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骁任职大将军,自最下级的兵卒逐级速升,比军中的平均年龄大不了几岁,更是广为敬佩的熟面孔。他就是往那一站,随便说上两句都有人大声叫好,故而话未落,看台上闹哄哄的应和起来。
“今日格外晴好,将军不去寻薛家小姐倒来找和尚麻烦,看来小僧挺讨人喜欢。”话音刚落,看台上不知谁往下丢了半个鸭梨,和尚轻巧躲过,抬头看向被簇拥起来的满脸通红的翠衫女子。
唐绵绵也跟着看去,薛小姐又羞又恼,身边的同龄女子却笑成一团,不知谁带了个头纷纷将手里的东西丢了下去。准头也就一般,加上和尚身法卓绝,衣袂翩翩倒也好看,想来他活泼机灵又能言善道,本就是招惹女子喜欢的。
方才还觉得和尚总是不大正经,现在想也没错,虽说是为年纪轻轻的楚王选妃,但也不妨碍情窦初开的姑娘们自挑夫婿,难得军中来了这么多女子,成为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关注的话题中心正是理所应当,应算作对症下药。
和尚躲过迎面划过的半月长弧,边走边呼:“薛小姐别着急,程大将军虽然老惦记着揍我,但前两天还扭扭捏捏的找来请教该送什么礼物给不远千里奔赴的小妹妹。嘿,动手不打招呼,妥妥的犯规。”
大刀曳地上挑,自空中翻身回到主人手里,主人显然更为暴躁:“说好的一碗芝麻汤圆是喂进狗肚子里了,我今天非得把你揍得吐出来。”
“谁跟谁说好了,汤圆上也没写名字,这亲自下厨可比太阳打西边升起稀罕多了。”
“你懂个屁!给你吃是让你尝味。”
“完了也没见你给心上人?”
“谁说我没给!”
“哟,薛小姐,他说你是心上人。”
和尚的竹剑极富韧性,横住当头劈下的长刀,剑身往内凹了好大一截,几乎要垂到和尚的脸上。就算这样,他还有余力探出脑袋朝姑娘们大喊,而上身随之一起落下,双脚倒踢,与被带着前倾的程骁相互易位,漂亮的踹出一记后翻。
虽然知道这些讨巧的功夫在对阵之时用处不大,但唐绵绵还是忍不住暗自赞叹,早知道和尚身法玲珑,果真赏心悦目。他别的功夫多是稀稀拉拉,用以制敌的唯有一招拔剑术,只是竹剑尚未出鞘,用轻功与对方周旋不知还能撑多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与其浪费光阴跟一臭和尚打架,何不赶紧陪一陪自家妹妹。”
“闭嘴。”
“牙都快笑咧出来了,我闭嘴你能笑的这么开心?”
两人你来我往,多半时候是程骁挥剑追着,而和尚满场飘飞,被削掉不少衣服边角料,他嘴里叨叨不绝:“薛姑娘脸皮薄,你怎么着也得给我包个大红包,吃顿好的,就那芝麻馅的半生不熟的汤圆丸子,我……唉,对恩人刀剑相向这就不对了吧。”
他拎起自己方才被劈的稀碎的下摆,一顿无语。
程骁也不追了,相比飘来飘去略显疲态的和尚他倒是依旧精神百倍,但拿剑指了对方片刻也没拾掇好措辞,最终竟是叹了口气。
“哟嚯。”
“呸。”
“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说。”
和尚正色,左手执鞘,右手握柄,一副起势的模样:“将军瞧仔细了,我这剑□□可是要见血的。”
此话既出,不仅程骁,就连几乎都要打起哈欠的诸多看客都振作精神,和尚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信不得真,但妖僧的名号也算响彻遍地,少说也是有几两真功夫在身上的。
竹剑银光玉碎,迅捷无影,破风之时余有细声呜咽。程骁见过和尚的拔剑术,光靠一双眼睛难以捕捉剑刃轨迹,何况竹余细打经特殊定制,精于隐匿。他与和尚聊过,为了防备这一招,大半的心思反而要放在耳朵上,眼观六路之影,但听觉却固定在两侧,如有波动可辨声定位,或有破绽可寻。
听到了。
程骁心喜,即便不用睁眼,他也能捉住那柄自右划来的快剑。
“哈哈,你这妖僧的拔剑术被我破了……”
“厉害厉害。”
和尚笑嘻嘻的敷衍,程骁一愣,睁开眼,对面这正拿着绿玉剑鞘指着自己脖子的人不就是被自己夺了剑的人。
他无语片刻,骤而骂道:“小兔崽子你又骗我。”
“兵不厌诈,得问程先生教得好。”
在程骁骂骂咧咧的认输中,和尚的视线挨个越过了逐层加高的看台,越过喜不自禁的唐绵绵和热烈叫好的兵卒,朝空空荡荡的中心望去。
无问东西
眼瞧着素日矜持的姑娘们个个伸长脖子的模样,唐绵绵默默的将自己探出去的半截身子挪了回来,然后装作无事发生。
青衣女子打趣道:“唐姑娘也对君主有所好奇?”
她诚实回答:“自然。南境君王,朱雀之主,他是自大荒百年之后的第一人。”
唐绵绵出乎意料的高赞让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而被誉为大荒第一的少年君主在众人的翘首中逐渐显于阳光之下。他穿的是便于行动的常服,暗色内衬,外衣则是象征楚氏一族的白底红纹,飞鸟衔莲的纹样以火焰的姿态装饰其间,最后与颈上璨目生金的纹路连接在一起,攀升至脸颊,直至没入额发。
也许是错觉,他的发梢似乎跟着染上金赤的颜色,在烈阳下越发灼目。
少年提着重剑,踏高台边缘急速跃下,如一只白焰火鸟砸坠地面,待烟尘散去,脚下方寸皆为焦土,逐渐碎裂至和尚跟前。
和尚哑了片刻,少年便耐心的等了片刻,只是朱雀烈烈燃温,烘的满场都燥热起来。借怀中雪灼唐绵绵暗自在一片沉默中环顾,却发现哪怕是原本激动兴奋的贵女们此时也个个噤若寒蝉,规矩万分。
无人胆敢催促。
“真的要打?”
和尚一脸委屈的疑问句几乎要让满场的看客抄手丢香蕉皮。
“不打怎么判输赢。”
“旗鼓相当方有看头,单方面挨揍多没意思。”
少年没计较是和尚自己放话挑战楚王的大话,也相对无视了借此拔高彩头至君王亲赏的约定。听和尚疯言疯语近两年,他依旧没学会那套恶趣味的恐吓调侃,殊不知他本人在中心一杵,不管什么话都已经带了几分威吓的味道了:“我知道你想要参与北境的会盟邀约,北牧的使者在梧桐丘住了五天无人问津,始终不肯归去,态度倒是十分坚决。”
“事关大荒气运,在下不敢掉以轻心。”
和尚敛眉肃容,两人并不顾忌在场诸多看客,更无论其中是非楚军,是否暗藏异心。正如楚王堂而皇之视凛军使者为无物,晾之任之甚至有闲情逸致大摆葬火节,一切都是仰仗于朱雀煌煌之威和君王本身的不可战胜。
在这样的前提下谈大荒气运,落在楚王的眼里到底该算作挑衅还是忧虑。
无人知其所想,君王的沉默如悬于百姓头顶的巨剑,是安身立命的保护伞,也是摇摇欲坠的环首刀。
“气运,命数。”楚王提剑缓步而行,剑尖及地裂出蔓延焦痕,嗓音犹存少年的清澈平静,“祖辈曾有万物源于星辰裂变之说,故天下命运系于星空之上,定轨自行不可更改。此言说为楚氏宗族驳斥,因我辈族人生于万焰,自焚火中涤荡重塑,星辰自走便管不着南荒十万焦土。故南境之民不信命。”
面对似乎为之一振的楚军士气,和尚苦笑摇头。自称南境百姓的人仿佛是游离于大荒法则之外一群异数,他们长久的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荒土,却从来不曾绝迹,故而不信奉星空,大地,生与死象征的是截然相反的毁灭与重生。
这是他们与北境根本的区别。
被驱赶至长城的凛军为了重返故土可以义无反顾,但楚氏不一样,南境不一样,他们自血脉深处认同那片荒芜的废土是自己的家,即便是被整个大荒都抛弃的生态地。
谁让他们活下来了呢。
说白了,他们一点都不关心南境以外的百姓,行至此处北牧为首的前线军队已有七万之数,但楚氏从南至北不增不减,他们如何能够统御大荒,如何能够夺位帝师,和尚暗自思考,但这样的念头不可能说出口。
楚王的沉默掩盖了少年郎本该昭然的心思,和尚只能去猜测,去赌若对方从未想过坐上大荒的帝位,那除了拔旗鹿首的复仇本愿之外,他是否还存着一点私心,正如任性来往沧西之时一样,有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寻和得到的东西。
而帝陵之中,在那位“假死”的帝王的谋划之中,也许就藏着可以动摇其心的东西。
和尚清了清嗓子,却被少年突兀打断了。
“你想要什么?”对面被这一句打的摸不着头脑,楚王却换了口吻,“随军两年,你不任一官半职,也不求金银财宝,连程骁都已经升至一方大将,你却还是我身边无名无氏的白衣谋士。人为利来,无利则走,这是你教我的。”
和尚哑然。
楚王并未等他,朱雀的余火仍在地上流淌,唐绵绵听见身边的女子小声惊呼,楚王是在绘字。葬火节的图腾一众武人抓心挠肝苦了许久,一直没定下来该在何处摆一个威武壮阔的标志,缺时少材没地方,更没文人那种百转迁回的弯弯肠,这下倒好,君王亲自动手自是无人敢置词。
于是本该用于演武比试的空旷陆地,一人垂头沉思,另一人兴致勃勃的绘写大字图腾,而其余人等也随之默默瞪眼。
随着最后一笔落定,少年心情愉快的露出笑容,追问仍旧立在正中的白衣和尚:“想到了吗?”
“我求万世之安。”
“哪个万世?”
“千秋万载,泽被大荒。”
似乎早有所料般,无视周遭纷纷指责大言不惭或者空话连篇,少年反倒笑了:“从何说起呢?”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平生二十余年行南至北,往来观众生百态,知人人皆浮沉于苦海不得解脱。我思何为解脱,生死轮回不过仍是长路一条,重又来过,算不得解脱。既不得解脱,便不做七戒一斋的苦行僧,喜怒哀乐万念以聚方成人生。”
少年点头。
“初时人微言轻,自是人间浮萍无依无靠,故遇人渡人,遇鬼渡鬼,窃窃于万物私语,乃求一个安字。万物有灵,万物求安,人皆有所愿,所愿必存纷争,争则乱,乱则不安。如今我身于楚王身侧,目睹一城兴亡,万人生死,所求为动摇权柄和力量的资格,而既已得之,当求渡万人,当求万世之安。”
少年几乎失笑:“倒是我狭隘了。”
“渡人既是渡己,自求出路罢了。”
对方摇摇头,并没有把和尚的辩解放在心上,不如说如今大荒驰骋的几位掌权者,竟没有一个人的思想能到达一个无名无姓的和尚的高度。
“我准了。”
少年君主于火尘散尽的中央撂下最后一句话,留愣怔原地的和尚和满场军士女眷茫茫然,许久才听得嘹亮肃穆的呵声响应。
地面代表楚王绝对权力和一意孤行的图腾依旧热浪翻腾,有人士气大振,有人忧心忡忡,唐绵绵呆立半晌,却忽然想起那名提剑肆无忌惮的君主是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一时之间竟五味杂陈不知何去何从了。
而和尚登行至高处,不忘朝地面望去。
那是个“灭”字。
别来无恙
南北会盟之事一旦敲定,双方都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其中尤为显著的是以程骁为首的加固严防,载运军备,一副想要通过极端武力吓垮对方的态势。而相比一路真刀实枪打下来伤痕累累的凛军,楚人完善的军需和充沛的人力资源着实让对家感到嫉恨。然而两军并非要开战,而是友好谈判,礼貌交流,至少自上而下传达的命令无一不是如此。
北牧雪雅再三确认楚王不会出席之后,她也失去了直接露面的动力,在诸葛静殊喋喋不休的批判中,将向飞扬和韩错的三人组合一起打包送往,一副撂摊子撒手的模样——出自诸葛先生的事后总结。
被强行捆进三人组的诸葛先生还在惊呼扯淡:“强扭的瓜不甜,你们都没听说过吗?若是真心诚意想要合盟解决问题,好歹做些漂亮的表面功夫,哪轮到我走这趟做炮灰。”
可怜无人理会诸葛先生的牢骚,银光猎猎的狩风旗与赤色如焰的朱雀在一座四通八达的道观中合流,观中仍留不少灰头土脸的道士,被尽数驱赶,与他们尊贵的祖师爷塑像锁在一处。
以往凭借诸葛先生的身份在众多的军官之后应算作凑数的,但随着双方坐定,场面忽然就从沉闷紧迫转为了活络的认亲大会,且以本想要充当路人甲降低存在感的韩错为中心。
一阵拉扯无果,向飞扬抬手当机立断为几人拉了一个小黑屋,却是早已按捺不住的唐绵绵主动出击,朝努力成为状况外的韩错拱手相拜:“见过韩少侠。”
和尚接道:“别来无恙。”
韩错无言以对。
诸葛先生拍桌:“都谁?”
“阁下一定是策算乾坤的诸葛道长,久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和尚毫不见外的打起招呼,北牧大张旗鼓在陌州收拢人心,赈灾除疫干了不少,装神弄鬼也不少,岂止陌北一片,这位包装的神乎其神的大道长早就闻名遐迩,威震四方了。
面对自己虚无膨胀的名号诸葛道长早已锻炼出足够的免疫力,如今已然面不改色的点头附和,甚至推了一把姑且仍与他们坐在同一侧的韩错:“快说两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通天晓地算无遗策的。”
小殊微动:“不管多少次这种话总会让人震惊,但想到是出自诸葛先生之口,似乎又都合情合理了呢。”
韩错没应声,而是朝等在原地一脸踌躇不展的唐绵绵问道:“什么事?”
几次被打断没找到合适插嘴余地的唐绵绵总算得逢大赦,忙不迭开口,她做足了前课明白眼前这位伞客乃是死灵生意的熟手,能够帮上忙的人无论如何也得从他切入才行。
唐绵绵意在救人,同时认定近来多地灵灾是因为帝陵异动,自战火连绵死伤者无数开始,至宫中帝皇崩逝,帝陵隐隐不安,导致大荒的平衡被打破,怪事频发。她在千录阁呆了一段时间,与那些满腹经纶的儒子日日争论,多少探得一些人外隐秘。故而即便再如何说不清帝师的情况,她也能斩钉截铁的表明:“一定与帝王殡葬有关,他如此大费周章的葬入薄北皇陵,与天下大乱脱不了干系。”
“如果放任其完成计划,恐怕会有更加严重的后果,而今生灵涂炭的遍野已经是切实的铁证。”唐绵绵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把近来的所思所想全部吐出,也总算有个人肯从头到尾完整听下,并表现出可以理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