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和正房之间有道月亮门,打通了东西两院,刚刚进来的王老爷便从此门进了西边的院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挽着他的胳膊,殷勤地陪他往上房去了。
“王老爷总也没来了呢。”
“两个月,月娘有没有想我呀?”
“当然,不然也不会知道老爷好久没来了嘛。”
“哈哈哈,真是个小妖精,若非茵茵还在等我,今儿非得跟月娘好好乐一乐。”
秦禛目送二人进了屋子,心想,女人们都在屋子里,想要知道虞玉竹在不在,必须下去。
她想了想,四肢着地,悄默声地爬过厢房,从月亮门处落了地。
两个院落之间有条不太宽的防火夹道,秦禛藏在这里,准备守株待兔。
很快,一个婢女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过来。
路过月亮门时,秦禛一手捂嘴,一手用匕首顶住她的咽喉,“不要叫,叫了就没命。”
婢女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点头。
秦禛道:“虞玉竹在哪儿?”
婢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秦禛明白,她赌对了,虞玉竹就在这里。
她说道:“我是六扇门的,你若撒谎,你知道后果。”
婢女打了个哆嗦。
秦禛道:“我现在就放开手,只要你不叫,我保证你没事。”
婢女点了点头。
秦禛把左手从她的嘴上拿了下来。
婢女小声道:“虞玉竹就在第三个院子里,这位大哥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秦禛道:“她来这里多久了?”
婢女想了想,“不到半年。”
秦禛又道:“她是哪儿的人?”
婢女道:“附近。”
时间和地址都对上了。
秦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再次警告道:“我们的人马上就到,如果你……”
“放心。”婢女咬牙切齿,“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是绝不会出卖大哥的。”
“咔嚓!”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细碎的声音。
秦禛心思一动,“最好如此,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说完,她放开婢女,沿着夹道向北,再次助跑,跳跃,单手攀上北墙墙顶,做一个引体向上,就上了墙,翻身出去,轻盈落地。
“喵喵!”房慈在胡同口,听到动静,立刻试探着叫了一声。
这小子又机灵又听话,真是个干刑侦的好苗子。
“喵……”秦禛笑着对了个暗号。
“汪汪汪……”不远处的狗子们不安地叫了几声,丝毫没有拉稀疲软的迹象。
房慈小跑过来,“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秦禛道:“据说就在有狗的院子里,事不宜迟,你马上回衙门召集人手,我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房慈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一阵风似的出了胡同。
秦禛站在原地,凝神听里面的动静,片刻后,房慈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她赶紧迎上去几步,问道:“怎么了?”
房慈道:“好像来人了,但不知道谁的人。”
秦禛心中一凛,道:“走,去看看。”
二人垫着脚尖到了胡同口,穿着便衣的两队人飞快地迫近了他们。
秦禛正待分辨分辨,就见后面的一个男子带着一队人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秦禛瞧不清对方的容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人停了下来,朝身后一摆手,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便冲进了胡同。
这是包抄的意思。
秦禛已经认出了来人。
李准说道:“六扇门办差,无关人等速速离开此地。”
秦禛拱了拱手,“原来是李校尉,我刘小毛啊,这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
李准还礼:“原来是刘兄,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秦禛道:“多谢。”
李准拱手:“不敢当。”
二人跟着李准等人去了花枝胡同……
六扇门的人比顺天府的捕快生猛多了,瞬间就闯了进去。
院子里传来了打斗声和惨叫声。
李准手按腰刀,守在第一家门口处。
他对秦禛说道:“大庆律例,官员不得□□,此处胆敢公然违抗,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这场仗没那么容易。”
李准是正八经的朝廷官员,按道理无需向秦禛和房慈交代这些。
他之所以说,是在变相告诉秦禛这里的危险性。
秦禛点了点头。
胆敢开黑窑,专门招待各级官员,说明此地的东家心思叵测。
这正是六扇门的业务范畴。
景缃之帮了她,她也帮了景缃之,他们互不相欠。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黑衣男子快步走了出来,禀报道:“李校尉,管事的咬舌头了,但人没死。”
“唉!”李准气急败坏地叹息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房慈用肩膀撞了一下秦禛。
秦禛道:“我们也进去看看。”
二人跟着进了院子。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好几具尸体横在二进的回廊中,七八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被集中在天井,幽幽的哭声被冷风吹得呜呜咽咽、九转回肠。
房慈瑟瑟发抖,小声嘀咕道:“投降不就得了,这是何苦?”
秦禛道:“这里不是寻常地,护院便也不是寻常人。”
房慈不明白,“什么意思?”
秦禛没有解释,带着他一路走到第三个院落。
这里的情形和第一个院落差不多。
秦禛站在二门门口,视线在天井中的几个女子的脸上扫视了一遍。
房慈道:“这些都是被拐来的吗?”
这个问题秦禛回答不了。
她抬起手,指向一个哭得不能自己的姑娘,“你出来。”此女与虞玉竹的母亲有六分相似。
秦禛先前遇到的婢女推了推那个姑娘,“绿竹,官爷叫你呢。”
“哇……”绿竹的哭声愈发大了起来。
秦禛摇摇头,她明白虞玉竹的心情——虞玉竹的遭遇,不啻于从天堂到地狱,而这地狱如同跗骨之俎一般伴随她一辈子,于她来说,活着不一定比死去更幸福。
不过没关系,“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有责任和义务帮虞玉竹从炼狱中脱身出来。
第58章 坦白
绿竹一个人的崩溃导致了所有女子的崩溃,一群人歇斯底里。
悲切而又凄厉的哭声被西北风裹挟着,传出去很远很远。
遥远的人,听不到遥远之处的哭声。
但秦禛近在咫尺,所以感同身受。
这是她们积聚了很久的负面情绪的彻底爆发,劝导不如释放。
秦禛从灯笼的光晕下挪出来,站到黑暗里,静待她们平复下来。
她刚站定,就见虞玉竹从人群中冲出来,蛮牛一般朝回廊的大柱子撞了过去。
秦禛反应极快,脚下一垫,上前两大步,赶在虞玉竹之前抓住她的肩膀,喝道:“干什么!”
虞玉竹尖声叫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虞家距离这里不超过两里地,本该嫁给童生、未来做官太太的她,忽然变成了“一条玉臂千人枕”的妓子,只要稍稍代入一下,就足以让人崩溃了。
求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房慈大声说道:“害你的人还没抓到,你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虞玉竹甩开秦禛的手,脚下一晃,人就摔到了地上,低低地说道:“人死灯灭,还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呢?”
她这一下,吸引了不少女子的注意力,院心里的哭声顿时小了一些。
秦禛开了口:“死亡,不一定能清洗一切,活着,也未必都是耻辱。一个人悲伤的极限,大概只有五天,只要能熬过去,我们也许就会发现,我们依然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些好吃的,留恋那些好看的,留恋那些想念的亲人,甚至会留恋自由呼吸的每一个瞬间。”
“我可以承诺,如果你们不想回家,我可以妥善安排你们的生活,让你们能够自力更生、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直到你们做好回到亲人身边的准备。”
房慈道:“对对对,我也能帮到大家,大家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不回家,就不用面对羞辱。
不面对羞辱,似乎就能苟活下去了。
哭声渐渐平息了,女子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此时,李准就站在月亮门外,他摇头叹息一句,“心是好的,但太不谨慎,那……岂是什么人都进的?”
一个属下问道:“李校尉,这些女人怎么办?带回去,还是原地关押?”
李准犹豫片刻,“先原地关押,紧着审讯,明天一早交给顺天府。”
那属下答应一声,下去通知了。
李准纠集其他人马,带着要死不活的管事和一名马夫,往南城兵马司指挥张垚家去了——据马夫交代,此地的东家是张垚。
半个时辰后,李准敲开了风雨阁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门,禀报道:“王爷,属下回来了。”
景缃之才从宫里回来不久,承影正在给他换新绷带——有了秦禛的烈酒,他的伤口不再红肿,已经开始结痂了。
他问道:“情况如何?”
李准道:“娘娘破案了,确系暗窑,且只接待官员,当场抓获三名嫖/客,一个六品,两个五品,解救了一干被劫持女子,包括虞玉竹,南城兵马司指挥张垚已经被带回衙门了。”
景缃之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对坐在一旁的司徒演说道:“虽有运气的成分,但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演同意他的观点,“娘娘在破案上确实极有天赋。”
“胆子也忒大了。”景缃之吐槽道。
他之所以派李准前去支援,是因为负责秦禛安全的暗卫得知秦禛的调查对象后,先去院子里探查了一番,发现情况复杂,害怕一个人应付不来,便在秦禛房慈在小酒馆喝酒时,通过六扇门的暗探,把消息递了回来。
司徒演摇摇头,“娘娘这是有恃无恐啊。”
他看穿了秦禛的内心。
景缃之也明白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他非但不觉得麻烦,心中还有些窃喜,甚至赞叹秦禛的胆大心细。
他说道:“看来……本王要与王妃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了。”
李准立刻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景缃之道:“你再往细了说说。”
李准道:“王爷,我们在遇到了抵抗,重伤两个兄弟,死了好几个护院。”
司徒演蹙起了眉头,“居然这么大胆子,看来此案非比寻常!”
景缃之道:“你把账本和三个官员一起带过来。”说完,他又吩咐承影,“准备准备,本王要去衙门。”
李准抱了抱拳,却没有马上离开,“王爷……”
景缃之挑眉:“怎么?”
李准道:“娘娘说要安排所有女子,总共二十八人。”
“哦?”景缃之吓了一跳,“她要如何安排?”
李准摇摇头,“娘娘没说。”
司徒演提醒一句,“王爷,这些女子来历驳杂,进王府只怕不成。”
景缃之蹙着眉头,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
这件事不好处理。
秦禛是王妃,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对她未免有失公平。
可如果她真做了主,一旦有内奸混进来,届时被牵连的不仅仅是王府。
景缃之思虑再三,“等她带人回王府再说。”他朝李准挥了挥手,示意其可以走了。
事情还未发生,这个时候就阻止秦禛师出无名,不如先看看再说。
主要案犯被六扇门的人带走了。
秦禛和房慈只能听听对女子和护院们的审讯。
通过护院的口供,秦禛知道了此地的主人是谁——李准去抓张垚了,她只管这些女子就好。
除老鸨子外,剩下的十八名妓子和十名婢女,都是受害人。
婢女是买来的,她们的遭遇比妓子还惨,不但要伺候妓子和嫖/客的吃喝拉撒,还要伺候护院们。
这也是那名婢女义无反顾地帮助秦禛的原因。
录完口供差不多已经凌晨了。
一干女子被集中在第三座院落的堂屋里,垂泪的垂泪,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着。
秦禛从主座上站起来,“静一静,大家听我说。”
屋子里静了静,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
秦禛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顺天府重案组捕快刘小毛,他是房慈。”
房慈站在秦禛身边,点了点头。
秦禛继续道:“之所以查到这里,是因为半年前的一起失踪案。很抱歉,我们来晚了,让大家受苦了!”
她鞠了一躬。
一众女子的眼睛又湿润了,但因哭得太久,这会儿反倒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极端情绪了。
秦禛道:“很好,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大家就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伤心了,可见我前面说过的‘悲伤的极限是五天’,还是有些道理的,大家可以认真品一品我的话。”
“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