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她瓮声瓮气道,“明明是我找的人,你只分我三成……”
话没说完,荼靡冷笑一声。
“嫌少么?”她说,“要不然,你将百闻瓶给我,我来找人,你去给他们消灾如何?其实也不难,比如昨夜,也就是个老魑魅和一干小妖,你先把它们杀了,再去挡雷劫……”
听她提到雷劫,阿娆面色一白:“我没那本事,说说罢了,你莫当真。”
百闻瓶,据说是上古神仙遗落在人间的神器,被貉族拾得,传为圣物。貉族传了一代又一代,最后传给了阿娆的母亲,阿娆的母亲又传给了她。
它瓶如其名,乃愿灵所铸,凑近前去,能听到世间万物各种各样的心声。貉族甚至自创了一套法术,能从这瓶中分辨出自己想听到的声音。
除此之外,它外不能伤人,内不能御敌,百无一用,颇是无聊。
大约也正是因此,它虽然是个神器,别人却一点不眼红,无人争夺,貉族故而得以保存至今。
对于阿娆而言,百闻瓶倒不算全然鸡肋。靠着它,阿娆往往能提前从别人的心声里察觉危险,尽快逃跑,无数次救回了性命。
当然,这也就应付应付些不怀好意的歹人,遇到真正的大难,什么瓶也没有用。
比如雷劫。
阿娆对于雷劫的恐惧,不仅来自于父母丧生时的惨状,还来自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第七章 灵金
在阿娆刚满五百岁的时候,天庭的小劫也随之而来。
说是小劫,那不过是相对与千年大劫而言,要灭一个五百岁的小妖乃是绰绰有余,更别提阿娆这种法术学得稀烂的渣妖。
那日,阿娆从一个山洞蹿到另一个山洞,企图依靠山林的掩护躲过去。不料那雷劫仿佛长了眼睛,直接将她藏身的山丘劈开。
阿娆正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想着父母,一边哭一边闭上眼睛,突然,即将落到头顶上的雷火烟消云散。
天空中的浓云化开,阳光落下,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站着的人,不可置信。
这个人,就是荼靡。
那之后,荼靡就将阿娆带到了伏龙村来,让她给自在居主人曹福做个跑堂的伙计。
在这里,阿娆不必再担心被人取妖丹,也终于过上了不用东躲西藏的日子。
而荼靡这么做,有一个条件,那就是阿娆手中的百闻瓶。
她只要从百闻瓶之中分辨出谁有大难临头,求助无门,再帮荼靡牵线搭桥。荼靡□□解难,苦主则付报酬,所有收益三七分成,荼靡七,阿娆三。
阿娆从未想过,这百闻瓶,竟然还有这样大的好处。被荼靡带到伏龙村之后,看到这里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几乎马上就同意了。
在阿娆看来,荼靡的本事深不可测。
小到寻回失物,大到帮人渡劫,她无所不能无所不包。
不过南海仙翁是上仙,而荼靡是他座下的弟子,神通广大自也在情理之中。
因得长久以来的东躲西藏,阿娆做事十分小心,做事只求自保,顺便挣一口饭吃。故而除了分内之事,她不打听不多问。自合作以来,不曾出过一点纰漏。
在二人的努力之下,这门生意也从刚开始的无人问津,到现在渐渐忙碌。许多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奇人,手眼通天,只要出得起钱,他能帮人解决任何难处。
而对于这奇人的来历,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个修得大成却不愿登仙的修士;有人说那是个被贬下凡的仙人;有人说那是存心扰乱天庭治下,对抗天条的邪魔;还有人说那其实是沉睡之中的上古神仙魂魄所化,故而无所不能……
没有人想到,做下这等大事的,竟是蜗居在这小小南海一隅中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还是只貉妖。
想到这些,阿娆就莫名的兴奋,却又倍加小心。
因为她知道,雷劫是天庭统治天地手段,荼靡敢在雷劫底下救人,这无异刀尖舔血。
“你此番行事,可曾被人看到?”阿娆不放心地问荼靡,“那只狐妖不会与人乱说什么吧?”
“她能乱说什么。”荼靡不以为然,“无论声音还是面容,她全都识破不得,只怕现在还以为我是个男子。”
阿娆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叮嘱:“日后,这等对抗雷劫的活计你还是不要接了,做生意安稳为上,不然一旦被天庭拿了,就是南海仙翁也保不得你。”
这话说得十分认真,仿佛当初被荼靡从雷火中救下的不是她。
“放心好了,”荼靡说,“不会的。”
阿娆见她一脸不以为然,有些着急,吓唬道:“你切莫不当回事!可知一旦被天庭知道了你违反天条,会如何么?他们会将你捉拿了去,像做烧猪那样,先捆道锁仙柱上,然后用三昧真火慢慢炙烤,烧不死你,却可让你受尽皮肉被火燎得熟透的滋味。”
“或者用天雷来劈!那天雷可不是我等历劫时的天雷,是天道宫行刑用的,一个抵百个千年大雷!在这之前,你还会被收到天道宫里,那里有一只镇狱的恶兽,叫什么凛。这可是个杀孽无数的怪物!人间什么魔头魔王在它面前都是杂碎,天道宫每天要喂它吃人肉和人血,宵夜要吃刚出生的孩童!你若落在它手上,它会会用她那尖牙利爪,将你的皮肉硬生生一道一道撕下来。凡人凌迟,挨几刀就要死,天道宫却不会让你痛快,你不仅不会死,还会一夜之间长好,第二日再来一遍。啧啧……”
荼靡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说的是天道宫镇狱的白凛。
这白凛,说来也算神,因为他的父亲是已故的上神靖厄天尊。
靖厄天尊的名号,也是无人不知,只不过是恶名,因为他是唯一因为叛乱而被天庭处决的上神。
而白凛身为靖厄天尊的儿子,也继承了天尊的灭世神力。天庭诛灭靖厄天尊的时候,白凛不过是个婴孩,在元光神君的主张之下,天庭没有连坐,而是将白凛的灭世神力封禁起来。
但尽管如此,白凛仍是个凶神,时常惹出祸端。
据说最严重的的一次,是白凛与冥界斗殴。传说此事源于白凛到冥界游历时,冥君对他不敬。白凛勃然大怒,在冥界大闹。冥君调来十万阴兵,还出动了镇守地底的巨龙,与白凛大战。不料白凛怒发冲冠,体内的灭世神力冲破封禁,一招之下就将阴兵尽灭,而那地底恶龙也被他斩下龙头,抽了龙筋。不仅如此,由于他的灭世神力在地底发动,撞到了支撑冥界的四根巨柱。震动殃及地面凡间,山川崩塌,河流改道,房屋毁伤无数,以致生灵涂炭。
天庭大怒,再度将白凛的神力封禁,罚到了阳钧真人的天道宫中镇狱。从那之后,白凛终于消停,再不曾惹祸。
然而他的威名已经传得三界皆知。在凡间,但凡小儿啼哭,父母总是会吓他们说,如果在哭,白凛就会来吃人了。
“你莫不是对天庭如何杀人之事打听得太多了,”听阿娆絮絮叨叨个没完,荼靡不耐烦打断,“我若是被天庭拿到,岂用得着麻烦白凛,只消来一道你说的那等行刑天雷,我便会连灰也不剩。”
阿娆想了想,觉得确实有理。
荼靡非妖非仙,虽然学了法术,仍然不过是个凡人。天庭要对付一个凡人,无异于用脚踩死一只蚂蚁。
可她仍然觉得不踏实,看着荼靡,又道:“你这般努力挣灵金,莫不是为了贿赂神使,让他们带你去琼云会上看元光神君?”
提到元光神君,荼靡目光一动。
见她脸上露出神往之色,阿娆叹口气,摇头:“你当真是鬼迷心窍。”
第八章 元光
元光,是当下天庭中为数不多的上神之一,在天庭之中主持事务,被尊为神君。
作为天庭的缔造者,上神们被三界万物景仰,就连南海仙翁在他们面前,也要恭敬地自称弟子。
但对于荼靡而言,元光与其他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上神们不一样。
他是最年轻的上神,容貌俊美,连仙娥们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并且,他本性慈悲善良,曾经救过荼靡一命。
天地之间万般生灵,皆可修真。
但道有阴阳,事分黑白。既然有正道,便也有邪道。
那些走火入魔,或残忍夺杀同道修为己用的凡人和精怪,发现自己修为再高也无法羽化登仙,内丹真气互斥反噬。有幸存命一息,也落得内外浑浊不堪,被正道驱赶到边鄙之地。因为不甘,他们邪念丛生,竟如良木瘿结纠集抱团,吞噬凡人幼妖,势力渐大,以魔道为旗号,继而打起了推翻天庭取而代之的主意。
不过天庭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蔑称为魔孽。
尽管如此,魔族还是给天庭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修真者之中,绝大多数都会在天庭的雷劫之中灰飞烟灭,这些人若是不想死,投奔魔族几乎绝无仅有的道路。因此,魔族一直在不停壮大,甚至一度杀了好些来剿灭的仙人。
天庭自是震怒,每隔上数百年,就会有一次仙魔大战。
而最近的一次,距今不过十年。
十年前,魔族再度崛起,大有一举侵占凡间之势。元光神君率领天庭仙人,在凡间的落雾山展开大战。
那是,南海仙翁也在其中。
而荼靡作为南海仙翁的弟子,也跟在他身旁观摩。
就是在观摩之时,出了意外。
南海仙翁率着一堆天兵清剿一处山谷,荼靡则乖乖听师父的话,留在大营里观望。
但战场之中,瞬息万变。魔族在落雾山四周设下魔障,扰乱天时,连仙人们的庙算都失去了效用,让他们无法看清战场形势。
一支魔军趁南海仙翁出征,偷袭了大营。
荼靡仍记得那时的情形。
以为胜券在握的仙人们守在营中,不料,杀声四起,魔族的坠火似流星般落下。那火是地底炼狱的邪火,创世之初便已经存于世间,即便仙人也难以抵御。
营中的天兵被杀得措手不及,魔君破了大营,杀奔而来。
荼靡当时慌得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一名魔将骑着巨兽朝自己这边冲来,所过之处,如草木尽焚,一名天将赶来,与魔将交手,却被他手中的巨锤砸成齑粉。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能跟着别人逃命,却在一地狼藉中,被一张案几绊倒。就在荼靡眼见着魔兵似潮水般涌来,灼热的阴影漫至头顶,突然,一道金色神光从天而降!
那神光明澈纯净,瞬间淹没一切,无可抵挡。即将杀到荼蘼面前的魔将和巨兽突然化为血尘。后面,排山倒海的喊杀声也在顷刻间消散,先前还凶神恶煞的魔兵们仍站在远处,却已经动弹不得,兵器悉数化为灰烬。
一场大战,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荼靡的身上的脸上都沾满了血,呆呆地望着面前。
仙露甘霖伴着清风落下,将天地间的污浊涤荡,也落在了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凉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神光里,一人身披霓光金甲,手执长剑,衣带随风翾飞,不沾半点尘秽。
他的脚踩在魔将的残尸上,转头看向已经缩成一团的荼靡。
那威风凛凛的装束之下,竟生着一张美得不可言喻的脸。
而那双眸,温润而怜悯。
他将没有拿剑的那只手伸出来,将她眼角的一滴泪珠拭去。
“莫怕。”他说。
声音入耳,仿佛一股冲破坚冰的清流,荼靡的心瞬间得了安抚,不再恐惧。
直到他离开,荼靡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像木头一样望着他,直到他消失不见。
后来,她听说,他不是别人,正是元光神君。
至今,荼靡仍记得他的手落在自己的头上时的感觉。
轻柔而温暖,却瞬间将她的所有思绪都带走。
那时起,荼靡明白了,什么叫动了凡心。
*
仙山顶上,是南海仙翁的道宫。
说是道宫,其实并不似凡间画师笔下的神仙居所那样宏伟华美,相反,它颇有几分人间园林的秀丽之气。
这仙山是上古巨龙的龙脊所化,一座座万仞高山矗立其间,鳞次栉比。道宫的亭台楼阁,则建造在这些山头之上,长桥飞架,复道相连,瀑布从峭壁之中坠入云海,教人不敢相信这竟是身处人间。
荼靡离开自在居之后,径直回到了道宫之中。
南海仙翁对教习弟子并没有多大兴趣,道宫里的徒弟也并不多。每日,他或是在天庭中遨游,与相熟的上仙们博弈饮酒;或是神游太虚,到三界之外寻访上古诸神遗迹。故而弟子们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荼靡特地到南海仙翁的住处去了一趟。
这住处,名叫紫垣。
这里位于最高的山峰之上,与别处相反,没有一砖一瓦。峰顶四季流泉,芳菲宝树错落遍布,正中有一块青石,面上光润如玉,这就是南海仙翁的床榻。
荼靡来到之时,意外地发现他没有离开,而是侧卧在青石榻上,似乎在小憩。
旁边的小树上,一窝刚出生的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唤着,照顾它们的雌鸟发现荼靡靠近,鼓起羽毛,气势汹汹地扑棱起翅膀。
南海仙翁总是喜欢在外面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这窝鸟就是他近来在外面游逛时捡回来的,宝贝得很,总是连窝带鸟端在手里,还带它们到天上去下棋。
荼靡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正当离开,却忽而听到仙翁缓缓道:“是荼靡么?”
荼靡只能打住,乖乖转身,走到仙翁面前一礼,笑着道:“师父醒了?弟子原本想来给师父请安,不想扰了师父,是弟子不是。”
南海仙翁缓缓起身,打了个哈欠,目光在她脸上淡淡扫过。
“方才,你去了何处?”他问。
第九章 紫垣
“到自在居去了。”荼靡随即将自在居带来的小菜奉上,“这是曹福亲手做的卤味,上好的猪颈肉做的。我看着好,让他细细切片,正好给师父下酒。”
说罢,她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师父莫看这肉肥的很,可是一点不腻,人间管这叫禁脔。”
听得这话,果然,南海仙翁饶有兴味地提起牙箸尝了一口,未几,缓缓点头。
看着他露出满意之色,荼靡的心放下来。
在人们心里,南海仙翁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但在荼靡眼里,他其实就像个老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