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意。”
江富庵讶异。
江远宁不慌不忙解释:“苏家也是摸石头过河,刚开始做谁也没把握能稳赚不赔,我没向您和哥哥们商量这事是替江家考虑。”
“而且,我们江家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还看不到利益的事即便我提了,也未必能得到你们的支持。”
“所以你便宁愿找外人吗?”江富庵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如果不是旁人告诉我,只怕我还不知道要被江浙五府的牙商同行嘲笑多久!”
“在你心里就把你父亲和哥哥们这样看待的?把利益看得比至亲骨肉还重吗?”
江远宁冷笑,难道不是?
眼看江远宁这般淡定,江富庵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响都没有,于是他忍了忍,将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提了出来:“我想你是才当家没多久,一时疏漏也是有的,今天我既来了,那就顺便把入股的事情聊聊。”
梯子就摆在面前了,然而江远宁却不想现在就下来,他道:“父亲远来一趟,何苦只跟聊生意场上的事?咱们父女年常不见,今日团聚,正该是家常说笑才对。”
王氏眼看江富庵的脸色变得极难看,暗暗看戏,巴不得江远宁被自己亲老子结结实实教训一顿。
“你这是什么意思?搪塞我?”江富果然愤怒瞪大眼。
“我的意思是,鞋袜股份的事早就已经通过股东大会分配妥了,实在不必另做安排,父亲倘或偏要聊这个,恐怕只会坏了父女和气。”江远宁不慌不忙道。
“好哇,我江富庵养的好女儿!”江富庵气急败坏,“父母兄弟竟还不如几个外人!”
“你这样做把江家置于何地?让我这把老脸以后还怎么在华亭抬起头?”
“父亲若是这样想,那女儿也没办法。”江远宁悠悠道。
江富庵越急、越乱,暴露的底线就越清楚,就越利于他试探江家的底牌,此刻他跟王氏是一样的心理,都盼着江富庵闹得越凶越好。
果不其然,震怒的江富庵不顾亲家王氏在场,当即给江远宁难堪:“这养女儿果真是替外人养的!你以为你嫁到了苏家便是捡了高枝飞了,可以对自己的娘家百般轻视作践了?你也不想想,是先有谁才能有你现在的日子!”
他自认为,即使他对这个女儿甚少甚少关心,但从小不曾饿她冻她,还为她挑了个好夫婿,保了她一生安宁富贵,也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本分了。单凭这两点,江远宁就该感恩才是。
没良心的东西!
“我何曾作践过娘家?”江远宁反问道,“父亲半天里说了这许多,句句话里考虑的都只有江家,顾及的也只有您的面子和哥哥们的面子,何曾有半句是出于对我这个做女儿的考虑的呢?”
“你做错了事,就该听教训,哪怕你嫁出去了,也还是江家的女儿。我教训自己的女儿不可以吗?”江富庵振振有词。
“这里是苏家,您即便不看女儿的脸面,也该给我婆母几分面子。”江远宁腹黑地把矛头转到王氏那边。
正在欢快吃瓜隔岸观火的王氏,被江远宁这突如其来的甩锅砸得措手不及。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江远宁现在的身份确实是苏家的当家太太,她就算不维护江远宁,也得维护苏家。
这招果然奏效,王氏开腔了,“咳咳。”
她摆正了一下姿态,“亲家的话实在言重了,阿宁既然嫁到苏家,便是我们苏家的人,就算要教训,也该顾些体面。”
江富庵语塞。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迟来吃厚粥:松江府俚语。
第33章 033章地主婆发愁
从苏家出来的时候,江富庵脸上依然怒气不减,王氏原本假意要留他短住两天以叙父女之情,也被他果断拒绝了。
江远宁出于孝道,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江富庵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像是受了莫大的晦气一般,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血缘亲情抵不过一桩买卖,当无利可图时,哪怕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
江远宁心情复杂站在原地,内心生出莫大的悲哀。
——
苏家鞋铺。
今天的苏临静没有设计鞋子,而是盘腿坐在矮榻上饮茶,临街的窗子把这条街往来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吆喝的小贩和车马的喧嚣中,每个行人神态各异,热闹得如同潮水。
苏临静熟读历史,却不曾真的见过明朝的繁荣街市,如今身临其境,方知□□上国的富庶,从松江府一城便可见一斑。
不一会儿,吴平步履匆匆进来。
“老爷。”
“嗯。”苏临静把杯子从嘴边移开,“怎么样了?查清楚了?”
“人是查到了,但是已经跑了。”
苏临静回头,“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那人原是个流民,我们正在尽力加派人手找。”
“流民?呵。”苏临静冷笑,“真是难为她了,能把这样的人搜罗来。
——
松江府华亭县,江家。
苏临静把一份合同递到江富庵面前。
江富庵望着这份迟来的入股合同,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这么一张劳什子,也配劳动苏老爷亲自送来?”
一口一个劳什子,一口一个苏老爷,偏就是故意说来戳苏临静肺管子的。
苏临静脾气好,想着眼前的好歹是江远宁的父亲,她名义上的岳丈,自然不能与他怄气。
“这是新拟好的股份合同,华亭这边的市场暂时没有代理,我与阿宁商量了,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娘家人放心。”
“所以今日小婿特意登门,一是为致歉,二是诚心促成两家合作。”
苏临静的话说得软软的,态度放得低低的,加上那份诱人的股份合同,江富庵的脸色缓解了不少。
他一边接过合同,一边嘴里抱怨:“哼!好处不知被外人赚去了多少,剩些个汤脚菜尾了她才记起来她还有娘家!”
“她也不想想,外人拿去多少始终是外人,哪里比得父母兄弟靠得住?”
江富庵嘴里边说,眼睛飞快扫了一遍合同,条款都不错,对江家很明显的照拂。
他手上忙不迭取了印信,签字钤印,生怕晚一秒那张纸就会飞了去。
“贤婿,有句话不是我说的难听,你说若是哪天苏家有个什么不济,能出手相助的肯定只有骨肉至亲呀,外人难道还能记着你的好不成?”
拿到好处的江富庵嘴里的苏临静也马上从“苏老爷”变成了“贤婿”,他叹了口气。
“哎!阿宁到底妇人浅短,大事上竟这般拎不清。那天我因顾念她身体,好意去看她,平白里听了她好些混账话,直把老汉我看得比外人都不如。”
“既然是一家人,那今天我也不怕说出来让你笑话,阿宁的所做所为,让我确实是寒心呐!”
说着连连摇头,一副受伤老父亲的模样。
苏临静的宿主是个只看王氏意思办事的妈宝,和江家甚少来往,所以她对江富庵这人了解不深。
面对他的这番惺惺作态,她脸上笑笑,语气却毋庸置疑说道:“阿宁虽然任性些,但行事果敢,凡事都有自己的考虑,是苏家的当家太太,更是小婿的贤内助。”
“让您受了委屈固然是阿宁不应当,但阿宁亦不容易,更是有身子的人,岳丈何不体谅一二,反同小辈置气?”
几句话便把江富庵近利短视、小肚鸡肠的本质翻出来了,为些许小利就同做身怀六甲的女儿置气,任谁也过意不去,唯他还有脸诉苦,毫不反省。
江富庵脸上讪讪,把股份合同默默收起来。
——
尽管江远宁万般挣扎,年终究是过了,热热闹闹,团团圆圆。过完了年,距离他的预产期就越来越近了。
他可以牢牢控制成本,轻易地掌控一家企业,但他终究无法控制时间,无法穿回现代。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他的脚开始浮肿,穿鞋都很困难,时常腰酸背痛,睡觉也睡不好,无法随心所欲翻身。
现在对他来说,胎动、浮肿这些都算是小事,最要命的是他每天胸前还涨得难受。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羞愧难当,霸总的自尊心伤得稀碎,恨不得再跳一次鱼塘,索性一了百了。
胡思乱想的事情多起来,人也就容易变得焦虑不安,脾气渐渐也古怪易怒,英儿时常看到太太独自叹息,眼里的忧郁深得如古井,让人看不懂。
可是问太太究竟是为什么事,她又不言语,只淡淡说,“说了你也不会懂。”
确实她脑袋里装满疑惑,不晓得太太还有什么可忧虑。
太太如今是苏家的当家太太,很得老爷尊重,整个松江府,但凡知道苏家鞋铺的,都知道苏家有这么一位了不得的太太,就连锦玉小姐也不敢造次了。
饶是这样还有烦心事的话,那这天底下再没有称心如意的人了。
哎。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好好的在这叹气做什么?”苏临静进来了。
“老爷。”
苏临静视线朝屋里看去,“太太还是闷闷不乐吗?”
“嗯。”简单一个字的答复代表了眼下不容乐观的状况。
苏临静蹙眉。
她担心江远宁为此患上产前抑郁症,可是明朝压根没有心理医生可以帮忙疏导。
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她来担起“丈夫”的份内职责了。
她走了进去。
只见江远宁心事重重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阳春三月抽条的桃树,愁苦占满了他整张脸。
苏临静看着自己的脸被江远宁拧成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包,真想马上替他做个拉皮舒展舒展,省得他年纪轻轻就布满皱纹。
“回来了。”反是他先开口。
“嗯。”苏临静走到他身旁,“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生的定义是什么?”
“嚯,这么深奥?那你可悟出来什么了?”
江远宁没理会她的调侃,继续看着冒出嫩芽的枝条,“难道只是为了生儿育女,然后让他们继续过重复的人生吗?”
“当然不是。”苏临静答道。
江远宁回头:“那你是怎么认为呢?”
“我觉得,人生的定义应该是没有定义。”
“你这话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江远宁嘲讽道。
苏临静并不恼,一脸认真解释道:“人生没有定义是因为它无法被定义,这世上有千百万种人生,每个人都有所不同,我们不能把它用任何标准来固定评判。”
“所以,你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它的定义就什么样的。”
江远宁听完,沉默了良久。
“你如果有焦虑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闷在心里,会得产前抑郁症的,你知道吗?”苏临静试图撬开他的嘴。
“我这段时间再筹划一件事,但是一直没找到好的解决办法。”江远宁开口了。
苏临静两手比了个“X”,拒绝道:“别跟我说你又想卡bug玩穿越,实在太危险了,我不会同意的。”
“没老婆很惨的,我可不想变成一个鳏夫留在明朝。”
江远宁:……
“不是为这个。”说实话他现在对现代这种渺茫无望的事,已经差不多死心了。
听到不是为了穿越的事,苏临静将手放下,“那你说说,也许我能帮你一起想想办法。”
江远宁内心并不认为苏临静能想出什么办法,但还是把那个想法说了出来:“我在想怎么能让那些女孩子上学。”
苏临静震惊,好家伙,这位大兄弟心里竟憋着这么大一件事!
“女孩子上学这种事,在古代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你这是破坏社会制度,是绝对不会被允许。”
江远宁满眼忧郁,“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从他的宿主江氏,到被逼裹脚的小蝉,再到打赤脚满地的郑家女孩子们,都是生活在森严制度下的卑微角色。
苏临静思索了一下,“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江远宁好奇。
“他们不让女子读书,但不妨碍我们可以以教习女红的名义召集女孩子们,我们做女红的同时,教授她们识字读书,这样不就行了?”苏临静解释道。
“松江府家家户户做纺织,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学女红,我们开办一个义塾,免费招收学生,倒也不是难事。”
“可是那些朽儒会愿意教女孩子读书识字吗?”江远宁道。
“谁说一定要请老先生来教学生的?”
“哦?”江远宁愈发提起好奇,“那你要请什么人来当老师?”
“松江府是皇家织造之地,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不少,那些人不仅织造拿手,而且见识广,也略识得字,知道些道理,我们何不请她们来?”
“这就叫:‘girls help girls’!”
江远宁被这话逗笑,“亏你想得出来。”
苏临静已经很久没见江远宁这样笑过,忍不住打趣他:“江远宁,上一次见你这样笑的时候,还是在上一次。”
江远宁:?
作者有话要说:
江远宁: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第34章 034章讨公道
苏家鞋铺。
苏临静低头聚精会神地在设计一双平底鞋,现在江远宁的脚越来越难穿下鞋子,她打算替他多做几双舒适的鞋子。
“老爷!”吴平的语气带着兴奋。
“什么事?”苏临静没有抬头,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那个逃走的神婆找到了!”
苏临静立即抬头:“人在哪?”
——
苏宅,西院。
王氏坐在椅子上,脸色极难看,她半倚着身子,一条胳膊架在扶手上,远远望去,像在思虑着什么。
底下跪着一个老妇,并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来过苏家驱邪祟的神婆。
此时她半点威严也没有,浑身战栗,把头深深叩在地上,等待王氏的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