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伊比恩。”杰恩在心里喊道。
科林擅长灵魂魔法,他的拿手领域则是心智魔法,这二者因为同出一源有不少相似之处,在别人眼里难以提防的心智魔法放到科林面前,反而失去了那份神秘感,不过杰恩自有办法避开这一点。
他又喊了一遍:“科林·伊比恩。”
还是没有回应。
意识感知的另一头空荡荡的,像是垂落在海面上的线头,独自在黑暗里晃悠着,无数汹涌的暗潮都掩藏在平静的海面下,只有那份若有若无的危机感始终萦绕不去。
杰恩没有尝试去呼唤第三遍。
他当机立断地掐断了他留在科林精神里的定位点,又给自己的心智加上一层层的防护,尽可能地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回想那空洞一样的感知和被混沌黑暗充斥的大海。
等到他的视线终于开始对焦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背后洇出了冷汗,他的双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从他获得朝圣的资格的那一天算起,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肢体失去控制的感觉了,它总是与弱小和受人欺凌挂钩。
现在,他又一次体会到了扑面而来的无助,比他记忆中的每一次经历还要可怕。
杰恩本来是来看刚多瓦尔的落幕的,可这样一看,那个该被看笑话的似乎是他。
“命运,这就是命运,戏剧化的转折与悲剧……”杰恩喃喃。
他逃也似的脱离了这片海域,好在他买的是穿梭舰,速度很快,当他追上教会的舰队时,那海浪的身影还没有凝实呢。
负责这次外出行动的是大主教博西恩·菲尔迪斯,他是一名有些古板的老贵族,一向不喜欢和上城区以外的人产生太多牵扯,尤其是杰恩·斯派克这样出身黑市的低等人。
“杰恩·斯派克?”菲尔迪斯大主教合着眼跪在祈祷室里,在底下的牧师前来汇报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掀开,直接说,“告诉他,记住规矩。”
“是。”
牧师离开了。
没多久,白色的光在教会舰队的不远处炸开。
*
尤忒弥抱着克莱尔踏出了神国。
海浪巨影发出无声的咆哮,但它的身影仍然不可避免地变淡,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正抹去它的存在,就像用橡皮擦去铅笔的线条一样轻易。
风暴以更快的速度平息下去。
海水向两侧分开,海底的城市缓缓上浮,它是应当被刚多瓦尔的力量毁掉的维维托吉。
克莱尔收回了投向维维托吉的视线。
力量,绝对的力量,她几乎能闻到它散发的美妙气息,比任何东西都要迷人。
尤忒弥的耳鳍轻而快地抖了两下,发出很轻的摩挲声。
“你也很迷人,尤忒弥。”克莱尔笑了起来,“我们先看看正事,好吗?”
可事实是,现在已经没什么正事了——沉沦之神没有涉足现世的力量遗留了(克莱尔猜测祂已经被吞噬了,或者更文雅一点的,“被收回了不属于祂的权柄”),刚多瓦尔,这个依附于祂的神眷者,也永远地失去了威胁。他已经死了。
“一具神眷者的尸体?”克莱尔若有所思,她想起了麦布森特伯爵所提出的支持她在黑市扩张的条件,一颗人鱼的心脏,“这可真是再巧不过了。”
贵族都是一群贪婪的家伙,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把整具人鱼尸体都交上去,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和另眼相待。人鱼身上有价值的地方可太多了,不管是用作魔法材料还是炼成神奇物品,都比便宜贵族要好的多。
算算时间,位面的入口也该关闭了,或许麦布森特伯爵正对人鱼心脏翘首以待,或许他正等着这个来自黑市的女人灰溜溜地逃回那片上城区贵族们不曾也不屑于踏足的地方。
尽管没有明说,克莱尔却有一种明确的感觉:这个难得的大位面不会再与白银之城相连了。
在她的余光里,黑鸦操控着那架中型魔能飞船降落在浮出水面的维维托吉的空地上,他发现了女主人的失踪,好在没有过分慌乱。
在更远处,一道道身影裹挟着海浪驰骋而来——是人鱼。他们游得是那样的快,连阳光都似乎追不上他们的尾巴。
“如果没有你,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克莱尔轻声问,或许在她说出口的一瞬间,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正如她对尤忒弥身份的猜测。
她知晓的隐秘知识……在白银之城,只有大人物才能窥探一二的隐秘。
“人鱼是最后的还留有贝坦兰戈信仰的存在了,祂不会放弃这一点。”尤忒弥平静地说,“活祭是最简单的降临仪式,祂会杀死所有人鱼,让自己彻底降临尘世——或许贝坦兰戈会因此失去所谓的神明身份,但祂会活下来,和祂死死攥住的权柄一起。”
克莱尔不关心什么贝坦兰戈:“那你呢?”
“我会被信仰污染。”尤忒弥的语气更平静了,好像他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弯下腰,轻轻抵了下她的额头。
“是你救了我。”他说,“是你,克莱尔·赫伦。”
下一刻,磅礴的力量席卷了克莱尔所有的意识。
她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星空融化在更广阔的混沌里,而在连星光都无法抵达的最深处,没有面目的虚影蠕动着,没有语言和图像可以勾勒出它的存在。它似乎朝克莱尔投来了一瞥,可比被注视的感觉更快一步的,无穷无尽的呓语和混乱被塞进了她的脑海。
最终,她只从一片空白里挖掘出一个勉强能用人类的音节发出的单词。
——亚铎。
“这是我的名。”尤忒弥温和地看着她,“如果你还愿与我相见的话,可以记住它。”
克莱尔问:“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假如你要这么理解的话。”
“那我拒绝了呢?”克莱尔用不怎么在乎的口吻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来自白银之城的人类,但在绝大多数我的同胞眼里,我过得非常成功,只要我愿意,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眼里的上等人。我可以找更贴心的伴侣,他们会更加地讨我欢心,而这,只是我获得的东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神性是没有感情的,尤忒弥并未因为这样的假设而感到难过,他只是用没有变化的温和嗓音说:“你不需要把我和他们进行比较,因为你会忘记我。”
“那你呢?”
“我不知道,克莱尔。”尤忒弥用柔软的眼神注视着她。他在等她做出选择。
克莱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前面说了,她是个商人,商人从来不做无本的买卖,更何况她还是黑市里的商人,而且没有比尤忒弥更符合她心意的人了,她为什么要放任他离开自己?还是在没有尝试过的前提下?
“没有人可以欠我的债,尤忒弥。”克莱尔笑了下,每一个字却用力得像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她的眼神就像见了血的豺狼,“你欠我一首歌,记得吗?你迟早会还上的。”
尤忒弥于是笑了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神性的内心是没有温度的,他只是遵循了下意识的一种反应,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要把自己的反应坦露给这个人,让她知道其实你会喜欢她的选择的。
“我很期待这一天。”他强调似的重复,“我很期待,克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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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海妖篇结束啦,下个故事是精灵~
尾声
白银之城,上城区。
克莱尔假笑着坐上了离开上城区的马车。
看在那颗超出了预料和预计价值的人鱼心脏的面子上,麦布森特伯爵并没有为难她,正相反,他表现得平易近人,丰富的阅历、涵养和学识让他能够在谈笑间随手拈来恰到好处的幽默,加上克莱尔有意的迎合,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老友那样氛围融洽。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麦布森特伯爵这么说。
很显然,他愿意履行他的承诺,克莱尔只期望这份承诺不会打太多折。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贵族的诚信就和他们的荣誉一样不可信。达伦男爵倒是个少见的可靠贵族,因为利益才是最可靠的,而他的利益和克莱尔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只可惜,他现在愈来愈相信达伦家族的崛起是多亏了自己的才智而不是黑市利益的反向支持。
蠢货。
克莱尔在心里勾了勾唇角,可当她掀起马车的帘子对着麦布森特伯爵——不得不说,他真是一位擅长面子工程的贵族,或许换个人过来不知道有多受宠若惊呢——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的时候,那双绿眼睛里只有满满的真诚,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麦布森特伯爵当然不会做出类似目送马车离开的愚蠢举动,在做足了面子后,他就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辆低调的马车也快速驶离了后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离开上城区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盘问,与之相反的是守门骑士对想要进入上城区的人的身份严苛到极致的检查,任何一点儿可以和心虚扯上关系的小动作——假如你拿不出什么和贵族有关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话——都会成为被他们强硬地扭送到教堂的借口。
对贵族的挑衅也就是对教会威严的质疑,守门骑士这么做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因为光辉之神的神职里就有维护贵族统治这一条。
光辉之神、黄金之神、贵族之神。
克莱尔在心里念诵着祂的三个名号,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温和,像是一张纯真的面具。
*
这是克莱尔回到白银之城的第三十七天。
伯爵和男爵的权利的确天差地别,克莱尔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借着麦布森特伯爵之势,她动手铲除了几个顽固的家伙,他们本来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咬在自己的地盘上,现在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拔起。
杰恩·斯派克也悄然隐去了自己的锋芒。据克莱尔安插的眼线汇报,杰恩回城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就像被十几颗神术炸弹来回炸了一遍似的,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溃烂、发黑,燃烧成一股股黑灰色的雾气,这种现象正是起源亡灵的魔法与神术力量相排斥的结果。
克莱尔并非没有魄力的人,她毫不客气地借着这个大好良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吞下了几处她原先看中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法下手的地方。
黑市拍卖会的老板甚至亲自送来了邀请函,邀请她参与三个月后的大型拍卖会,称会为她留下最尊贵的位子。
这个在黑市一家独大的拍卖会背景神秘,一向以公正但隐形的第三方自居,从不掺合任何黑市里的势力竞争,送上邀请函已经是他们会做出的最大的表态了。
克莱尔当然心动于这个神秘的拍卖会,所有没有被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她都觉得像个定时炸弹。
所幸她并非鲁莽冒进的人,在这个“黑玫瑰女士”风头无二的时期,她明智地停下了盲目吞并的脚步,安心消化着得到手的东西,就像一头巨兽在狩猎之前的蓄势待发。
唯一不足的就是那个地下教团,一个号称信奉“白银之神”的组织,它隐秘得叫人难以置信,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似的,克莱尔每每动手都慢了半步,当心腹再一次向她汇报这个结果时,她只是冷笑一声。
“炸掉他们的据点。”她说。
心腹于是离开了。
他是克莱尔手里最锋利也最趁手的刀刃,没有人会怀疑他出色的行动能力和对任务的执行能力。
很快的,黑市里的人都知道一家开在黑市最繁华的商业地带的药铺被炸掉了,在悄无声息中化为齑粉的建筑仿佛是来自黑市新主人的无声警告,就像那些被悬挂在断头台的人头。
——不要起异心,我什么都知道。
达伦男爵在此之后找过她几次,黑玫瑰女士通缉白银之神教团的事情让他很是窝火,他觉得自己被听话的走狗背叛了。第一次的时候,克莱尔还乐意戴上面具和他虚与委蛇地谈笑几句,等到第二次乃至第三次,她就毫不客气地要求心腹把这个恼人的蠢货丢出去了。
“你怎么敢!”达伦男爵低吼出声,“你在忤逆一位贵族!忘记你的身份了吗?低贱的下等人!”
他是贵族!
在这个时间点,他本应该坐在自己豪华的府邸里,开办一场宴会,和一群有着同样高贵血统的上城区同胞谈笑、举杯,而不是任由自己昂贵的皮鞋踩上黑市恶臭的土地,让黑市肮脏的空气进入自己的鼻腔,还要面对一个黑市女人的嘲弄和羞辱!
克莱尔怜悯地看着达伦男爵。
她本来看中的就是他男爵的地位和容易被忽悠的脑子——一个好掌控的幕后支持人,当她得到这么完美的事情时,她就必须容忍他所剩无几的智商被酒肉和奉承掏空的事实,好在,她已经无需面对他了。达伦男爵早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丢出去。”克莱尔轻声吩咐。
心腹的速度比达伦男爵咒骂的声音更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在心腹连喘气的频率都没有变化半分地回到她身边时,克莱尔也不禁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他的能力和时间可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而不是浪费在教训一个肥头大耳的贵族身上。
“我可以给你放几天假,好孩子。”克莱尔笑了下,说。
心腹不会说话,他只是个没有轮廓的影子。
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某种秘法的表现形式,因此更对黑玫瑰女士和她的心腹讳莫如深,好像他们的影子会在下一秒就背叛了他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