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胳臂倏得缩回,就听呜咽痛吟一声,转瞬灯笼落地,橙黄熄暗,扇门外什么都不见。
她则打个呵欠,径自上楼睡去。
潘莺早起要上工去,发现扇门扯裂一块,再去看燕十三,额上烧退,呼吸犹平稳。
再且说这日退朝时,飘起一场大雪,龚如清立于大殿檐前,边赏苍茫雪景边等官轿来。
常元敬恰也在等轿,走上前来寒暄,彼此简单两句,龚如清笑问:“听闻你那堂弟侍妾有些数量!”
“道听途说岂能信。”常元敬道:“不过三个尔尔。”
“三个?!”龚如清笑容愈发淡了:“岂是尔尔,我觉甚多。”
常元敬揣他心思,斟酌道:“一个是授伯父之命所纳,另两个是同僚所赠歌姬,一时推托不得,并无多余情份。”
“是么?”龚如清追问到底:“既无多余情份,怎会上朝途中还同乘马背,以氅遮掩,揽搂于怀,狎呢不止?”
常元敬听得莫名其妙:“龚大人恐是看错罢!我那堂弟身为武将,虽桀骜不羁,却也公私分明,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我原与你同想。”龚如清冷笑,他原也当自己看错,不过那抹油绿实在太扎眼,想装眼瞎都不成:“昨皇上问过我家妹与令堂弟赐婚一事。”
他顿了顿道:“我说还需深思熟虑。”
“龚大人这是何意?”常元敬脸色微变。
龚如清抿唇默然,四人抬官轿嘎吱嘎吱近到面前,随从打起轿帘,他这才道:“常大人勿要问我是何意,你该问你堂弟是何意,他在上朝官道途中抱侍妾嬉戏,显然不惧被我所见,既然不惧,便是对婚配无谓,既然无谓,我又何必送家妹入火坑,误她一生。”
语毕即撩袍上轿,再不多搭理他。
坐轿回府途中,龚如清撩帘望天地,好大的一场雪,如絮若羽飘得四围茫茫,不经意看见绣娘潘莺,她低着头匆匆走在园中,发间有白雪痕迹,时不时拂去肩上湿渍。
他示意落轿,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绸大伞,紧步随其后。
潘莺出门时只是天气阴沉,不曾想才过一条街,空中落下雪来。
忽觉头上有阴影遮,她抬眼,不知何时,身着绯色官袍的龚尚书,眉眼温和,撑着一把伞走在她旁边。
“龚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顿住步,福身见礼。
“走罢!”龚如清微笑道:“我恰闲来无事,送你一程免风雪。”
潘莺道过谢,总是有些拘谨,抿唇不语,只揩紧帕子加快脚足,越走越快,哪想鞋底一滑,差点跌倒,龚如清眼明手快握住她胳臂,满含笑意地戏谑:“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不曾怕呢。”潘莺臊的颊腮泛起红晕,似两朵桃花上脸来。
龚如清觉她又比初见时的美艳更胜十分。随意儿问:“你不是叫冯春么?如今怎连名带姓都改了?”
潘莺回话:“原在桂陇县讨生活,在那开了间茶馆,因女扮男装示人,这名儿太娇弱,冯春听起更刚强些。”
“是么?”龚如清噙唇笑了:“刚强倒并不觉得。”又问:“你做过常燕熹的近侍,想必对他很了解吧?”
潘莺背脊一阵发凉,佯自镇定:“大人何来此问?”
龚如清瞟她一眼,把伞偏过来些,笑说:“皇上要把文君指婚与他,我总要将他打听清楚,否则岂不误了家妹终身。”
潘莺暗忖他倒是个重情之人,遂道:“我只是常大人雇的下人,做些粗使活计赚点银钱养活弟妹,不敢妄自揣测他的本性和品格。”
龚如清颌首,知她口风甚严,是个历经世故的年轻妇人,又想她为度日抛头露面,想来生存不易,心底倒有些钦佩,还欲问些什么,却已至花厅廊前。
潘莺朝他福了福身告辞,径自往房里去了。
龚如清打着伞略站了站,半边肩覆的雪都化了,他才沿前廊往书房走。
潘莺先去隔间洗手,听得两个丫头嘀嘀咕咕说话,只听一个道:“小姐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另个问:“怎地会不成?不是说皇上要指婚么?”
听前个说:“指婚的事,大老爷似乎婉拒了,嫌弃常家那位将军侍妾太多,恐日后喜新厌旧,反厚此薄彼,把小姐怠慢。”
又听道:“我们小姐言情书网出身,那常家爷一员粗鲁武将,本就不配。”
两人声音愈渐愈远,潘莺拿帕子慢慢擦手,她记得前世里,皇帝还是为他(她)二人指婚,只不过后来常燕熹冒死罪也不娶。
她那时已是他第四个妾,对他心如止水。
这正是:姻配本由天定,何事欲谋强逞。
世事翻云复雨,良缘古今难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伍章 燕十三屈服求命 常燕熹心不从旧
燕十三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潘巧低低的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潘衍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他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巧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咂着嘴唇儿。
燕十三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潘衍,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潘衍吃着红薯瓤,脸也不抬:“想太多,你并不及我伟壮。”
燕十三颧骨浮起暗红,幸得巧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十分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潘衍简短道:“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衣裳烂了,先穿我的。”把椅上搁的一叠朝他丢去,散了满床。
燕十三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巧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他不堪地接过,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红薯也能这么好吃。
潘衍问他:“怎受的伤?差点儿命都没了!”
燕十三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潘衍抬腿踹他一脚,叱喝道:“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十三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潘衍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十三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巧姐儿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潘衍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他拉着巧姐儿就走,巧姐儿边走,边回过头来看他。
燕十三有些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么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潘衍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巧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十三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潘衍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不赶紧滚,出又进倒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满院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什么?”他捂住鼻问。
燕十三回道:“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及时烧掉,晚间恐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挺腰直背往大门前走,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瑯瑯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李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李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十三看着他好会儿,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潘衍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十三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潘衍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什么祸都无了。”
燕十三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潘衍问巧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巧姐儿看着燕十三,眼睛闪闪发亮,抿着小嘴不吭声儿。
燕十三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一点都不想死。
清咳一嗓子:“巧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巧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十三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常燕熹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府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见得他忙来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常燕熹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常燕熹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常元敬诫训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二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肖氏是你不成?”
肖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我哪有那胆儿拦他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