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他们疯了?”
北牧雪雅瞥了诸葛静一眼:“薄州有原本的苍狼旧部,重新集结的西北叶氏,以及帝师禁城的核心武备。此地向来为皇族重镇,南往都城,北至帝陵,常年重兵与死士护守,若朔帝一意孤行圈地闭守,短时间内难以攻破。”
诸葛静喃喃自语:“画地为牢,自寻死路,顶多延缓一些时日,所图究竟为何……”
姑娘并未理会他,此前种种可能的局面都已经详细讨论过,即便帝师的动向出乎意料,也算不得脱离掌控:“鹿首无力反攻退守东线,请诸军下令命凛军原地驻城休整,以青河为界,策马驿为据点,密切关注南楚动向。另外,派一队斥候乔装潜入帝师,我需要明白禁城之中的境况。帝后均非等闲之辈,若有所谋,必然有迹可循。”
 
 
闲桂荣荣
 
 
夏观地处河州陌州的交界地带,往南是凛军忙着屯田建堡的青河防线,往北就进入了韩错的故乡衡夏大草原。此地名为夏观,于地势高耸处举目眺望是一望无际的翡翠原野和苍天流云。
一大早韩错怀抱满捧桂花与已经蒸熟的糯米饭摆在一处,擀杖是向伙房借的,还有伙夫听说他打算做桂花糕时殷勤提来的大勺猪油和甜糖。
桂花沁香,在他开始翻搅粘连的糯米的时候,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食指大动的闲人,其中就有一边剥着橘皮一边探头探脑的诸葛先生。
“先生别急,还早。”
“不急不急,就是太少。”
小殊托起两腮坐在韩错身边,挡住几次想要伸手贪吃的诸葛静:“我替先生留着呢。”
韩错曾说他一手堪堪养活自己的厨艺技巧全是拜当年的小瑜所赐,受到诸葛静的直白唾弃,半是嫌他无时无刻炫耀自家红颜知己,半是不信一个只会打着伞往死人堆里钻的人还能做出美味佳肴。
好在不管是小瑜还是如今寄宿黑伞的小殊,对于香气甜郁的桂花都抱有一致的偏爱,于是在丹桂如火如荼的秋季,应小殊的要求,韩错在黑伞周围装上数枚特殊庖制的桂花,形状和香气均是经久不散,一路引来无数侧目,但只有诸葛静敢于在其面前狂笑不止,最后被伞棍打趴,腰酸背痛在床板躺了一天,直至今日仿佛还能时时闻到那片萦绕的催命郁香。
桂花糕出炉之时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小殊笑盈盈的看着自家的免费生意红红火火,自打韩错停留北牧凛军之后,两人的送灵本职就已经罢工休业。黑伞自有吸魂纳魄,招引亡灵的作用,在战场走过一遭,便能看到肉眼可见的魂灵数目的增长,但黄泉变道,幽族歇业,连带着他们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封禁黑伞,防止越来越重的亡灵积压,对司命本身造成负担,同时也避免军中士兵越来越恐慌的眼神和显而易见退避三舍的行为。
即便如此,南方特产的稀罕桂花糕还是很受他们欢迎的。
夏观入冬很早,再过不久就能迎来初冬的第一场雪,来自北境的军民对于冬季气候适应良好,早早开始运棉屯粮,做好整个冬季远离家乡就地过年的准备。如果不出意外,那韩错也将陪同一起在军中度过第一个热闹的新年。
短暂的休战期间,不少人咬着笔杆琢磨往家中送信,奉姑娘命令有专门的驿使将这批家书统一送往北境,并带回相应的补给和问候。恰好他们驻营的范围囊括了有名的策马驿,借助千里马的脚程一来一回比寻常快上几近一倍。
诸葛静作为为数不多算得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先生,担负起为军中不善言辞的兵卒草拟信件内容的任务。桂花糕的香气将软纸染得芬芳,诸葛先生手边摆一摞糕点,一方黑墨,面前则是一个小马扎,挨个招呼抓耳挠腮不好意思的年轻人。
信中所书大多是回报平安,让家人不要太过担心。只是实际上北境常年战事不断,人口又少,一家三代同在军中的例子也非少数,所以想来想去写的也不多,只能过问几句家里的情况,并做出最乐观的保证,比如按照姑娘的说法,最快年后就能回家,可以赶上家里的元宵节,或者是将家人一起接来中原看看新家。
“姑娘没教过你们别提前说这种展望美好未来的话么?”容易招致不幸,诸葛静咽下后半句,他不该在满脸挂着稚嫩的新兵面前做出晦气的打击。
“那帮我问问娶媳妇的事,出发前苗苗说好了会等我的,我是不是该给她也写点那什么……哦,叫情书。”
于是每隔一会就能听到诸葛静长吁短叹的抱怨,姑娘的文盲灭绝计划一点都没进行到位,全是打小不爱上课的学渣。
小殊在热火朝天的四周飘了会儿,回到韩错身边,闲来无事韩错便会用伞尖在地面比划,因为不留痕迹,所以也无人知道一身黑衣掌管死灵生意的司命到底在琢磨什么。
小殊颠来倒去的看了看,认出地上画的是一幅地图。与挂在营帐里的军情地图有些不同,众人密切关注的帝师青河等处被简略带过,而自薄州往北的龙眠之所被着重标注,她甚至认得那一条加粗的长线,是黄泉的走向,尽头是未知的彼岸。
如今的帝师早已不同往日风光,南来处处受楚地压制,毫无反击之力,北去又因沧西阳奉阴违,凛军寒将每每出奇制胜,鹿首便一路败退,士气也跟着跌至谷底,而今已经无以为继,全力防守薄北一带。
此时此刻,南北却同时休战,互相观望,余出了难得清闲日子。虽然鹿首气数将尽,吞并奄奄一息的帝师也并不难,只是不论哪方更进一步都得面临南北相争的局面,而大荒一统的观念深入骨髓,北牧南楚都不会轻易低头和解抑或共存分权,故而出现僵持不下的情况。
“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呢?”黄泉又变了几寸,地图上看不出来,但小殊为如今过于清闲的日子感到茫然,“泊船阿爷和玲珑都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会不会闹灵灾?”
韩错无法回答,幽族世代守河,连他们都无法确定的事情他也无法给出答案。所谓灵灾,大多出现在战争年间,因游荡积攒的魂灵众多导致怨气沸腾,打破人鬼两道的界限,生出怪力乱神的祸端,偶感某人某地格外森然阴冷,多半也是因此缘故。严重的灵灾会导致天灾地毁,气象骤变,甚至瘟疫流行,到了这个时候往往帝王会下令祈福祷求,联合各行各业的百姓官员,与暗中清理的异人一起洗秽伐祟。
“黄泉几次易位,都在流向帝陵。”
韩错圈出帝陵位置,按照黄泉变道的趋势,再有三个月就能瞄准完毕,届时就能够让河水流经龙眠山脉的腹地,进入至东至北的千仞万壁之下。
“是什么在吸引她呢?”
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永眠的古老帝葬,镇守的铁面死士,还是自帝陵出逃的一缕残魂。
小殊安静的在身边坐下,将轻薄的重量倚在韩错肩头:“我也想吃桂花糕。”
“有点困难。”
“可不可以烧给我?”
“焚烧供奉只是一种民俗说法,香火最大的作用是益气补灵,尝不到滋味也摸不到实体。”
“我就是想吃。”
韩错沉默了片刻,他夹起仅剩的一块切成方方正正,表面金黄的桂花糕:“我可以说给你听。”
“唔,细说。”
“首先,它很软糯并不蓬松,用很小的压力可以将表面按下半寸的痕迹,弹性不足,却很黏,所以回弹并不轻松,也容易沾在在木质长筷的尖头部分……”
小殊冷不丁叹了口气,尔后又笑起来:“我肯定一直都不爱吃粘牙的东西,也肯定不爱和你聊美食和厨艺。”
韩错目带疑惑:“你说的对。”
 
 
人常畏死
 
 
云从道观虽被封弃,但峰顶金钟却迎来入冬之后的第一批虔诚信客,他们着素袍白帽,内绣象征尊贵的大角鹿纹,带着提前到来的沧茫白雪于帝师最高的观塔,敲响第一声丧钟。
与两年前为天火焚毁而鸣起的钟声不同,自第一声起,帝师哀声沉钟不断,连绵延长至三万下而止。
此为国丧,帝王驾崩,故昭告大荒,天下无不悼哀。
而被丧钟环绕的死寂浸染的教坊司,同样不复往日光彩潋滟,只剩凋敝和枯萎。
“教坊司属礼部管辖,先帝生前于丧葬一事事无巨细千叮万嘱,故而教坊司上下丝毫不敢怠慢。”
消失许久的玉蟾姬再次出现在叶子阳的面前,容颜未改,眼中却多了点疲惫。
叶子阳端详一阵,以朔帝为首的派系在猝然的驾崩之后碎成散沙,即便后一人独揽大权,也难以对混乱的局面作出多少挽回,于是最擅长站队的朝廷群臣,包括以教坊司为代表的各大暗部同样陷入群龙无首,何去何从的尴尬境地。
“看样子先帝只顾得上为自己操心葬礼,完全将皇朝抛之脑后。”
叶子阳并非蓄意讽刺,他只是指出帝师面临的不堪事实。而帝师脚下的百姓,虽不乏认清实事舆情的有志之士,但胆战心惊,安守于家的普通百姓还是占据绝大多数,他们既不会逃走,也不会反抗,因为帝师从来都是大荒的心脏,当心脏停止搏动,那么天下都会失去呼吸。
“殿下所召为何,教坊司虽门庭冷落,仍尚有鏖战自保之力。”
“先帝死的蹊跷,当时为帝诊治配药的药王谷也已不知所踪,禁军翻遍整座宫城也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而请来的卜辞术者都说其人是变化黑鸦飞出高墙而逃,因所有人都知道药王谷的小公子饲养了无数乌鸦。”
“妄论鬼神之人已被后下令杖毙。”
即便对外宣称的是早已久病卧床,但实际上仍然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选择骤然离世,不明不白的死因之下,为了平息忧惶和愤怒,必定有一群人跟着罹难陪葬。但这些人中唯独不包括逃之夭夭的药王谷苏氏,他们远处不驯不服的沧州,饶是帝师也鞭长莫及。
“你是礼部的人,那一定很清楚为朔帝举办的葬仪礼制。这一套繁杂流程已被弃置许久,相比过往事事选择择优从简的原则,为保此去龙眠帝陵的道路畅通无阻,先帝甚至调取所有兵力压缩最后的防线。”
他不但想要活着,还想要长生不朽。可是想要长生,就必须进入薄北帝陵,可是要进入皇陵古墓,就必须得死。
这是死去的帝王才享有的特权。
苏盏的话尚且在耳边反复萦绕,叶子阳说:“我想进入帝陵。”
玉蟾疲惫且淡漠的脸上浮现出难言的惊愕。
“殿下,即便是教坊司也做不到。”
“死人不会独自走入墓穴。”
玉蟾的不解被突兀打断,她随之噤声,跟随帝王棺椁进入墓穴的还有一批抬棺人,他们是必死的殉葬者,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活不过六个时辰。
她垂眸下跪,轻声道:“殿下务必三思。”
“人员的选择安排皆由礼部所管,此事你们想要暗中动手脚应该不难。况且,我听说死士并非礼部严防的环节,帝陵内气息阻滞,活人踏入有且仅死路一条,为他们考虑遁逃等意外省去不少麻烦。”
“殿下尊贵,还请从长计议。”
玉蟾长久的跪在冰冷的青砖表面,叶子阳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若实在不解,不如你我同去。”
……
常年推演星象气候的那群人为朔帝殡葬选了一个绝计挑不出错的日子,云层阴沉,有风无雨,原地枯站不消片刻就会被四周无孔不入的凄凉所感,忍不住打起冷战。
间隔整齐笔直竖起的黄白两色魂幡如两只长军,延风缓至帝师的主干道。持幡者蒙面敛目,携带不容侵犯的皇权天威为天子龙棺先行铺路。叮叮当当的御铃四面摇响,与有序鸣起的钟声相互呼应,镇压皇城脚下所有的私语和猜忌。
八方来客,其心各异。他们混入退步遥望的民众之中,或许也为御众经过的肃穆所染,竟同样一言不发,选择低头伏身,做悼然状。
帝之殡天,万城同哀。
这支一丝不苟的军队将连续行进七日,将重重叠叠裹起的龙棺运送至薄北帝陵,路上由大将军亲自率领精兵护送,鸟兽不得烦扰。等到抬首能够望见初光城舍利塔顶耀金佛光之时,代表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踏进薄州的土地,而被抛在身后的帝师正式成为一座失去帝王的古城。
这是叶子阳走过的最长的路,依靠药物和未知的勇气吊命,他一身黑衣没入死士的行列,宛如从高大红墙飞出的黑鸦,追逐死亡而去。
玉蟾姬的身形略显矮小,她尚且不能从叶子阳一直忙碌搜查的线索中推断出结论,如今教坊司的情报运作是一台坏掉的机器,她牢牢抓住琅琊郡王只是在抓住一片无根无依的浮萍,用荒唐的赌注做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险。
“殿下,你很累了。”
此时开口不过是在浪费自己为数不多的气力,对方的关心看上去也并非真诚恳切,叶子阳的目光走了很远,落在装点华丽沉重的龙棺上:“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躺进去?”
“……”
“同为殉葬,金银器物有车运送,有人抬行,负责礼制丧葬的死士却只能靠一双脚徒步往前。我见金箱内还剩不少富余位置,且箱顶也非钉死,留孔隙供祭祀时取挪摆放,在下不嫌弃可随时置身其中,以防疲累至极撑不到帝陵。”
“你何时所见?”
“昨日趁夜。”
玉蟾姬轻轻的笑了声。
她的笑容异常稀奇,印象里总是一副冷漠不言的模样,此刻笑起来到有种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清新感,叶子阳是第一次看到玉蟾的笑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以为不擅长笑容的人笑起来必会僵硬无比。”
“多谢殿下夸赞。”
叶子阳讶然,几日不见,进步神速,不但会笑,甚至会开玩笑了。
他心道自己却并非是在说笑,这才走了一半的路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虽然师门唐宗总说习武须得突破极限方能有所进益,但叶子阳绝不认为生死可以被归为此类。
也许玉蟾已经把前程当作绝路,人总是在面对即临的死亡时会发生转变,叶子阳想,他不是去赴死的,但死亡于他从来如影随形,这次也不会例外。
帝陵是大荒现存的最大墓穴。
宫中的史官每日兢兢业业,但历史终究存在杜撰美化的嫌疑,多数人考据历史的时候都不会完全参照宫内传承的史记,反而更加青睐民间晦涩细碎的野史,即便同样饱含创作者浓烈的主观情绪和叙事热情。
若是按照所谓的正史所载,那么薄北的帝陵是始皇帝在位之时就开始修建的一座地下宫城。即便是以山中偶然发现的天然洞窟起始,但还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前后延绵数百年之久修缮加固,才堪堪将整片龙眠山脉腹内掏空,完成壮阔瑰丽的地宫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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