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间,林氏布行出来一人,看其打扮像是一个伙计。那伙计见冯秀才还没走,脸色别提有多难看。
“冯秀才,算我们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别来了。你老来我们账上拿银子,我们布行都快开不下去了。”
“你胡说!”冯秀才梗着脖子,怒道:“这么点银子,布行就开不下去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他林修竹不是在我父母姐姐的坟前发过誓,说要好吃好喝的养着我,难道他都忘了吗?还是说他原本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到底是谁忘恩负义?”人群有人鸣不平。
一人不平,引起很多人不平。有人说冯秀才不懂感恩,骂冯秀才是个白眼狼。还有人说冯家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子孙。
人家好心养着你,你还骂别人忘恩负义。
这样的人,在世人眼里活该饿死。
冯秀才可不管自己是否激起民愤,还在那里忿忿不平。“他们林家得了我们冯家的产业,就应该养着我。你们这些眼瞎心瞎的人,哪里知道林修竹的虚伪。”
“冯秀才,你好歹为自己积得德,人家林家待你可不薄。如果不是林家接济你,你早就饿死了。”
“我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瞎子。”冯秀才自嘲冷笑,低头散发像极霜打的枯草。他在众人的骂声的指责中,佝偻着身体走了。
苏离和谢让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冯秀才一边走一边低低地骂着什么,见到的人都习以为常,大多会露出同情又鄙夷的目光。甚至还有不懂事的孩子朝他扔石子,骂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背手弯腰,完全不似在布行外面那般与人争辩的,对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即使有小石子打到他身上,他也丝毫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冯家的宅子不小,也是林家帮忙赎回来的。他推门进去,自顾地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是没有急着喝,而是闻了又闻嗅了又嗅,最后把水瓢一丢。
这座宅子有些年头,因为经年失修显得有些破败。屋檐翘角上的鱼出水,还有雕镂刻花的窗棂依稀能看出过去的光鲜。
冯秀才坐在门槛上,望着天。
不知过了多久,破旧的院门被人推开,进来两位年轻的男女。他既不正眼看,也不出声询问。仿佛对于这样的事司空见惯,继续望天发呆。
三人静默片刻,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冯秀才感觉不太对,终于用正眼看向那对男女。光从衣着长相上看,这两人不是什么体面人。他像是想到什么,那双阴鸷的眼中布满暗霾,目光极其不善。
“你们是谁?”
“我们是外地人,方才恰好在林氏布行附近。听了你的事,我们很是为你感到惋惜。”谢让说。
冯秀才桀桀一笑,眼神变得无比狠厉。
“林家好本事,这是又想耍什么花招?”
苏离暗道,冯秀才这是把他们当成林家派来的人。
“别人都说林家有恩于你,你为何如此痛恨他们?”她问。
冯秀才凌厉的目光看向她,笑容越发古怪,“怎么?明的暗的都不行,还想对我来阴的。回去告诉林修竹,他欠我们林家的永远都还不清。”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官府告他们?”谢让问。
冯秀才顿时变了脸,阴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林修竹心虚了,所以派你们来探我的口风?
谢让摇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力与林家抗衡,他们想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所以他们根本不怕你败坏他们的名声,相反还要感谢你替他们宣扬,让世人都知道他们有多仁慈,你有多么的贪得无厌。”
冯秀才眼中似有怀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让。
谢让任他打量,神情自若。
半晌,冯秀才又怪笑起来,“林修竹是不是怕了?他怕我手里有证据,怕我揭穿他的真面目。哈哈…世人当真可笑至极,居然将一个虚伪恶毒之人视为大善人,还为他歌功颂德。”
“你若有证据,早就告了,何必等到现在。”
谢让的话,像踩了冯秀才的尾巴。
只见冯秀才脸一沉,大喝道:“你们滚!”
“恕我直言,就你这样的人,被人冤枉十回都不冤。枉费你读了那么圣贤书,到现在都没活明白。怪不得林家不把你放在眼里,这些年任你说破了嘴,也没有人相信你说的话。”
“你,你是什么意思?”冯秀才表情惊疑不定。
“十年寒窗苦,能考取秀才何其不易。如果不是当年你一时糊涂,如果不是你言行不当失了乡试的资格,恐怕如今的你早已是官服在身,光耀你冯氏的门楣。可怜你失去所有,到头来怨天尤人,闹得人人对你避之不及,何苦来哉?”
“你们知道什么!”冯秀才眼睛又变得凶狠,死死地盯着他们。仿佛要透过他们的表情,看清他们的心是黑还是白。
谢让手一动,这才想起自己未带扇子,以手抵唇轻咳一声。“功名得来不易,说是如命亦不为过。我想不通你为何会自断前程,在四方色子中迷失自己,连累骨肉遗憾终身。更想不通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仇人被世人景仰被百姓爱戴。难道你还要继续下去,憋屈痛苦直到死去?”
冯秀才呼地站起来,脸色胀红。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是不知道,但你却是清楚明白。既然清楚,为什么不说出来?”
冯秀才胀红的脸慢慢转青,胸口急剧起伏,呼气声又沉又重。他怎么不想说出来,可是他没有证据。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没有人会信他。
他不是没想过报官,然而林家已经打点上下。尽管凤城的父母官换了几任,每一任城守都和林家交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些年来他深有体会。年纪越大,他越是害怕,怕自己到死都不能报仇雪恨,怕自己也会和父母一样死不瞑目。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你们赶紧走!”如果这两人是林修竹派来的,他自然是要赶走的。如果他们真是外地人,他也不希望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看他们的穿着,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之人。林家在凤城已然一手遮天,普通人根本不敢与其对上。
苏离慢慢走到水缸边,不用凑近细嗅,她也能闻到这水里加了什么东西。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颓然的老人,心下略有几分佩服。能在林家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不容易。
如果说冯家的事没有猫腻,她不信。
无奈世人就是这样,不伤己身不知痛,不关己事不在意。何况林家这些年小恩小惠不断,没有人会为了不相关的人得罪林家。
“这个给你。”她递过去一瓶东西。
冯秀才盯着她手里的东西,没有要接的意思。
苏离道:“我看你活得也不容易,应该还有很多未了的事。所谓千日防贼难,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能保证你没有疏忽的时候。这瓶清心丸能对付上百种寻常的毒,如果真遇到难解的奇毒,那也只能怪你自己倒霉。”
“你知道?!”冯秀才浑黄的瞳仁震动,表情震惊又激动。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冯秀才嘴唇动了动,眼中还有惊疑。
“你到底是谁?”
突然他勃然大怒,“我也是多此一问,除了林家的人,谁还会知道这些。真是好毒的心思,居然想出这样的计策。可惜我不吃这套,我早就看穿你们的阴谋!”
他猛地将瓶子往地上一摔,瓷片乱飞之时,白色的药丸滚了出来。
幽幽的木兰香,丝丝缕缕。
苏离皱眉,暗道此人防心如此之重,怕是不好打听什么。
谢让凤眸骤冷,没有温度地看了冯秀才一眼。然后上前将药丸一颗颗小心捡起,吹净灰尘仔细收好。
冯秀才心里有些狐疑,一直盯着他们,像是想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中看出端倪。
冷风拂过,带来竹子特有的清香。苏离下意识朝风吹来的方向看去,越过冯家的院墙,能看到旁边院子里种着一片竹子。那片竹子种在院子的左边,右边则是一棵木兰树。
以前她和外婆住的院子里,也种着一排竹子和一棵木兰树。竹子和木兰树并排种着,春暖花开之时,竹香兰香萦绕着整个院子。
那些人说林家和冯家曾是邻居,那么林家人以前就住在这座宅子里吗?她心下狂跳,如水的眸中波澜滚滚,似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冯秀才,敢问旁边可是林家的老宅?”
冯秀才下意识点头,表情依然防备。
是林家的老宅。
苏离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冯秀才,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姓冷的女子,她叫冷木兰。”
“你…你是冷姐姐什么人?”冯秀才大惊失色,扶着门框站起来。
苏离很想说,她是冷木兰的外孙女。
可是那是上辈子的事,这一世的她,和外婆没有任何关系。
冯秀才好似想到了什么,朝谢让奔去。
谢让身形一动,往后退了几步。
“小子,刚才那些药丸,你给我一颗。”他的声音带着乞求,再不复之前那种语气。
苏离朝谢让轻轻点头,谢让才不情愿地给了冯秀才一颗。
冯秀才如获至宝一般将药丸送到鼻下,仔细地闻了又闻。他的表情慢慢变得激动,那双阴鸷的眼中再无暗霾,骤然间像是云开雾散一般,隐约可以瞧见里面的光亮。
“你是…你是冷姐姐的外孙女?”
第52章
苏离已是红了眼眶,泪水盈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纵然心中早有猜测外婆或许生活在这个世间,乍然得到证实依然情难自控。
原来外婆真的和林家有关。
冯秀才见她落泪,激动到嘴唇都在哆嗦。“你…真的是冷姐姐的外孙女?”
当年冷姐姐被林修竹带回来时,已经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冷姐姐离开时,除了那个孩子,什么也没有带走。算年纪,那孩子应该早已嫁人生子,生的孩子也该是和这丫头一般大小。
苏离掩去心中百般滋味,嘴里已经尝到泪水的咸。她明明是外婆的亲外孙女,此时却是不敢承认。许是骨肉连心,她隐约猜到外婆早就不要这里了。她想外婆应是穿到那个时空,否则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林家害人。
那么在这个世间,外婆真的还有一个女儿?若不然这位冯秀才为什么会连问两遍,她是不是外婆的外孙女?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是她的眼神告诉冯秀才,自己就是外婆的外孙女。
“我早该猜到的。”冯秀才喜极而泣,“你一眼就看出那水缸里的水有问题,除了冷姐姐的后人,谁还会有这样的本事?”
人心善,则目明。
他如果不是冷了心,早该看出这丫头眼神清澈,不可能是奸恶之人。如果她真是林家人,根本不会说破水缸里的秘密。
“冷姐姐,她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丫头五官清秀,但皮肤粗黑,一看就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如果冷姐姐真的过得好,怎么会让嫡亲的外孙女受苦。
“她…已经不在了。”苏离哽咽着。
外婆对上一世的她来说已经去世三年,三年来她日日思念。
冯秀才张了张嘴,眼神黯然。他这才想起,冷姐姐自己虽是大夫,医术高明,但身体似乎很不好。都说生死有命,为什么总是好人不长命。若是冷姐姐还活着,那该多好。
他呆呆地靠在门框上,浑浊的眼中有着对命运不公的痛恨,还有对现实无情的悲哀。那张苍老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写满风雨的摧残。
所有真正在关心他的人,他都没了。
人生至此,当真是如虚梦一场。
过了许久,他才木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苏离含糊着,“好些年了。”
这是她自己估摸的。
如果外婆不是去世多年,又怎么会容忍林家用她留下来的东西害人。
对于她来讲,外婆也确实去了好多年。上一辈的三年,还有这一辈的十七年,加起来足有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阴不敢回想,每往深想一分,心便更痛一分。
她感受到谢让的目光,心知对方必定起疑。身为穿越者,恐怕都不希望被别人识破来历。不知为何,她居然不怕。不怕被谢让知道,不怕他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甚至在内心深处,她觉得谢让即使知道她是异世再生人,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
这样的笃定不知从哪里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或许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是书里早死的路人甲乙。也或者她相信对方的人品,坚信他是一个守口如瓶之人。
何其可笑,她竟然这般信任一个世人口中的浪荡子。
好半天,冯秀才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请他们进屋。
一想到自家屋子的落败破旧,他心里是无比惭愧。曾几何时,他们冯家也是高朋满座,接人待客面面俱到。而今他连半点茶叶都拿不出来,更别说招待冷姐姐的外孙女。
苏离看出他的窘迫,大大方方进去。
屋内家具破旧,桌凳倒是勉强能用。
落座后,苏离说:“冯爷爷,你能和我说说我外婆的事吗?”
冯秀才神情悲切,目光露出怀念之色。
小时候,他还管林修竹叫大哥。那时候的林大哥为人亲和,待人真诚,对他更是如亲弟弟一般。林家几代都是药贩,林大哥潜移默化中不仅熟知药材药性,还学了一些医术。那时候街坊们若是有个小病之类的,都会找林家拿药。林家人大方,从不收药钱。
林大哥识文断字,长相出众,是很多姑娘的心仪之人。姐姐也是其中之人,一直爱慕林大哥,无奈林大哥似乎一直只将姐姐当成妹妹。
林大哥成人后,接手林家的生意。林家是药商,出门贩药是常事,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年之久。
那一年,他记得特别清楚。林大哥外出贩货,足足走了一年半,林家伯父天天念叨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