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都没说话。林向光扶着自行车座椅,把脸贴在了姐姐瘦弱的背上,眼泪又开始无声地往下掉。
察觉到小伙子在哭,林向美在心底轻轻叹气,心情沉重又压抑。
林向美沉默地把车子骑回家,把车子在院子里停好,开门进屋。
小伙子脑袋上裹着纱布,眼睛通红站在走廊,手足无措地看着林向美,等着挨骂挨打。
林向美叹气:“中午吃饭了吗?”
“没。”林向光摇头,“姐,我不饿。”
不饿在这发抖。林向美牵起他冻得冰凉冰凉的手往厨房走:“你帮我烧火,姐给你煮碗面,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
林向光乖乖跟着林向美到厨房,把大锅的火烧起来,就那么蹲在地上烧火,连小板凳都不坐:“姐,我明天就去派出所……”
“吃完饭再说。”林向美打断他。她现在心里乱得很,需要静一静,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向美拿出挂面条,切了一点酸菜叶,又打了两个荷包蛋,手脚麻利地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端着面进屋,放在炕桌上,把筷子递给林向光:“上炕,把面吃了。”
林向光脱鞋上炕,伸手接过筷子,捧着面碗,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吃姐姐煮的面了,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林向美来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这孩子哭过,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都已经哭了多少回了。
林向美看的心疼不已,伸手摸了摸他纱布上已经凝住的血迹:“快吃。”
林向光点头,抬手擦了擦眼睛,风卷残云一般秃噜秃噜地把一大碗面吃了个精光,连汤汁都没剩。
林向美把碗筷送回厨房,又往灶膛里填了柴,这才回屋,坐到林向光身边:“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
林向光手指头轻轻攥住林向美的衣角,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跟林向美讲了。
林向美听完,在脑袋里把事情梳理了两遍,问:“疤子敲诈榆树村学生要钱,他们找你出头,你就带着贺有才他们俩去约了架,你们打赢了还把钱要了回来,结果要走的时候,疤子对你耍流氓,你一气之下一棍子把他砸倒了?”
林向光点头。
林向美蹙眉。那个叫疤子的果然是个臭不要脸的死变态。
因为她的出现,向光躲过了农场劳改那一劫,两人没遇到。可因为那老流氓跟学生收保护费的事,两个人还是碰上了,那死流氓见到向光还是起了歹心。
林向美问:“你怎么知道疤子被你死了?”
“……”林向光一愣,“他躺地上一动不动。”
林向美问:“有没有可能只是晕倒了,并没有死。”
林向光:“跟着疤子的史三去他鼻子下探了,探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林向美接着问:“那个叫史三的,他亲口说了,疤子死了?”
林向光仔细想了想:“……那倒是没有。”
林向美仔细回想林向光说的话。
按照孩子说的那个叫史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可能是疤子真的死了他吓坏了;也有可能是疤子没死他松了一口气。现在这种情况,真不能确定那个叫疤子的到底死了没有。
林向美想了想又问:“贺有才他们俩呢?”
林向光:“我让他们回家躲着去了。”
林向美点头:“行,姐知道了,你先别瞎想,等会儿你沈大哥回来,我跟他去一趟龙湾,打听打听看到底什么情况,回来再商量。”
林向光靠在炕头,看着林向美,满眼愧疚和自责:“姐,对不起,是我不懂事,净给你惹麻烦。”
林向美摸了摸小伙子的头:“先不说这些话,等这事过去了,姐再好好教训你。”
事已至此,孩子已经吓坏了,她打骂责备都没用。
疤子如果真的死了,这孩子大概率得被带走,她不忍心说重话。
如果侥幸,疤子没死,想必经此一事,这孩子以后一定会更理智一些。
林向美就在烧得暖和的西屋炕头,铺好了被褥。
见林向光抱着膝盖呆呆坐着,神情有些恍惚,林向美把他脏得不行的棉袄给脱了,又让他自己脱了外裤,让他进了被窝。
“向光,你在家睡一觉,姐去顾婶家把望星和甜甜接回来。”林向美交代一句,拿上锁把房门一锁,骑着车子走了。
虽然林向光现在这个样子很吓人,但谁知道明天他还在不在家,还是把两个小的接回来,再见上一面。
林向心情沉重地到了顾婶家,可一见到两个孩子,她还是神色如常,强颜欢笑。
回去的路上,甜甜坐在前面横梁上,望星坐在后面车架上,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着今天在顾婶家的事。
林向美没有骑车,一路推着走,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交代说:“望星,甜甜,待会儿回家,你们要乖乖的,不要去闹二哥好吗?”
“二哥回家了 ?”林望星高兴地问。
林向美点头:“嗯,二哥在学校不小心摔了一跤,脑袋摔坏了,就回来了。”
两个小家伙一听二哥受伤了,都乖乖点头。
“二哥在睡觉,咱们小点儿声。”林向美打开房门,带着孩子们轻手轻脚的进屋。
林向光心里有事儿,哪里睡得踏实,一听到院子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就已经坐了起来。
看到弟弟妹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进来,小伙子的眼眶又红了,可又不想在弟弟妹妹面前哭,忙偏头吸了吸鼻子,这才对两个孩子伸出手:“过来,到二哥这里来。”
见林向光没睡,两个小的噔噔噔跑到炕沿边,脱鞋爬上了炕,钻到了林向光怀里。
林望星小声问:“二哥,脑袋疼吗?”
“不疼!一点小伤。”林向光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故作轻松地说。
甜甜用两只小胖手小心扳着林向光的头,在他脑袋上呼呼吹气:“甜甜吹吹,二哥不疼了嗷。”
林向光憋了半天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林望星伸手帮他擦了擦:“二哥,疼你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林向美看得心酸不已,转身去厨房,给两个小的和自己做晚饭。没心思搞别的,也是煮了面。
姐弟三个一人一碗,围着炕桌安静吃饭。林向美没什么食欲,可为了不让林向光担心,还是强迫自己把一碗面都吃了。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让林向光陪两个孩玩,她就到大门的路口等沈卫山。
天黑了下来,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们住的这条巷子没有路灯,黑漆漆的。
林向美手里抱着棍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走到大路上,看着沈卫山回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脚都冻麻了,才看到远处开了一辆吉普车。
林向美眯着眼睛盯着驾驶座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沈卫山之后,她拎着棍子就朝车子狂奔了过去。
沈卫山坐在车里,看到迎面跑来一个人,一眼就认出是林向美,很是意外。他踩了刹车,车子慢慢往前滑行,离林向美几步远的地方把车停下。
车子刚停好,林向美就跑到驾驶座这边,一把拉开车门,呼哧带喘地说:“沈卫山,你终于回来了。”
林向美头巾都没围,神情焦虑,眼神不安,大黑天的特意跑到大路上来等他,一看就是有事儿。
沈卫山下车,低头看着她,温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自打在饭店门口看到林向光起,一直到刚刚,林向美都是从容的,冷静的,甚是面对不知情的两个小的时,她还能和往常一样对着他们笑。
她觉得自己够理智,够坚强,可当沈卫山像座大山一样站在她面前,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的眼泪就绷不住了:“沈卫山,我需要你的帮忙。”
两辈子,沈卫山从来没见林向美在他面前哭过,那顺着她眼角流淌下来的两滴泪仿佛烫在了他的心上,他伸出双手扳着她的脸,用拇指在她眼角轻轻擦了擦,声音又轻又柔:“别哭,先上车,回家再说。”
沈卫山揽着林向美走到副驾驶,打开车门,扶着她坐好,绕过车头上了车。
车子一路开回家,沈卫山把车靠边停好,下了车:“去你那,还是去我那?”
几分钟的路程,林向美冷静下来:“你还没吃饭吧,去我那,我给你煮碗面,边煮边说。”
沈卫山说好,跟着林向美进了东边的院子,先去西屋和孩子们打了声招呼。
两个小的看到沈卫山很热情,连声喊“沈大哥”,沈卫山走到炕边,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自己玩儿。
随后转头看向林向光,就见他耷拉着脑袋不敢和他对视。看了一眼那孩子脑袋上缠着的纱布,沈卫山心里大概有了数。
伸手在小伙子肩膀上拍了拍,没说什么,脱了大衣出门去厨房找林向美。
沈卫山撸了撸毛衣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帮林向美烧火,低声问:“是向光闯了祸吧,打伤了人,还是打死了人?”
林向美拿着锅铲的手一顿,转头看向沈卫山:“你知道了?”
“猜的。”沈卫山指了指锅里:“冒烟了。”
林向美忙把葱花肉片酸菜团倒进锅里翻炒均匀,加了酱油盐水,让汤在锅里慢慢烧着。
她放下铲子,凑到沈卫山身边,挨着他蹲下去,仰头看着他,小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满脸忧色:“……事情就是这样。沈卫山,你说,那个人他死了没?要是真死了的话,那向光……”
见林向美跟个小狗一样扒着胳膊,用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沈卫山的心头猛地跳了两下,偏头挪开视线,拿起两根柴火丢进灶膛:“行,我知道了,待会儿吃了面我出去一趟。”
“你是要去龙湾镇吧,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林向美抓住沈卫山的手腕晃了晃。她不想在家等,坐不住。
沈卫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肤色暗沉小臂上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微微点头:“嗯。”
锅里的水烧热了,林向美打了三个荷包蛋进去,煮了一会儿,下了一把挂面条。
面条煮好,两个人也没往屋里端,沈卫山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端着碗吃了。
林向美趁他吃面的功夫,把东屋的小炉子点着,烧了一锅热水,进屋去叮嘱林向光:“向光,我和沈大哥出去一趟,你带着望星和甜甜洗洗早点睡。”
林向光知道他们这是要去龙湾镇,有心跟着去,可看了一眼两个小的,把话头咽了下去。
林向美穿好衣裳,又跟两个小的交代了几句,把房门从外面一锁,跟着沈卫山上了车。
林向美坐在车上,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着车外。等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大院门口,她才回过神来:“这是哪?”
“接个人,你到后面去坐。”沈卫山说道,开门下车,走向大门口。
林向美下车,开了后排车门上车等着,趴在窗户上看着沈卫山。
就见沈卫山和荷枪实弹的警卫敬了个礼,说了什么,警卫进去警卫室打了个电话,出来冲沈卫山找了招手,沈卫山进去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之后从警卫室走出来。
他走回车边,掏出一根烟点上,时不时地吸上一口,一边抽一边等。
烟头的火光时明时暗,衬得沈卫山那张轮廓冷峻的脸,比往日多了些柔和。
林向美静静地看着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侧影,莫名地觉得心安。有他在,向光应该不会有事的。
过了约么有五六分钟,从大院里面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四十左右岁的男人,警卫抬手敬礼,男人抬手还礼,笑着走向沈卫山。
沈卫山把抽了一半的烟放在手心捻灭,随手揣进兜里,对着来人立正敬礼:“柴哥!”
那人上来在沈卫山肩头重重砸了一拳,笑着说:“喊哥还敬什么礼!”
“习惯了。”沈卫山笑着说,“大晚上的,还麻烦柴哥跟着跑一趟,嫂子没生气吧?”
“你嫂子在家生气呢,说你到了家门口都不上去坐,挑你理来着。先上车。”柴泓伟招呼沈卫山。
两人上车坐好,沈卫山回头给两人介绍:“柴哥,这是我妹子,林向美。向美,这是柴哥,双山县公安局局长。”
“卫山的妹子,那我还是第一次见。”柴泓伟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沈卫山,笑着对林向美伸出手:“你好,向美。”
林向美没想到沈卫山居然找了公安局长,忙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客气地打招呼:“您好,柴局长。”
两个人寒暄两句,柴泓伟转身坐好,沈卫山发动车子往龙湾镇开,一边开车一边把林向光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了。
柴泓伟听完点点头:“等会到了看情况,如果人没死,怎么都好说。向美弟弟今年几岁?”
林向美想了之前林向光给她写的几个孩子的生日,算了一下说:“还差一个月才满十四周岁。”
按照榆树村算年纪的习惯,只要过了大年三十,就算--------------?璍长了一岁,要按虚岁来说,林向光都得说是十五岁了。
但实际上,按照林向光的出生年月日来算,他还没有满十四周岁。
柴泓伟点头:“比我儿子大两岁,还是个小孩子。行,等了解清楚情况再看。”
沈卫山和柴泓伟两人都没再说林向光的事儿,反倒语气轻松地东拉西扯闲聊起来。
林向美坐在后排座,心急如焚,可还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从他们的对话里,林向美听出来,这两个人以前是战友,这位柴局长应该是沈卫山的领导,沈卫山好像还救过他的命。
原来是这样的关系,难怪黑灯瞎火的,沈卫山一个电话,堂堂一个公安局局长就跟着他跑到龙湾镇这小地方来。
林向美心中的焦虑不安缓解了不少。沈卫山认识这样的人,那么至少向光这件事上,会得到公平调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