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生——临光钓雪
时间:2022-05-27 07:28:15

然后史官们会在不吝词汇歌颂功德的同时添一笔始皇帝之过,为一传说中的完美形象涂抹瑕疵,以显真实不失偏颇。
不论过往如何,帝陵至今仍在修修补补,添砖加瓦,用材无不取其最,力求尊贵长久,虽不显珠光宝气,但花费早已远远超越禁城本身,而最原始的设计图纸传言只为历代帝王所知,其他诸人既非天下之主,更称不上地宫之客,无人指引也只能迷路在白骨和圭玉共同堆砌的华丽宫殿中。
以上种种都只是史官之言,无人见过地宫真貌,见过的也都死了。
或许还有一类人,那些终年徘徊于龙眠山脉之中的铁面死灵,忠心耿耿的守卫帝陵的入口,在外围永久的站岗巡逻,防备着外面的人,也防备着里面的人。
叶子阳始终明白,即便大荒奇人异事无数,但所有人都遵循着不可违背的三大准则,一为命运,串联交织过去和未来,是星象学者口中的未卜不可定之事,是为人怀疑的谎言;二为权柄,执掌权能者不容侵犯与亵渎,其人背靠天道气运,天平为之倾斜,与之抗衡不过蚍蜉撼树,而权柄千年悬于帝师禁城,此后也不会偏移,故而错的只有掌权者本身,自毁自弃自灭;三为生死,万灵皆有始有终,有来有往,轮回接续。最宽容的是第三条,可最严格的也是它,所以人们终究都在和生死赛跑,妄图利用前两条规则去对抗,去苟且,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反过来呢,倘若生死才是构筑这个世界的基石,立于基石之上方能拨弄丝线,触碰权柄,所以言隐王才能创造与帝陵同生共死的铁面卫。他们并非规则之外的漏网之鱼,而恰恰是严守规则的人。
 
 
知者不言
 
 
抬棺护驾的守卫三班轮倒,僧侣道众念念无休此起彼伏,在第五日的时候叶子阳后知后觉般放飞一只信鸽,在玉蟾探究的眼神里彷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信鸽从龙眠山脉飞出,跃过冗长的军伍头顶,笔直向南而去。在现今紧张严肃的局势下,若有眼尖的斥候将它当作通敌打箭射落或被好事者捉来充饥殿胃,那只能算作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途径初光城发现城中有专门豢养唐门信鸽的铺子,虽没有见到铺面的主人洛凉王爷,但叶子阳还是凭借两人的裙带关系顺走一只据说日行千里精力充沛的健壮信鸽。
至于鸽子究竟会飞到哪里去,说不准。
稚子都能算过来的数学题,黑压压的仆从列队排在帝陵的入口前,正午的烈阳被阴云遮蔽,他们跟随龙棺进入漆黑幽深的地宫,然后不消六个时辰就一并殒命,而那时鸽子不知有没有飞到河州地界。
所以玉蟾甚至没有询问的欲望,反倒对山脉中起伏的古城墙产生好奇,毕竟对于天下绝数人而言,进入龙眠山脉的经历有且只有一次:“你看。”
像叶子阳和玉蟾二人抬头张望的人不多,但在普遍哭哭啼啼或小声抽泣的氛围里,统御者会给予一些死前的仁慈,大方的表示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他们看的是铁面卫。帝陵的入口如同一座古老遗迹,四道石柱长约三丈将大门切割成不等的三道,龙棺自正门入,其余人都走侧门,门前有九十九级下沉台阶,再往外围则是嵌入山体的宫墙,将整座山脉包裹圈起,驻守数不尽的铁面侍卫,他们按照数字编号投放,无名无姓,区别身份的标识以镂刻数字的巨型铁锤代替,同时作为制式统一的武器人手一个,平时行动滞涩,安静无息,舞锤时却行风携雷,凛凛赫赫。
持帝王之玺通过第一道禁制,御冕,卜辞,祭礼等等旧时代礼制要在第一道与第九道禁制之间尽数完成,目的是为了告诉陵墓本身,他们是受帝王庇佑的随行者,奉召前来,平息亡灵怨怒。
除去今年才加上的花里胡哨的礼制,穿越屏障本身只需要玉玺和龙棺,而依靠皇帝死去之后残留的气象笼罩遮蔽,才能让他们这群相当于供品的队伍进入朝圣。或许这也是礼部需要严格控制人数的原因,就像原本护送的军队如今被全部拦在了山外,他们天生和帝陵气场犯冲,按神神叨叨的卜辞所言,则是杀伐气太重,不吉利。
叶子阳不信这些。
术法至诡,道法至玄,他不否认彼者存在有无,但确实一直试图在异人横行的大荒寻找客观运行的法则和规律。
因此在浮想联翩假死的朔帝该如何煎熬过六个时辰,缓缓掀开沉重的棺盖,独自一人孤单寂寞的面对冷酷无垠的地下建筑群的时候,叶子阳终于被玉蟾再三的不安打断。
他从罩的严严实实的黑袍底下掏出两副面具,吻部拓宽加长如同鸟嘴,又给她三粒圆润漆黑的药丸。在某些层面,被称为盗墓贼的专业人士的理论知识可以因地制宜发挥优势,在对方似懂非懂的眼神中,叶子阳解释道:“除此以外,龟息也好,服药也罢,需将活物的体表特征比如行为,呼吸,都要降至最低,与死人无异。”
“就像那些铁面卫一样?”
叶子阳颔首,但即便如此,谁人能保证他们一定能够安然无恙的逃出去,作为理论的首批践行者,他突然觉得有些冲动,有些亏了。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被紧张到手足无措的人群推了一把,没有看清门前雕刻的凶神恶煞的咒言,便踉跄着撞入无尽无边的黑暗之中。
……
飘摇的鸽子中途丢了道,在鸟兽群集的鹭桥湾停泊,打算先找个眉清目秀的爱侣筑巢过冬,再不情不愿的回到战火朝天,百家歇业的洛凉。值得运气的是,那封窄窄的短信浸了脏水晕成一团糊字,让分不清来历归属的信鸽顺利逃过一劫。
自朔帝驾崩昭告天下之后,唐绵绵就失去了师兄的音讯。
在左海三壁犹豫不过三日,不顾千录阁书生的喋喋不休语重心长的劝阻,唐绵绵风风火火的踏上归程。腐儒们喜静不喜动,喜宁不喜斗,但他们有句话说得对,此时的帝师是个有去无回的火坑,跳下去是和琅琊郡王一起陪葬,莫说他们不建议,唐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大小姐跑去送死。
唐绵绵悬崖勒马,一鞭子赶往河州梧桐丘。
这样的决定很没有道理,但烈火般的姑娘扬鞭闯入楚军的防线内的时候,还是眼明心亮的金瞳和尚急急忙忙拴住弓箭手,没把这个穿着一身银杏黄却像尾巴着火的姑娘当场射落。
若不是今日他好巧不巧就在前营巡防,那唐绵绵就凉透了。和尚上下打量对方风中凌乱日夜兼程的苦寒客模样,临了改口道:“你方才是想冲进来?”
唐绵绵潇洒下马,三两下将头发重新绑齐:“当然不是,我带着千录阁的信物来的,他们说看到这个楚军会放行。”
和尚瞅着她手中灰不溜秋的简书片刻,没有认出来。
也许程骁认得,但他总觉得这卷书简不能让一个快马加鞭的姑娘安然冲进哨塔的警戒范围,最多在她死后慷慨立碑厚葬。
“罢了,卸兵甲,信物给我。”
冷风呼啦啦的过耳,唐绵绵一路思多想多,此时热血下头回过味来,倒有些后怕。她乖乖的把随身的匕首和书卷奉上,连带包袱也敞开让兵卒一一检查,手上不停,事情也不停:“你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求见楚王,与帝陵有关,与朔帝也有关,只是三言两语难以讲明,我只知关系重大,任之不管定会酿成大祸,但我不过人微言轻江湖一草芥,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刻不容缓?”
“十万火急!”
和尚问:“什么事?”
唐绵绵欲张口,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路上我思虑良多,但还没有缕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你再容我想想……”
“楚王不在梧桐丘。如果不能给予一个足够信服的理由,我便不能让你见他。”
长久未见的好友没有预料中的一团和气,唐绵绵这才觉得懊恼,可看着对方郑重其事的灿灿金瞳,她怎么也说不出寻常叙旧的话来。
“抱歉。”
和尚一愣:“什么?”
“那日在左海三壁,我买了酒却一直不曾等到你,后来天火燎泽,千录阁遣人护送叶师兄安全,我也一路跟着,事出突然,顾不上知会你们就匆忙转移离开了。”
这并非万分抱歉的大事,但唐绵绵的表情满是遗憾和悲戚。
错过了那一面,就仿佛错过了很多年,再听到和尚的消息已是江湖和百姓口中妖异流光的策士,楚王的近侍门客,好的坏的,真的假的,不论怎样他们的确立场变了,身份变了,连带着身后背负的理想和责任也变得复杂难以言说。情感从来都非说的唱的那般可以天长地久的保鲜,所谓物是人非和无可奈何大抵就是如此。
和尚沉默了许久,很多事情存在遗憾,却不分对错,时间和岁月将人打磨成陌生的模样,但给足了他们接受的余地。
所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距离相遇的地点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谣言虽有夸大的部分,但关于楚王信臣的一部分总算有据可循,你拣最要紧的来说,讲明二三四条非王不可的道理,我便带你去见他。”
唐绵绵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修剪平齐的指甲几乎掐进腕上皮革:“朔帝妄想起死回生,酿造灵灾为祸,他想要天下人都与之同归于尽,待他下葬帝陵之后,时间便所剩无几了。”
 
 
飒沓横冬
 
 
此地是青河驿道来往的必经官塞,原本用于战时快马加鞭传递信报,后因朝政更迭而弃置,为陌州富商斥巨资买下,豢养和买卖租借马匹等交通工具。驿站分为东西两座,马儿识途,常载运客货往返其间,而韩错所在的位置是西策马驿。
他们对驿站并不陌生,当年热心推销马匹的小兄弟依旧红光满面,混的风生水起,每一匹马儿都是他口中千金难求的顶尖良驹。
“怪事,当真是怪事。”小哥牵着马,怀里一捧萝卜白菜,挨个喂到嘴里,“要不是老吴跟我说起他们村闹鬼娘子的事,我还不信那个邪。”
韩错附和的点头,他跟在距离两步的位置,打着伞,而在冬日暖阳里举起黑伞的人多半都不大好惹。鬼新娘的事情他有参与,大约是村中地主强娶民女,却在成婚当夜被家里大房逼死,娘家无处喊冤,收了封口银两就草草了事。新娘怨忿冲天,化成厉鬼搅得一家子日夜不得安宁。
他本着司命的职责充当一回除妖道士,把哀嚎不休的鬼新娘收走。只是小殊不太高兴,与红头盖血糊脸的新娘促膝长谈,催着韩错后半夜起来打工,连那地主家里几辈祖宗滋养的阴德鬼也一起带走,断了他们下半生的财路。
“我怀疑马厩里有鬼!”
韩错的反馈有些滞后,想起来他打着的仍是当代钟馗的旗号:“……什么鬼?”
“马鬼!”
所谓马鬼,被抓壮丁的闲人向飞扬挠了挠头,只听说过动物成精的,没听过成鬼的。
马夫不知道看上去憨直温和的年轻少侠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将军,眉飞色舞的与他比划此鬼的来历,仿佛说的不是鬼怪,而是神仙。
“他叫雕琢,精雕细琢的那个雕琢,当年老板娘亲自接的生,又亲自取的名字,腊月里出生,到年底才不过七岁大,长得可俊了,浑身上下烧红色,找不见一根杂毛,他爹妈祖宗上数三代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里马,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可惜早夭了啊。诶,他奶奶还在后院里拴着看门呢,您二位要不要看看?”
群马汗腺发达,臭气熏天,韩错站在空荡荡的格位前,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柱上有牵扯的划痕,槽中残留一些水渍:“他在这里?你说的闹鬼是怎么回事?”
“诶对,您果真慧眼如炬。”小哥三两步窜过来,探头探脑往里瞅了瞅,又立马缩起脖子,“琢子,就是雕琢,他死后没多久,七天吧,都说头七回魂呢,感情马也一样,大前夜就是琢子的头七,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马厩里的翻腾吵醒了。您那是没看见啊,群马那个嘶鸣,群犬那个乱吠……”
向飞扬看了看外院好生将养的半人高的藏獒。
“甩尾的踢腿,摆头的撞绳,个个不要命的疯起来了。连一向温和的地瓜都发起羊癫疯,我就拽着她的缰绳跟着较劲,差点没把我颠吐了。”
“地瓜是谁?”
“我刚刚牵过来的那位,您见过的。唉,这档子事连着生了两夜,我们就打算蹲点过夜,看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敢来堂堂策马驿动手脚。原以为就是个毛贼,最多就是不长眼的盗匪,结果,您猜怎么着!”
他兴起之余拍了向飞扬一巴掌,于是对方激灵道:“鬼?”
“对啊,是鬼,我们都看见了,琢子他,他显灵了啊!他就被拴在那里,跟生前一样一样的,一丈八尺,烧红色,连叫之前先蹬个地的习惯都没变,肯定是琢子,我们和老板娘都看见了,直到天蒙蒙亮它才慢慢不见的。”
“后来呢?”
“后来这不是老吴支了个招,说请您来看看,说鬼娘子都能抓,琢子肯定也能抓。”小哥急急忙忙又补充道,“我们其实就想让琢子一路好走,您也这么觉得吧,这当真是件怪事。平日里琢子可是当家老板娘的心头好,咱们也都拿他当个宝,好吃的好喝的从没怠慢过。您看那倒霉的小娘子有怨气也就罢了,琢子是为啥呢,真怪啊。诶,您是会让琢子安安心心的上路吧,不瞒您说,我也听过一些传闻,说有些道士就喜欢抓鬼奴役干活,让他死了也不安生,琢子又是匹龙驹,您……平时骑马吗?”
“我保证送他往生。”
“那就好,那就好,您千万别见怪啊。”
小哥仍在瞟着另一边的向飞扬,似是不放心他的同伙是不是也能做出一样的保证,韩错及时打断:“我们夜里再来,还得先麻烦你准备点东西。”
“您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香炉符纸都是些幌子,黄昏时刻马夫已经将厩里群马转移,防止动静太大影响韩错两人发挥,虽说用不上马夫小哥,但对方还是坚持跟他们熬到了半夜,瞪大眼睛生怕韩错掏出张火符直接将宝贝琢子烧成飞灰。
虽不理解道士驱鬼的关窍,但脑补相当多的还有向飞扬,他抱着香炉再三朝韩错确认,真的不需要吗,放在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不起效,符纸是不是太简陋了。
“第一次见鬼?”
向飞扬回答:“第一次见马。”
按照马夫所说,此马算纯血贵族,马中的风华绝代,天生的龙驹麒麟,却不小心夭折于此。除此之外,他也问过策马驿的老板娘,雕琢天性骄纵不羁,与出生在策马驿的其他宝马不太一样,有其祖辈野马难驯的风范,所以至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主人,既没有合适的主人,在外奔驰的机会也不多,实在可惜。
好马也得良人驯,既是万中无一的骏马,那也该配一个万里挑一的人才。韩错忽然打量起向飞扬,直到对方被他看的有些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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