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么自相残杀不是能取悦沉沦之神的风格,祂的神眷者崇尚力量,奉行的准则是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阴谋诡计,他们不会去动这些弯弯绕绕的肠子的,那么,是谁?会是杰恩·斯派克吗?
神眷者是孤傲的,凡人——在他们眼里,所有没有蒙受神恩的都是凡人——做不到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他们的信任。从摩图拉人的言辞中可以推断出,他们是在位面开放前不久才被得知这么一个合作机会的。
因此,合作者和刚多瓦尔搭上线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他一定也是个神眷者,区别只在于信仰哪位神明。
背弃之神、谎言之神、阴影之神……
克莱尔的心里掠过几个取悦仪式血腥或是负面并且没有陨落的神明,突然感到了几分倦怠,又想起来一个理应出现的老熟人。
杰恩到底想做什么?她想。
安东尼在维维托吉找到了杰恩·斯派克活动的影子,他坐在轮椅上,驱使被他选中的倒霉蛋的空壳推着他四处行动。是安东尼派出的眼线抓拍到了他模糊的照片,但很难说是不是他故意被拍到的。
他在挑衅。
克莱尔相信自己对他的了解,她摸得透他的脾性,杰恩·斯派克是一个骄傲到自负的人,他不会隐忍这么久还不动手的,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铲除竞争对手的良机,除非有一个更要紧的事情绊住了他,让他腾不出手来。
信息的不对等让克莱尔分析不出结果,她讨厌这种一头雾水的情况。
还有失踪的科林·伊比恩和一同消失的摩图拉人(黑鸦第一时间就报告给了克莱尔,柯尔斯的尸体则被处理掉了),他们达成了协议?科林会和杰恩合作吗?科林具有自由进出隔离墙的能力,大多数人却需要经历统一的观察期才能被放行,他是不是想利用提前回去的时间差做什么?
克莱尔的思绪转回了自己的那件底牌——所有她的对手都这么以为的——上面。
那是一块石板。
她下意识地勾勒出石板的轮廓,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了阿莱托莎,而她用来防御的神奇物品没有起到半点儿预警的作用。
和她在人鱼领地内见到的阿莱托莎不一样,她脚下的城市像是被完全摧毁了,无数人鱼的尸体散乱地分布在其中,流出的血还是新鲜的。克莱尔试探性地摸了摸,发现尸体也是温热的,像是才死去不久。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最近的那具尸体,很快从记忆里找出一张可以重叠的面孔:跟随着刚多瓦尔来追杀他们的人鱼战士之一。
克莱尔向前走了几步,场景一变,那些死去的人鱼穿上了盔甲,手持锋利的武器,像是亟待出发的战士,周围的废墟也变成了光辉圣洁的城市,但一切都影影绰绰的,闪烁几下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模样,像是接触不良的人造幻术。
这是哪儿?
像是能听到她心底的疑惑一样,有个声音回答了她:“神国。”
克莱尔抬起头,看见尤忒弥从废墟深处游了出来,□□的胸膛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不过没有血从外翻的血肉里流出。
他来到克莱尔身前,伸出手搂住了她,但没用力,克莱尔可以很轻松地挣脱。他矮下身子,轻轻把自己的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是一个疲倦又依靠的姿势。
这个距离很近,让他像是个贴着耳朵讲话的坏心眼情人。
“神国。”他重复了一遍,“贝坦兰戈的神国。”
淹没之城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看见受伤的尤忒弥。
在她的印象里,他像是个无坚不摧的存在,她依恋的也是他那份超然的神性,但现在,他受伤了,而且还是在神国。
神性、神国,这两个词随随便便放在一起,都能让人联想出一系列的隐秘。
克莱尔感受着肩头的重量,什么也没说,只是也回搂住了尤忒弥的腰身,力道比他扣在她腰上的蹼爪还要重一些。
好一会儿后,她才听见尤忒弥继续说话,唇齿开合之间的细微气流吹在她耳畔,让耳边的发丝拂过耳朵和脸侧,有些痒痒的。她想捏捏尤忒弥的耳鳍了,她还没碰过呢,但不是现在。
“刚多瓦尔杀死了他们。”克莱尔知道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废墟里的人鱼尸体,看来他们全都是刚多瓦尔的手下,“这是一场祭祀,在贝坦兰戈还是风暴与海洋之神的时期,活祭是取悦祂的最重要的方式。贝坦兰戈回应了他,因为祂也急于摆脱这个困境,祂太急切了,急到忘记自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家伙。”
尤忒弥很少说这么多话,还这么有主观性。
他把沉沦之神形容为“没有脑子的家伙”,可在此之前,他提起祂时用的都是平平淡淡的“贝坦兰戈”,像是个冷静旁观的第三者。
克莱尔忍不住笑了。
她发现自己在尤忒弥身边时很喜欢笑,不是她在黑市里虚与委蛇的假笑、也不是威胁人时的冷笑,而是那种单纯的喜悦的情绪从心头迸发,于是嘴角自然而然地就扬了起来。
在白银之城的时候,不是没有男人试图接近她,他们知道她不是个会被花言巧语打动的蠢货,也会用单纯的表现掩饰自己的野心,但他们肮脏的心思她一眼就能看穿,灵魂令人作呕得像是下水道里的泥巴怪。
可尤忒弥不一样,他很纯粹,她喜欢这种纯粹的感觉。他像降落尘世的神,就要高高在上的才好。但这一瞬间,克莱尔突然发现会说坏话的尤忒弥也很好,他像个从古典油画里走到现实里的人,鲜活了、灵动了,也让她感受到预料之外的……心动。
真糟糕,克莱尔。她对自己说,神会为凡人低头吗?
她抬起头,尤忒弥果然在低头注视着她,就和他把克莱尔搂在怀里的每一次一样,他的视线一定会落在她的身上。
“你在看什么?”克莱尔明知故问。
“你的‘象征’很活跃。”尤忒弥的回答一如既往,不过感谢他现在不对劲的状态,他这次多加了一句,像是在安抚她,“像黑色的星星。”
“星星好看吗?”
尤忒弥歪了歪头,半透明的耳鳍张开了一些,上面的纹路反射着漂亮的微光。
“好看。”他说。
克莱尔弯了弯眼睛。她抬起脚,让他们的面庞靠得更近了,从人鱼脖颈两侧的鳃裂里流出的水流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像毛燥燥的小刷子。
“我的眼睛里也有星星,尤忒弥。”
她像是把他的名字含在唇间,说出来的时候带着甜腻腻的香味,就连那只抚上他脸侧的手,也那么肆无忌惮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那只手擦过耳鳍,尤忒弥就觉得那一块像是被烫了一下,灼热的温度蔓延开来。
尤忒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那双见过血的绿眼睛,心里翻涌上某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奇妙的——还是玫瑰味的——感情。克莱尔说过她的外号是黑玫瑰,她在自己的庄园里种满了玫瑰。
人鱼族群的记忆告诉他,这是喜欢,是看见伴侣对自己甜蜜蜜地微笑时的脸红、是月夜下的人鱼对自己的伴侣吟唱歌声时会涌起的心跳,是不存在于神性里的凡人的情感。
但尤忒弥终究是神性的产物,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另一个神明的遗物。那份喜欢只是人性偶尔的泄露,神性正在飞速填补这块空缺。
在这一闪而逝的情感褪去它炽热的色彩之前,尤忒弥顺从当时最强烈的意愿,蹼爪握住那只柔软的人类的手,侧过头在她的掌心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克莱尔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可是我不会唱歌。”尤忒弥说,他的侧脸像个忧郁的诗人。
“我没见过比你还坏的人了,尤忒弥。”克莱尔还是踮着脚的姿势,但她那只抚着人鱼脸颊的手已经压在了他的脑后,让他把脸凑得离自己更近,像是下一刻就要亲吻,“星星会哭的。”
他太纵容她了,或许一开始是无所谓,但从他默许了搂住她开始,这份纵容就进了一步:他们会去堡礁看不一样的风景,享受海面上的午日微风和阳光,他也会陪她去深海,看深海火山的喷发和发光鱼群组成的海底星空。
克莱尔会放手吗?当然不会。
黑市里不会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只会讲求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错过了不再属于你。
如果他不是属于自己的那只人鱼,克莱尔想,那“尤忒弥”这个名字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
她的记忆里只会有一只人鱼,她会记得他相貌完美,但不会记住他的名字,她会冷酷地忘记他带给自己的所有特殊的感情和经历。
“和我回去白银之城吧。”克莱尔说,“你能做到。”
“我只存在于此。”尤忒弥说。
他看到那双绿眼睛蒙上了一点阴翳,就像最耀眼的宝石蒙上了灰尘,尽管只有一点儿,但仍然让人觉得那份完美的光辉被掩盖了。
“星星也会哭吗?”尤忒弥叹息着,他弯起蹼爪,小心翼翼地用指节擦过她泛红的眼尾,“我们会在下一个世界相遇。”
“下一个世界?”克莱尔用手撑住他的胸膛,把自己的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我只要尤忒弥。”
她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你。”
尤忒弥温和地看着她。
“都是我。”他说,“我仍然是我。”
“那他会记得我吗?”克莱尔问。
尤忒弥低声说:“会的。”
他也许应该多说什么,再保证两句,虽然他的记忆里没有人类,但这些日子的观察告诉他,人类是一种非常注重诺言的生物,富含感情的承诺总会令他们心安。
可最终,尤忒弥只是露出一抹很淡的微笑。他寥寥无几的人性都牵挂在克莱尔身上,这些寡淡的情绪已经是神性所允许做到的极致了。
“好吧,尤忒弥。”克莱尔恶狠狠地说,“记住,你欠我一首歌。”
*
神国外。
阿莱托莎发生了一次大震动。
利克尼斯看见无数人鱼惊慌失措地游走在街道上,看见原本是废墟的那一半阿莱托莎开始崩解、垮塌,而保存完好的这一侧也逐渐褪去了鲜活的气息,像是一瞬间经历了加速的时间,又或者说,回归了它原本的模样。
“长老!”利克尼斯震动着胸腔,把自己的呼唤传递出很远,“这是征兆吗?”
回答她的不是长老,而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
“当然了,小人鱼。”刚多瓦尔的身影出现在阿莱托莎的街头,他自有一股气质,和周伟慌乱的人鱼们格格不入,“祂比你们还要担心信仰的枷锁卡在祂的脖子上。”
利克尼斯听不懂,尽管她知道这个不知名的“祂”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秘,好在能听懂的人来了——默提勒族群的人鱼长老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刚多瓦尔与我们也有合作,神明方面的。”长老的嗓音有些沙哑。早些年的战斗他伤了自己的喉咙,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最后长老在他的青壮年时期,一直顶着这样残破的嗓子。
利克尼斯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多瓦尔?”
“神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现世里的神国,一个是超脱现世的神国。我们脚下的阿莱托莎就是现世神国的那一部分。”长老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那超脱现世的神国呢?这就需要神眷者的帮助了,刚多瓦尔为我们的智者打开了它的大门。”
刚多瓦尔的确敌视着尤忒弥,但在摆脱信仰枷锁的这一方面,他和尤忒弥的目标是一致的:他的神明需要信仰作为养料,尤忒弥的出现却截断了这一切,失去了人鱼族群的信仰的支撑,祂很有可能无法迎来属于自己的复苏日。
为自己的敌人打开超脱现世的神国大门的举动是危险的,然而刚多瓦尔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如果尤忒弥不能进入神国,那么就无法完成斩断信仰的最后一步,如果他不能斩断信仰,那沉沦之神就无法继续把自己的力量扎根在信仰的浪潮里。刚多瓦尔只能赌。
“你们在等尤忒弥吗?”刚多瓦尔慢慢地挑起嘴角,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恶意,“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要杀死这群狂妄的人鱼,把他们献祭给伟大的沉沦之神。只有最暴虐的统治才能让这种桀骜的生物低头、驯服。
但是杰恩·斯派克的联络打断了他,没让他的一系列想法被立刻付诸于行动。
“我发现神国进入现世的登录点了。”这个狡猾的、阴险的人类合作者说,“在维维托吉。”
淹没之城
海洋在咆哮。
整个维维托吉已经不复存在了,塔尕尔其的尸体在汹涌的巨浪下崩解成无数泡沫,他试图阻拦过刚多瓦尔,但没成功,现在的刚多瓦尔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要强大,因为他是神眷者,而现在,神国正在降临。
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浮现在了原本应该是维维托吉的地方的上方,规模庞大的风暴则以疯狂的速度酝酿,蕴含着高能魔力的云团相互摩擦所产生的电火花逸散着可怕的能量波动。
仿佛由海浪组成的巨大身影在神国上方浮现,它的左手是雷电,右手是风暴,头顶是人鱼骸骨组成的王冠。这是沉沦之神在宗教里最常见的神话形象。
杰恩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刚多瓦尔,后者正虔诚地呼唤□□字,和任何一个狂热的信徒没什么分别。
“可怜的蠢货。”他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评价道,悄然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向另一个他有意向的合作者抛去了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