾起余它绣品辄身要走。
“慢着。”龚如清叫住她:“你手上的再给我来看。”
管事婆子连忙走近奉上,他接过一幅翻过一幅,至最后一幅忽而顿住,目光濯濯打量片刻,取出递给老夫人:“这幅绣的甚好,也要了。”
老夫人接过,龚文君好奇的凑将过来,忍不住用帕子捂嘴笑:“哥哥,你也不能因她绣了你的背影儿,就要好罢!”
“你待自闺中勤练绣艺,只好繁复炫技,浓艳重色,却忽略刺绣之本。”龚如清道:“苏绣乃刺绣之本,非其它可拟,你看这绣技,实而不华,雅而不淡,灵动而不呆板,虽是背影,却瞻眺而生情,远近有意趣,躯骨显深邃,它已不止是绣,而是绘,绘如画之逼真,更透其精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