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叶子阳皱了皱眉,并不是因为自己正以一种丢人的姿势被一个瘦削的姑娘捞在怀里,若是能够给片着力点他能够更好的参考蜘蛛保持平衡,而非此时只能看着自己的亲舅舅在狂笑发疯。
权柄可以颠覆一个人的品性,记不得是出自哪位皇室成员的血泪控诉,历史上死前后悔生于帝王家的不在少数,叶子阳对这方面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难得能够想起的还是小时候踌躇满志的皇帝舅舅笑着伸手的画面。手里的也许是什么赏赐,不论如何,那时候的帝王尚称得上和蔼可亲,百姓也绝不敢处处怨声载道。
手心剩下砂石的粗粝感和逐渐抓紧的疼痛,而痛觉可以带来安全感。雕塑蟠龙的石柱还有那些圆的过分的同心刻,叶子阳有理由怀疑它们和玄阳殿的古代杰作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记忆力在这些关键部分发生瑕疵,即便叶子阳知道那位技艺卓绝的伟人的纪念碑至今还立在帝师的高庙群中,他还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历史就是在反复的拆解和重塑中前进的,创造与毁灭携手同行,那些都属于光辉灿烂的文化遗产,他怀着某些可惜的心情的想着,就快要被毁掉了。
“他在干什么。”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但恰到好处的表达了玉蟾此时不愿意见到意外发生的心情。
平衡的现状注定会被打破,代表帝王的那道影子开始穿越铁索飞舞组成的攻击网络,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插入中心,这不属于叶子阳能够辨明的局面,如同和千录阁的书生一道下棋,棋子四方游离,最终却能出其不意连成合拢的包围圈,但结局都是一致的。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叶子阳微微松开了手。他的神思远不及玉蟾来得贯注,眼花缭乱的战况容易催生疲劳,在不可避免的走神之际,黑暗中烈白耀目的一道光挽救了他的注意力。
朔帝初登基的那几年四方异士争先恐后的送来奇珍异宝,其中就包括了一把通体生光,白如雪羽的直剑。据说是揽自九天,衔于鹤口,出世之时有成群结队的丹顶鹤旋舞祝祷,所以命名为鹤羽。真相如何自然不可考,但史官也勤勤恳恳的写明,当今天子并不满意这把剑的名字,最后改之为瑶光。
他从帝王宝库中仅带走了瑶光,他带了一把至烈至白的剑。叶子阳暗自感慨,或许朔帝尚存少时的凌云壮志,妄想光耀大荒承载千年,做一个丰功伟绩名垂青史的统治者。
在昏暗的陵墓地底,那道白色明亮的石破天惊,带着破晓永昼的气势斩断拔自渊泥的锁链,于是光在黑夜中绽放,尘埃殆为灰烬,静滞的时间被重新点燃,历史记起继续清算剩下的罪孽。
带着铁索和镣铐的行刑守卫自头颅开始碎裂,光斩自铁甲颅顶,背面龙纹亮了又灭,随着裂痕寸寸消解。数不尽的岁月让他们抛弃容貌和姓名,抛弃躯体和记忆,最后以错误的方式在历史长河中消融,归于天地的本源,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连灰都没有剩下,而这就是世界纠正错误,清算余孽的做法。
“尔等蝼蚁,无处遁逃。”
帝王的判词携光带电,骤然引亮空旷疏落的大殿,玉蟾遇之急退,飞速摆脱身后逼近的鬼魅光影。情急之刻她忽然抛离手中累赘,转身迎上来势汹汹的瑶光,不知明的金属交打出火花,继而迸裂出巨大的冰霜凝结连片。
酷寒且滞涩,剑刃僵了仅一瞬。
但那一瞬足以让玉蟾的影子快于瑶光的刃,他们扑向地面的缝隙,锤落暴露在殿心的同心圆刻。
叶子阳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坠落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风里。
去留由心
儒圣为相伴九载的毛笔取名相思子,药王谷供奉百年的炉鼎叫做明烛丹心。而黑伞自韩错出生起便与之朝夕相伴,倘若真如向家公子所言能够争一争千录阁的排名,他是不是也该给取个内涵深远的名字。
山顶风大,无处阻挡。韩错抱着伞,与小殊相偎在风中胡思乱想,遥遥望着山间纵马,披荆斩棘的向飞扬。
面对重重包围的鹿首仪仗军以及神出鬼没的铁面卫,韩错抬伞指天,口出妄言,要么飞,要么打个地道,而其坚定不移的姿势,显然代表更加赞同前者。在局面奔向向公子更加无法理解的解释方向之前,韩错挑明目前唯一能够冲破帝陵屏障的人是向飞扬,所以重点在于他单枪匹马的杀进包围圈,而韩错仅负责趁虚而入,趁乱打劫,以及微末的后勤工作,比如立于山顶注意屏障何时出现缝隙,在混乱到极致的风口将仍旧存活的向公子推入墓穴。
不久之前培养起感情的骏马雕琢在此时发挥巨大的作用,蹄下踏风,裂空狂行。堕入鬼道助其释放天性,而在三界混淆的如今则能够乘光破影,颠覆所有理论常识和基本规律。向飞扬本人则是条自帝陵遁出的漏网之鱼,缺乏相应的制裁规则,堪称无解足以让反应迟缓的世界本能发生死机。
这些都是百无聊赖的韩错和小殊登顶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两人更多的是在讨论雕琢的凛冽身姿以及被带飞的晃不清人影的向公子。
他们一人一骑天降正义自正面突破。来自南荒的凤凰尾羽不过只能将两人短暂的带至半空,借黑伞的缓冲作用将向飞扬和雕琢于空中投递,丝滑地戳破只认陵墓气息的屏障,开始了单挑的冲锋之旅。
有鹿首的士兵在朦胧曦光中打哈欠,笃定这不人不鬼的地界不会产生任何意外,所以看到流星般降落的烧红鬼马之时,仅是更加用力的揉揉眼睛,然后对照旧一碧如洗的天际表达欣慰之情。
而正与被惊动的铁面卫奋力相搏的向飞扬则倍感凄凉,没有人想到他们会飞,正如没有人提前告诉他这些铁面死士乃其天生克星。
好在并不指望他靠双拳对击浩荡巨锤,他的使命是打草惊蛇,聚拢诱敌,即便他们个个对向飞扬的气息宛如猎犬追信死咬不放,雕琢的脚程也足以秒了这群脚底生风的大块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七荤八素间,向飞扬晃荡的记忆里觉醒了往昔的回响,他自地底墓穴苏生,他在倒转的地宫生活,他对这片眠龙的山脉了如指掌,每一片地葬,每一道枢纽,反复尝试,反复摸索,他从囚笼逃离,本是其中好手。
……
“开了开了。”小殊的提醒与在阳光下逐渐泛出琉璃虹彩的弧面相互照应,未及韩错细致打量,彼方如炸雷隆隆巨响,山体剧烈摇晃,他险些没有站稳猛然倒向一侧的树干,头顶落下一打紫红浆果。
从鸟惊飞,鹿首骤动,干戈吵嚷之声此起彼伏。笼罩整座山脉的琉璃光晕更加具现,有如架起的道道彩虹,洋溢着浮光潋滟的泡沫感。那些不是泡沫,是裂痕,韩错在怀着犹疑正式打入内部与向公子会和之前,都不会忘记满脸洗不尽的紫色浆汁,以及飙至顶点的满腹怨气。
“他是把龙脉炸了吗?”
“最好是没有。”韩错在尘土飞扬的落点抹脸,回望时天际已经回归了原本的模样,在经不起惊吓的鹿首眼里会将其归为普通的地震,划入帝陵墓葬的某一起无法解释的意外,这个千疮百孔的时期,他们确实折腾不动了。
“韩错——”
凝声传音的功夫会者罕见,少有人闲的专门去学一项用来扩大扩远嗓门的本领,又难又费力,基本上无用武之地。而被点名的韩错准确的面向传声方向,满脸晦气的望着快马加鞭狂奔而来的向飞扬,和雕琢。
他的名字在过度凝结的音爆中显得有些扭曲,很难不认为对方不是故意的。
于是他的表情也跟着短暂的扭曲,并且万分确定对方直挺挺的朝自己冲来,以及身后紧跟着乌泱泱死魂缭绕的愁云惨淡,韩错再无任何犹疑,转身就跑。
上次见到这等群魔乱舞的催命架势还是年少误闯流囚墓地的时候,上次马力全开十八般武艺都用来跑路还是上次,谁还没有个狼狈的少年时期,谁还没有个狂追乱舞坚决同归于尽的倒霉同伴呢。
韩错头脑清晰,没有采取挖地道的朴素主义方式妄图炸塌牢不可摧的古代城墙,而是定位黄泉分支,精准地摸到九幽主干道,在空无一物的悬崖边跃向黑洞洞的深渊。高空速降的过程是情绪攀升的极致体验,借空中张开的黑伞,韩错捉住迟落的向飞扬,对方眼神发亮,半点不像被恐惧或者激动冲昏头脑,分明思路清晰的很。雕琢重新回归黑伞安灵,两人同时仰望高山天空,铁面甲卫串串似得挨到一起,拥挤在悬崖边,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越界即为背叛,背叛即为毁灭,他们生锈的大脑早已把自我两字清除,所以宁可在崖顶徘徊也不敢往陌生的地界迈出一步。
“说不定我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
无视向公子的玩笑话,二人平稳落地,没有小殊预计的骨碌碌打滚的场面,所以小姑娘轻巧体贴的拟声配音也没有派上用处。九幽在此处伸出枝杈,主动连接帝陵内部的河道,穿过模糊的人鬼分界,铺陈在眼前的已然是陵墓深处银光闪闪的河流。
无论如何两人仍旧是凡人之躯,甫一睁眼就感到扑面的腐朽毒气倾轧而至,小殊赶忙张开黑伞为他们保驾护航,以物理阻隔的方式对抗地底无孔不入的气息,在法则最为混乱的灵脉节点,显得直接而且有效。
薄北帝陵古老悠久堪称神圣文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打造之时就融合了许多上古失传的秘术原理,加上千年的审美与逻辑变迁,能够接触并研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后来人只能不断地堆砌叠加,乃至无数精妙绝伦的技艺框合在一起,显得复杂无解。
向飞扬能够从帝陵脱逃,是个相当的奇迹。
银色的河道成为印象深刻的指路标,在韩错的催促声中,向公子硬着头皮回忆这些标志性建筑牵扯出的久远路线,他无言的辩解,谁会在逃跑的时候还能做好再次回归的准备,过于不合情理乃至令人感到悲痛。
“前还是后?”
沉默片刻,向公子答:“有没有别的办法?”
韩错抖一抖黑伞,肉眼可见的墨流笼成瀑布,尔后束伞成棍立于两人脚尖,啪,倒向右手边,重又撑伞的人答道:“非前亦非后,唯墙而已。”
朴素至极亦是真理,向飞扬的神经再次受到触动,恍惚间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也是个简单粗暴奉行双拳造门的唯物主义者,哪来的闲情逸致在地下兜兜转转编结迷宫蜘蛛网,怪不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记得破门之后干净利落的边框,还有脆成纸的手感,分明与其他石硬的墙面不同,通道必得是亲手打出来的。
在韩错和小殊匪夷所思的注视中,向公子坚定不移的走向死胡同,气沉丹田运至掌心,仿佛认定黑伞乃当世神棍,韩错稀烂的道法自有深奥,一巴掌下去,万籁俱寂。
向飞扬甩了甩右手,把左拳齐齐递了上去。
轰隆。
迈向成功的第一道门就此顺利开启。
旧时曾叹
这一落堪称天长地久,祖宗们在地宫中居然不辞辛苦地打了条笔直的死亡通道,为他们的送葬提供一步到位的服务。身法飘忽的玉蟾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钩锁,强硬转向,两人没有掉进银汪汪的方池,而是砸在光滑考究的地板上。
叶子阳想,自己应该断了几根骨头,手臂脱臼,痛的几乎难以翻身,而好消息是自己是个神医。
距离眼睛最近的是地面繁杂的花纹,填充艳丽漆彩,雕镂兽尾鸟羽相互咬合,衬以花团锦簇为底,类似的浮夸风格他只在尚未被翻修的禁城遗迹中见过。于是视线从这些华丽的近乎悚然的艺术品延伸,纵横交错的银色河流串成湖泊,在沉默的空间里起伏流动,顺着这些介质不明的液体流向,则有偌大的彩色石台镶嵌其中,大小不一,方正对称,组成石阶指示前进的方向。
显然他们处于起始位置的巨型石台上,用料大方,毫不吝啬。
玉蟾接好了他分离的手臂,叶子阳抬眼环顾,靠近底端的位置是源源不断吐出银流的龙头石雕,被略微倾斜的地盘牵引,汇聚成池。此处的墙壁极高,青赭二色绘制出巨大的图腾,记录的是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
从混沌初开,天地分合,到八荒裂土,群侯割据,再之后始皇称帝,先夏初临。与其将言隐王写入正史,不如说大荒百姓更多将其神化为某种开端意义上的英雄或祖先,更接近于精神上的象征意义。所以他们在大荒仅存的年龄最为古老的遗产——帝陵中,发现绘有言隐王的画像,堪比在严肃文学中插入野史的反直觉冲击。
而区别于历来年画中的模板形象,墙上的帝王显然更为年轻和神秘,自上而下的斗篷和兜帽掩盖了大半的体貌特征,仅能看见赤足踏地,腕上结草环绳,手中低垂漆光阔剑。其跟前环绕无数臣服的生灵,形貌各异,叶子阳能够指出的无非是通体漆黑的死士,赤发金瞳的南荒后裔,还有据说应召而生的万千树海灵木。
画师用笔并不细致,远不如打造此方的雕刻匠人吹毛求疵般的完美,只是图上背景幽暗,如火又似急雨,待视线完整掠过重新聚焦至年轻的王身上的时候,其中滋味却更加难以言明。分明少年只露出半张脸,但其唇线紧抿,又泛出悲天悯人的情感。
再多看几眼又会觉得唏嘘。他们并非历史学者,也谈不上书画鉴赏家,跨越千百年的岁月画师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创造了这一面留存后世的遗作,又想要传达什么样的感怀,再也无人能够去求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寻对了方向,先人将秘密葬在地底,希望其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同时却又预留了直达的捷径,叶子阳挣扎着撑起几乎散架的躯体,朝着银流的方向逐步挪去。玉蟾紧跟了上来,恰到好处的扶住对方相对惨烈的半边,加速这趟不归路的进程。
“我们会去到哪里?”
“人生而行路,路则有终,终则无归。”依旧想不起来这是出自哪位名人之口,多半还是某位苦大仇深的皇室成员,若他们放下皇族的血脉重担,也许能够出几名流芳百世的诗人或者学者。
“是凛岁年间的延宁公主,因自裁于宗庙前被褫夺封号废为庶民。”
“……”
“在教坊司,禁城内史被列为基础必修的项目。”
沉默无端蔓延了片刻,叶子阳忽然道:“活着意味充满争斗,争斗意味着对抗,成败和休养生息。后路尽数折断,前路无穷苦厄,悲哀如何,庆幸又如何,总有人享受其中,或畏惧不已却竭尽全力,万事万物皆在前行,我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活着方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前行。”
哪怕生来注定毁灭,也总有人为其诞生和延续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他的话和踉跄的脚步一点都不合拍,却很诚实的在回答几个时辰前的问题。
“这不能说服我。”
“我何苦要说服你,人们总认为死亡陌生且遥远,但你我距离死亡不过咫尺,有人亲眼目睹悲剧变得心灰意冷,也有人正好相反。”叶子阳拢起碍事的衣袖,在物理意义上的痛苦中试图保持最后的从容和风度,“另有某个人说过,这个绝望的世界从来不关心你的想法,他只在乎你的死活,仅仅因为这属于轮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