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缙身为阁老之子,他不敢多嘴,便由沈伯文一人承担了他两人份的嫉妒。
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已是寻常,甚至还经常仗着自己是沈伯文科场上的前辈,便对他所完成的工作指手画脚,极尽挑刺找茬儿之事,恨不得给贬的一无是处。
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
沈编修,这点活儿这么简单,你都要做这么长时间,难不成就这点能力?
沈编修啊,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啊,不要恃才傲物,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我做前辈的,就算说的多了点儿,还不是为了你好?
一开始,沈伯文还抱着维护最基本同僚之间的面子,再加上自己心态平和,懒得同他计较,但张修撰却可能因此以为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愈发不加以收敛。
可能是性格使然,张修撰是前几年的状元,性子极为高傲,自恃才高,即便同在范学士手底下,负责同一个部分的会典编修,却总是看不上同组的其他人,不仅仅是针对沈伯文。
经常只觉得自己的思路的正确的,若是他人同他产生了分歧,那一定是别人有问题。
不过能进翰林院的,自然都不是草包,谁还不是寒窗数年,一朝得中,怎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因而范学士手底下这些人之中,爆发争吵的次数是最多的,有更高资历的前辈们在的时候还好,能收敛几分,若是只有他们这些人,那必然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得沈伯文脑袋都疼。
而其中嘴皮子最利索的,莫过于张修撰,旁人吵不过他的时候,最后便只能以他的思路为主。
但他的思路却并非每次都是正确的,而出现偏差的时候,这一部分的工作就要推翻重来。
进度自然而然就被耽误了。
先前是看在同僚和睦的份上,沈伯文才给张修撰留了面子,但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
沈伯文自然无需再加以忍让,无情地点出了这个让他分外尴尬的事实。
张修撰一听就怒气上涌,登时将手中的笔往桌上用力一拍,站起身来,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便怒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没能按时完成,还要赖在我身上?”
沈伯文挑了挑眉,丝毫不惧,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什么叫赖在他身上?什么叫你们没能按时完成?
于是沈伯文看了他一眼,只道:“事实如何,我想张兄应该心知肚明,就不必我再说一遍了。”
说罢,也不管张修撰表情如何,便转身离开。
……
回到家中,家中一派温馨的氛围让沈伯文从方才糟糕的同僚关系中解脱了出来。
全家人坐在一块儿用完了晚饭,大家暂且没有各回各房,都留在正屋里陪着沈老爷子与沈老太太说话。
现在天气太冷了,沈老太太也不好每日都出去跟邻居婶子一道唠嗑,感到无趣了许多。
“老大家的,今个儿身子怎么样,还难受吗?”
沈老太太看着大儿媳妇儿还不见粗起来的腰身,关切地问道。
“劳娘关心。”周如玉闻言便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地回她:“已经不难受了,害喜也减轻了许多。”
老太太听着就点点头,她刚才吃饭的时候就特意关注了大儿媳妇儿,见她胃口好像还不错,吃的也不少,就有点儿猜测,这时候问了才放下心来,便笑呵呵地道:“看来你肚子里这个,是个知道疼娘的,你能吃能睡,他才长得好。”
周如玉也笑了笑,“娘说得是,儿媳也这么觉得。”
“不过你怀相一直都好。”老太太又道:“当初怀珏哥儿和珠姐儿的时候,也不过害喜了十来天,就好了,可惜当时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补补,珏哥儿生下来的时候那瘦的啊……”
说起心爱的大孙子,老太太的话就收不住了。
从他出生开始,讲到满月,又讲到一岁,三岁,这中间的种种趣事儿。
讲得沈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屋里的大人们倒是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沈伯文这个当爹的,见他不好意思,反倒还笑了起来。
好容易等到老太太讲完,小少年的脸都红了。
沈伯文听够了热闹,这才笑了笑,出声道:“爹,娘,今年咱们怕是要在京都过年了,翰林院再过不了几天也要封院,给我们放假了,您二位趁这几天想想,要置办些什么过年的东西,到时候咱们全家出动,一道儿去买。”
说起这个,沈老爷子便想起了还在老家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心里叹了口气,才道:“我一贯是不管这些的,让你娘跟你媳妇儿商量吧。”
沈老太太闻言便道:“那不行,老大家的怀着身子呢,不能劳神,这样吧,阿苏前些日子不是还跟着老大家的学管家了吗,这次就让她操办,也好练练手。”
是让自家娘子能休息的好事,沈伯文自然不会反对。
沈苏闻言也点了点头,道:“我来就我来,大嫂就歇着吧,若是有拿不准的,我再去请教大嫂,定然不会让大嫂太过劳神。”
最后一句是冲着沈伯文说的,眼神中带着揶揄。
沈伯文可不怕调侃,听罢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道:“既然这样说定了,到时候你们什么时候打算好了,就叫我便是。”
“知道啦大哥。”
……
说完话,沈伯文带着妻子女儿回房,沈珏很自觉的去了书房,温习今日的功课,等会儿爹还要过来检查呢。
扶着周如玉坐下,沈伯文还回身给她倒了杯炉子上温着的热水。
见她接了,自己才跟着坐下。
沈珠方才吃完饭就有点儿困,现下到了房里,就更加昏昏欲睡了,唐晴便带着她去了里间的小床上休息。
留夫妻二人在外间说话。
周如玉双手捧着茶杯,看着眼前的相公,不由得轻声道:“相公这般,好像把我看做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是不是有点太过小心了?”
她话音落下,沈伯文便摇了摇头,道:“你前两次怀有身孕的时候,我都在书院之中读书,没有亲自照顾过你。”
这是原主的记忆之中清清楚楚的事,只有在周如玉临产前几天,他才从书院之中赶回家,陪着她生产,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家一趟,但像自己这般照顾,却是没什么机会,倒不是说原主性子冷淡,只是课业的确紧张,又分隔两地,实在没办法。
这话入耳,周如玉自然也想起了当时怀着珏哥儿和阿珠的时候。
但她一向善解人意,明白读书有多么重要,而且相公当时也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比如从县里回来的时候,会偷偷将抄书赚的钱交给她一部分,让她有什么想吃的就买,或是在老太太面前给她说好话,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再想起那些往事,她也并不觉得委屈。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沈伯文闻言,却沉默了半晌,不知为何,心中多少有几分酸意。
只是随即他便摇了摇头,将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酸意抛之脑后,不愿意刻意去想。
既然如今在她身边的是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了相公。”
周如玉不知他的这些心理活动,手中的茶盏还在散发着热度,暖着她的手,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儿,便将茶盏放在桌上,准备起身。
沈伯文忙拦住她,道:“你想拿什么,我去帮你拿就是了。”
周如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又坐了回去,道:“在窗边的桌上,那份礼单。”
一听是礼单,沈伯文大致能猜到是关于什么事了。
这段时间内需要自家拟个礼单出来的,莫过于邵师兄成婚一事。
拿的时候看了一眼,果不其然。
回来刚要递给自家娘子,她便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拟得差不多了,比惯例的厚了三分,相公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
沈伯文对她很是放心,在人情往来这些上面,她比起自己可要强多了。
只是让自己看,他倒也不好不听,便粗略地看了一眼,才道:“颇为周道,没什么疏漏之处。”
说完又笑了笑,语气温和地道:“如玉如今在管家这件事上,师娘都夸你聪颖,已经可以出师了,为夫若是对这份礼单有什么意见,才是班门弄斧。”
周如玉从他手中接过礼单,闻言便嗔了他一眼,“又说玩笑话。”
沈伯文笑笑,随即问她:“我从外头买了两条鱼回来,回头让晴娘给你炖汤喝,好好补一补。”
“嗯,谢谢相公。”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翌日,在昨晚人们都在睡梦中时,京都又下了一场大雪。
沈伯文为了不打扰自家娘子休息,特意放轻了动作起身,洗漱完毕,换好衣裳后打开房门,便见到院子里又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走出来之后又赶紧关上房门,怕外面的寒气跑到屋内去。
院中还有个拿着大扫帚正在奋力扫着雪的身影,不用猜也知道是唐阔。
沈伯文见状,往院里走了几步,将他叫了过来。
少年跟着沈家这大半年下来,已经不复起初那般瘦了,许是吃得好的缘故,身板儿已经结实了许多,只是没怎么长个子,看着极是机灵,闻言便放下扫帚,一路小跑过来。
自家老爷平日待他温和,他也不怎么怕他,站定之后便问:“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沈伯文看了看他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先道:“下次出来之前先把帽子戴上,也不怕冷?”
家里先前给每个人都做了冬天戴的帽子,只是这小子怎么都说戴不习惯,老不戴。
此时他闻言就嘿嘿笑了两声,才道:“小的知道了,下次一定。”
“可别小看这京都的气候,回头给你冻出冻疮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沈伯文也有点无奈,但也总不能按着他的头给他把帽子戴上,只能如此道。
说完又道:“先别着急扫整个院子里的雪,说不得还得接着下,先把各房门口到正屋的路清理出来,让老爷子他们今个儿就别出门了,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小的知道了,一定转告给老太爷。”
唐阔听罢就赶忙点头。
就在他们说话间,沈珏也从自己房里出来,刚想打个哈欠,就被冻得又收了回去。
被沈伯文瞧了个正着,不由得心里一乐。
小少年倒是极为听话,穿的很厚实,帽子也戴上了,见到自家父亲也在,便走过来问安。
“阿爹早。”
“珏哥儿也早。”
正巧,在厨房忙活的唐晴也做好了早饭,主仆四人一道用过之后,便上衙的上衙,上学的上学去了。
然而刚到翰林院,还没在自己值房中将凳子坐热,沈伯文就被告知了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
“张修撰和李编修请了三日的假?”
在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之后,他不由得心下微沉。
再过两天,便是苏掌院要带着几位学士们来检查他们进度的日子……
而张修撰他们二人却在这个关头上请假?
第七十六章
张修撰与李编修二人关系不错, 是一道去饭堂用午饭,或是下衙后去酒肆中喝两杯的朋友。
二人同时遇上事的可能性应当不大。
沈伯文单手扶额,垂下眼眸, 缓缓在心中思考。
“他们二位请假的理由呢?”
对面的书吏挠了挠头,也不太确定的样子:“好像是说身体不舒服吧。”
“我明白了,多谢。”
送走来传消息的书吏, 沈伯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食指下意识敲打着扶手。
两个人同时身体不舒服?难不成是一道受了凉?
但昨日天气不好, 自己昨日路过的时候,分明看见他们两个平时惯常去的那家酒肆并未开门。
沈伯文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了顿。
但若是张修撰故意想要借此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李编修做配合, 倒不是没有可能。
沈伯文不愿意将同僚想得这般恶劣,但凭心而论,若是换了自己,在这个紧要关头上,若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床,还是会坚持过来将手里的工作做完, 如若不然, 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导致没能完成先前分配给他们的任务, 其他同僚怕是要被苏掌院责怪。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随即便站起身来,准备前往藏书楼。
多想无益,还是抓紧先把自己的份额做完。
行过院子, 穿过回廊, 一路上遇到不少抱着书籍的同僚或是书吏们, 每个人面上都行色匆匆, 临近年关,都着急着将手底下的活儿干完,免得回头面对苏掌院和其他几位学士的检查时说不出话来。
按理来说,翰林院中应当是颇为清闲的,沈伯文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
只是与谢之缙一块儿被选到大周会典较为关键部分的编修工作中之后,才发现,清闲与否,也是说不准的。
尤其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苏掌院,更是出了名的高标准,严要求,坚决不允许他们这些被选进来的人偷懒耍滑,敷衍应对。
他老人家曾经在先前便直截了当地说过,若是没有合理的原因,耽误了会典的编修进度,就自觉退出,不必再参与。
想到这里的时候,沈伯文也走到了藏书楼的门前。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热气化作白雾,逐渐消散在空中。
他收回思绪,抬步踏入门内。
……
先去借了一部分相关的资料,抱着书走进大家平日里聚在一起干活儿的那间值房,迎面而来的,便是有些嘈杂的议论声。
“他肯定是装病,故意不来的,他这人我了解得很,这种手段我没用过还能没见过?”
这是一道不屑的声音。
沈伯文听出来了,应当属于一位姓赵的编修。
另一道声音紧接着,有些焦急:“他要是这三天当真不来,那咱们的进度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