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驯马吗?”
“会一点。”向家的少侠,刀法的传人,总是什么都会一点的。
而此时,马厩里应和般的传来嘶鸣,伴随着马夫激动的回应,听到了没,是琢子的声音。
韩错使眼色:“我相信你。”
向飞扬无言,认命般朝黑洞洞的马厩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厩中乒乒乓乓的声息忽然止住,韩错看了一眼摆的远远的香炉,燃香才走了一半,被马夫抱着不肯撒手。他示意对方待在原地,而自己则缓缓退后几步,将马厩的入口放开。正摸不着头脑之际,骤然听到一声长鸣,自黑灯瞎火的幽暗中冲出一匹高大野马,长一丈,高八尺,通体烧红色,鬃毛凛冽,头上则突兀的生出赤色鬼角,暗红如血。
未等小哥惊呼罢,随后跟着手握引绳几乎飞出来的是向飞扬,一副吞了苦胆十分难言的表情。
好在雕琢并未折腾太久,进入空旷的马场就停步,面对死死抓住牵引的向飞扬凝息静立,而对方绷紧腰腹,全神贯注,任野风乱舞不动如山。待到韩错和马夫小哥双双找好位置的时候,两人仍然保持对峙的姿势。
小哥早就把那点担惊受怕抛到九霄云外:“高手过招讲究天人交战,谁先出手谁就输了一招,我看着他们俩有点像。”
韩错干咳一声。
先动的是雕琢。向飞扬贯力压绳,迫使马头下垂固定,同时还要躲避频频扬起的前蹄。韩错果真给他找了个苦差,他内心叫苦,手上却忙不停的去够雕琢的耳朵。
观众席的两位看的兴起,小哥甚至忍不住为之加油鼓劲,大声提醒细节如何如何。而眼见短衣劲装的向飞扬没有放过破绽,抱住脖颈扬身便翻上了马背,雕琢长身而起,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小哥跟着跳出去:“对对,伏低,再低,抱紧马脖子,千万别摔下来!”
这不比抓鬼刺激。
马场极大,顺着径道还能进入后方开辟的林场,平时也做驯马用。雕琢不驯,一脚踹开林道护栏便冲进森林,沿着往日最熟悉的路线恣意奔腾。他们跟着急速消失的背影提起心,但很快一人一马的影子又从林道的另一端显现,以雕琢的脚力恰好已然跑完一圈。
马夫眼尖急报:“他还在背上,他没掉!”
接下来是第二圈……
大约是第九圈的时候,雕琢的速度明显放慢,最后在前围的马场腾步转起小圈,仿佛终于耗尽力气了一般。
“成了,成了。”马夫小哥眼光毒辣,丢下香炉就欢快的迎过去,丝毫不记得有半分顾忌,只恨不得将下马的兄弟抱起来飞两圈。雕琢此时乖顺无比,垂首供人自捋至下颌,两人意气风发,情绪高昂,满是喜气洋洋。
而在晴朗冬季的原野,曦光乍现的早晨,韩错冷不丁打断两人的庆贺:“你们清楚这是一只鬼,对不对。”
……
话虽如此,黄泉停摆,奈何无渡,雕琢只能和鬼新娘一起挤在大黑伞里等待韩错发落,而已经与之培养出感情的向飞扬则满脸不舍,看的小殊在耳边时不时吹风,催促韩错想想别的办法,别的去处。
去处无多,灵灾四起就是如今三界混染的最好凭证。小殊一语成谶,近来各地都出现闹鬼的流言,精怪流行,烧香拜佛迎神送鬼的不在少数。韩错打起捉鬼的旗号各地扫灵,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撑不了太久。
北牧的家主表示理解,立刻遣出力量听取建议镇压恶鬼邪灵,协助韩错司命事务,至少让青河周边维持表面的安宁。她身边随侍从皇陵叛逃的铁面卫,故而体谅灵祸,韩错并不意外,但出手慷慨迅捷着实令人感动。
至少小殊大为赞赏。
韩错的视线常常望向东北方向,灵灾遍出各地,但会朝着某一个中心聚拢,他们不约而同的为灵力最动荡的地方所吸引,而那里是灾变将起的源头,是黄泉流向的位置,也是帝王即将安葬之处。
前尘旧影
策马驿事毕,老板娘付出相当可观的报酬,同时为他们二人免费提供行路的交通工具,由马夫小哥拍胸脯打包票都是驿站中的顶尖良驹。
向飞扬尤为好奇,若他们一去不返,驿站该如何保证马儿归途。
小哥毫不担心的笑起来,策马驿的马儿都认得归路,不论去了哪里,都会记得回家,若是一去不返,那便是他们想要自由了,人怎么能阻拦呢。
韩错心中忽动,想起九隅山中那名叫做林檎的女子,北牧的家主称她受北海遗民抚养长大,却死在族民召请降下的天雷里。尽管此事被定性为赤鸦姬一人的罪过,成为警醒鹿首的慰灵碑,但并非所有人都信服这样的说辞:“我曾听凛军有人提起,北境长城外的异族与大荒同源,并称呼为北海遗民。”
就连马儿都想要千里迢迢的寻家而归,何况是人,被阻隔百年千年,依旧想要回到祖辈的故土。北境如此,北海遗民亦如此。
“凛军不会说这些。”向飞扬轻笑一声,此时的他更像“公子”,而非向家少侠,“定是诸葛先生说的。”
“你明白。”
“九隅之变我问过姑娘很多次,也许是不耐烦了吧,她将北境的现状包括长城之外的异族遗民都与我坦白。”公子的表情与其每每胜仗之后的运筹帷幄如出一辙,“哈哈,我并未缠着她,只是北境存在太多未解之谜,不仅瞒着远在帝师的朝廷,也瞒着凛军寒将本身,姑娘一个人守着这些隐秘,是不是不太公平。”
韩错想,公平二字该从何言起?
“北海遗民有一套自己的文字语言,偌大的北境着手研究并尝试与之沟通的,包括姑娘在内,不超过十个人。而这寥寥几人俱是姑娘最早培养的一批心腹,名单我自是不知,恐怕如今的北境也很少有人记得他们的家主出身雪穆城的最高学府,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大学士。姑娘称自己是在研学期间架构想要与北海之民交流的课题,并侥幸取得初步的成果。”
“长城以北没有汪洋大海,只有冻结长达上千年的冰原,自称北海遗民的兵卒不需要金铁盔甲,依靠坚硬的体表在冰层之上与凛军战斗。兵器纵然打磨锋利,但依然很难穿透皮肤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打击。或许正因为如此,凛军被要求日复一日的练习弓箭,枪戟戈矛,尽量避免近距离的搏击。他们建立越来越高的哨塔和不断加固的长城,同样是为了防备敌人极为敏捷的身手,以及利用祭祀请神召来的狂风雷霆。”
“转机的出现归功于一名被生擒的异族人。”
两人停坡勒马,临高远望,韩错试探道:“与白头乌鸦有关?”
“不。”他又点头,“却也有点关系。在白头乌鸦之前,很久之前……你猜,那名异族人如何了?”
“死了。”
向飞扬敛目:“没错。死在姑娘和她悄然组结的团队手里,被切割成无数份,研成灰,撒成末,制成一枚枚颜色奇异的药丸。”
“……”
“开玩笑的。只是姑娘的确从这具特别的人体中获得大量的秘辛,包括其族长久以来以为是神降下的诅咒,其实是流传于血脉中的毒素,如今命名为鳞毒。鳞毒使他们拥有坚硬的躯壳,超常的体格,乃至请神的力量,但也加速其衰变,恶化,直至痛苦死去。”
韩错了然:“鳞毒就是白头乌鸦疫病的源头,所以北境才能快速的研制出对策。”
“虽未明说,但我猜测也是如此。”
他们朝北牧大营的方向驻足,哨兵远远认出公子的特征标志,并未有所动作。向飞扬如今是北牧的常胜将军,是众所周知的姑娘极为倚重的人,他从未排斥过这一事实,何况将他摆在姑娘当时的位置上,或许会选择其他的解决途径,却不一定能够达成如此成果:“后来,姑娘利用北海遗民极其信奉海神龙王的特点,以鳞毒之密诱骗他们相信北牧氏为海神所眷顾,要求他们的臣服,胁迫达成和平与休战。诚然一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另一部分却发起更加猛烈的回击,但内讧和混乱使本就势薄的异族成为羊入虎口,沦为北牧的阶下囚。这是北境的胜利,也是北牧雪雅的胜利。”
韩错握住缰绳,任由少年君王驱马踏上高地,即便只能看到向飞扬的背影,他也能够确信少年眼中的光芒从未暗淡,驱从星辰天命,耀于万人所向,故而无人再与之并肩。
“你认同她?”
“别人的过去不需要我来认同,而现在,”他笑起来仍然让人觉得亲切可近,甚至略显憨厚,“我们是合作共赢的关系,姑娘说,我是凛军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
向飞扬忽然调转马头,定睛看向韩错:“帝师的刺探传来消息,朔帝大张旗鼓操办丧仪,又调兵遣将防护前往帝陵的官道,力保自身死后得以下葬薄北陵墓。我记得诸葛先生曾说您最是擅长送葬魂招诸事,今日得见,果然千真万确。”
他的眉目迎着光,却渐渐丧失了温度。黑伞中的亡魂开始战战而动,小殊疑虑不已,并未察觉压力正来自于几瞬前仍慷慨交心的少年君王。
韩错坦言:“帝陵处黄泉流经道中,近来隐隐有所异动,七州遍地灵灾为祸,却不约而同有所偏向,他们围绕的中心正是帝陵。我无法确定朔帝的意向,但作为大荒帝王,在彻底葬入帝陵之前,他们的躯体始终都是权柄的执掌者,可以穿透龙眠山脉的阻障,是所有隶属鹿首军队的最高统帅。”
“包括龙眠山脉的铁面死灵。”
“若他还能活过来,便包括所有在编的铁面卫。”
向飞扬觉得有趣。天之道恒在,命之理永存,生死轮回是大荒遵循的基本法则,无数人前赴后继妄图挑战世界的底线,却从未有过成功,手握权柄的帝王是否有资格窥破其中的漏洞,还是依然只是渺小蝼蚁的再一次挣扎苟存呢。
帝师的送葬队伍即将启程,随行的护卫军队将帝师围成铁堡水泄不通,北牧南楚互相观望,谁也没有踏出最先的一步,反而给朔帝提供了实施计划的机会。再有七日,七日之后抵达帝陵,也许就能揭晓谜底。
南楚不怕,他向飞扬当然也不怕。
“姑娘殚精竭虑,已经遣出使者前往梧桐丘,希望能够与楚王进行友好谈判。”向飞扬念道,“我其实还是很期待的,见一见当世的英雄豪杰,也见一见当年的故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虽然有很多记忆遗漏,但我还记得那个心窍玲珑的和尚,他现在居然就在楚王的身边,世事果真奇妙极了。你呢,若是再见昔日好友,该如何相处,会站在哪一边?”
日近黄昏,马儿在原地驻足太久,有些不安。
韩错拉动缰绳略作安抚,黑伞垂在右手,传来小殊雀跃的声音,真的吗,我们也能去吗,好久没见和尚啦,要不要提前准备点礼物啊。
“我是司命,专管魂魄死灵,不擅长与活人打交道,所以于哪方都帮不上忙。”
“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若有机会,等我死后还得请你来帮忙送往轮回,到那时候记得提醒我务必完完整整的走过奈何,前生后世一并了却干净,莫要如今生般再记得那些似真似幻的麻烦了……”
但行前路
唐绵绵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在实木打磨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反复背诵腹稿,并抬头朝门口的方向张望,试图从庭中巨大假山的缝隙中捕捉来人的面貌。
和尚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偌大的厅堂里,仅唐绵绵一人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日日新扫的地板烫脚吗?”
唐绵绵的视线往他身后瞥去,有点失望:“没来?”
“楚王并不关心。”
哑然片刻,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想的过于简单的时候,她已经用力抓住了和尚的手臂:“那该怎么办,为何不信,如今大荒灾祸并起疑云重重,必然与帝陵异变有关,为何不关心。”
唐绵绵的话不准确,帝陵异变只是推测,楚王也并非不信,但和尚不打算解释,在气头上的姑娘都是不讲道理的。他原地环顾了片刻,今日楚营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尤为热闹,看她的表情便知人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消磨了一上午,和尚觉得好气又好笑,反手抓了肩膀:“校场正在操办演武切磋,王列席以观,你跟我去。”
稀里糊涂的唐绵绵被安置在校场高位,往左是挤在前排栏杆清一色赤红绶带的楚军士兵,往右却是长裙环佩,香气四溢的年轻姑娘。
她恍惚了一瞬,再而打量起风华正茂的五六少女,妆束精致,举止端庄,衣服褶皱被细心抹平,实打实的大家闺秀。
兴许是她的眼神过于露骨,引得身旁青衣女子主动前来攀谈:“姑娘如何称呼,我们也是初次来到河州,事事都新奇的很,往日自然是不准进入校场观演的。”
唐绵绵谨慎道:“我姓唐。”
女子并不在意她的顾虑,大大方方笑起来:“今日校场演武,来的女子多是南境贵女,倒也并非随军而行,只是我族葬火节将至,君主却勤于战事难以归乡,族内便大多遣出家中小辈往返奔赴辅助节日事宜,只是没想到他们不约而同都带上了适龄的女子呢。”
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讽刺,唐绵绵便识趣的沉默不语。
葬火节本是南境年节,百姓于至冬至寒的时节埋下火种,宣告一年的苦痛和磨难至此被埋葬,告慰逝者,生者则携带企盼坚定前行。诚然这都是外来人的解读,在唐绵绵的眼中,火焰作为南境崇尚的热烈图腾,却要在一年的末尾亲手埋葬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而据她在千录阁的所见所闻,南境并非普通的信奉生死之观,他们应该更加向往死亡或者毁灭一流的说法。
无论如何,今年的葬火节绝不是沉重的慰灵现场,楚军的所向披靡,朱雀的荣光再现,让即将来临的节日更类似于剑指苍穹的壮志扬威。
而楚军闲来演武切磋也成了常事,今日楚王难得观演,和尚放话势必赢到最后由君主亲自赏赐彩头,大言不惭哪怕最后君主下场他也绝不谦让。和尚乖张惯了,加上深受楚王宠信,众人也并不鸟他,只有程骁听见之后哇哇大叫非要给这个小兔崽子点脸色看看,提起大刀当即加入战局。
和尚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白衫大袖,手里一成不变的竹剑。熟悉的竹余细打倒让唐绵绵心头一热,复又觉得更加苦涩。
面对特意前来挑衅的程将军,和尚似笑非笑,总是要先说几句:“大将军不是说这都是小打小闹不稀罕下场吗,如今怎么也来欺负人了?”
“欺负人?我大丈夫凛然正气,见不得你这妖僧作孽,特地赶来降妖除魔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