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公子(女尊)——洛阳姑娘
时间:2022-05-29 07:40:40

  闻着铜鹤衔枝熏炉里的安神香,我伸手抚着自己小腹,心里温柔了好几分。你说得对,它是我的孩子,我会疼惜它。
  虽然它来自你的强迫。
  有个碧衣丫鬟掀开幔帐走进来,匆忙行礼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门口,还……一刀劈了府门!”
  是寻嫣找上门了。
  她向来行事沉稳,甚少如此急促冒进。这一遭前来,不知为何!
  我扶着八角几,正待起身:“这……”
  你却抚着我的肩头,迫我重新坐回绣垫上:“你有身子,不许出去!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给我待在这里!”
  随后你横过一眼,松烟和入墨登时跪倒在地。自从上一回你将他们锁入柴房,欲要处死后,他们便惧怕了你,唯你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迈出府门一步,本媛唯你是问!”
  言罢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腾身而去。
  那边即将拔刃张弩,我如何坐得住,频频往琐窗外张望。松烟欲扶着我坐下,劝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个儿披上一件八团缂丝鹿绒披风,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责罚,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罢!”
  我两相权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轴辘般七上八下。忽听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便踏出门外。
  寻嫣正与你对质。她穿一袭青莲紫金边芙蓉探春长袄,仙游髻上簪着两朵昙花错珠缠花(3),面覆额黄。在我的印象里,寻嫣向来都是温厚从容的,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的模样!
  你冷笑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请回!”
  寻嫣黛眉微蹙:“戚寻筝!你还是不是人?”
  你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繁复的花纹,嗤笑道:“我是畜生。”
  寻嫣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你强迫他,他绝不会从了你。”
  她此来,当真与我有关。
  “鹤郎?你怎么出来了?”你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扶着我踏过赭檀色的门槛,“快进去歇着!这里与你无关!”
  寻嫣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色温雅出尘的女子,被寻嫣唤作“画屏”,想来正是与她交好的友人冷画屏。冷画屏一壁劝架,一避拦着寻嫣,不让她二人再打起来。
  我抬眼望去,冷画屏松松绾一个垂云髻,其余青丝披散腰间,不似寻常世家女子般簪钗繁杂,只斜插一朵浅碧渐变寒梅绒花,当真如传言中气质“温润如玉”。
  冷画屏劝道:“你冷静!当众在鄞都私斗,岂不是丢阁主的颜面!”
  你握住我的手,与寻嫣道:“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
  我登时如咽寒霜。
  我此来只为劝架,何曾想到成为你奚落寻嫣的证据。
  寻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有说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视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画屏叹道:“寻嫣,我们回去吧?”
  寻嫣往我身边走了一步,你登时毫不客气地持戟阻挡。寻嫣轻声问我:“你心甘情愿跟了她?”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心甘情愿。
  寻嫣骤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须带你走!”
  许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仿佛降临另一重人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杀了我!”
  寻嫣一刀劈过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砖都迸出裂纹:“杀你?我今日就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没能杀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杀了你,枉为人女!”
  你笑得阴冷,九亭连弩迎上金错刀,发出巨响:“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寻嫣啊戚寻嫣,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十个凌烟阁精锐,被我砍下了头颅,十个头颅排成一列,码在你的衙门门口,你看到了吗?”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个凌烟阁精锐的头颅,被你码在寻嫣衙门门口……
  我受不了这般打击,登时天昏地转,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烟云,见不得,闻不得,触不得。你为何这般残忍,没有分毫人性?!
  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头撞在门槛上。原来秋天都快过去了,雕砖上满是蚀骨凉意。
  混沌间,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宫里。教坊司的地宫是一片华美的修罗地狱,磋磨我的魂魄,让我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地宫有描金匀彩的壁画,画的是男女春图,各色花样,看得人目不暇接。琉璃缸中则养着各色斑斓锦鲤,皆若空游无所依。我永远记得它们木讷游来游去的模样,供人观赏玩弄。
  锦鲤像极了我。
  地宫于我是地狱,于恩客却是极乐之所。能进入地宫的不是寻常女子,都是上了年岁的朝堂高媛,卸下官裙朝簪,她们的面颊染上浮浪酒色,仿佛换了魂魄,成为欲的奴隶。
  她们大敞衣袍,在此走来走去。看上哪个少年,便压在身下云雨一番。
  除了我。鸨公说,对女人而言,越得不到的,则越神秘。越神秘,则越高贵。为了引得她们趋之若鹜,鸨公要她们谁也得不到我的身体。
  我像神灵一样,被养在屏风后面,神秘而高贵。高媛们愿意一掷千金,听我弹一支淫词艳曲。
  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穿上雪白的层叠纱衣,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下迈入蚕丝屏风后面。隔屏而望,恩客们没有面孔,像一个个寻求解脱的恶鬼。
  鸨公笑道:“来来来,给各位高媛瞧个好的!今日仙鹤公子画一幅秘戏图(4)!”
  年过不惑天命的高媛们呼声如沸,我充耳不闻,只在屏风上画起令人面羞心跳的秘戏图。高媛们一壁细品,一壁把玩着怀中的伎子,淫言浪语不绝于耳。
  “好个仙鹤公子,当真是神仙一般!我此生必要让他伺候我一回!”
  “看他的身子……啧啧啧,真是尤物啊。”
  “倘若能消受仙鹤公子一夜,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换!哈哈哈哈!”
  有时候,她们会让我穿扮齐整绘春图;有时候,她们又要我面容温柔地弹唱艳曲。
  鸨公与我道:“世上女子,都喜欢见谪仙般冰清玉洁的美人坠入凡尘,被欲驱使。”
  这是我第一次见寻嫣。戚香鲤来教坊司寻欢作乐,身后还带着个年轻的华衣女子,女子眉目淡然,无心风月的模样。
  鸨公令人给戚香鲤看座:“戚高媛来了?青央公子整天盼着高媛哪。咦——高媛怎么还带着,带着……这是?”
  戚香鲤轻车熟路地入席,喝着花酒,搂着青央:“是本媛的姑娘。”
  鸨公与戚香鲤交换了几个眼神儿,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来是戚大小姐!那老身给大小姐安排个干净点的?”
  寻嫣摇摇头,优雅地在母亲身边撩袍坐下:“不必了。”
  彼时我在屏风后弹唱艳曲:“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5)”
  这几句唱的不可描述,坐上女子各个戏谑而笑,享受得很。唯独寻嫣神色如常,众人皆醉我独醒。
  戚香鲤把玩着青央的锁骨,与女儿道:“人,不能贪色,却也不能戒色。俗话说食色性也。嫣儿,你也找个干净的,和为娘一块儿松快松快身子?”
  我虽知道朝中高官多数擅逛行院,但是带着姑娘来嫖的还独独戚香鲤一人。
  恰好一个伎子纤手夺了寻嫣的髻上红翡点翠凤钗,笑吟吟道:“姑娘,且来——”
  寻嫣淡淡看他一眼,也不逢迎,只对母亲拱手道:“贪权、溺势、污钱、好色,世上多少好女子折在这四样上?女儿不会把握其中度量,干脆碰也不碰。”
  戚香鲤嗤笑一声,接过伎子手中的凤钗,重新给自己姑娘簪上:“你呀,还是年轻。等年长一些,便知道男人的妙处了。”
  一曲罢,恩客散,烛影黯。
  寻嫣骤然走到屏风前,烛火桩桩,映照出她曼妙的身影。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猎物,唯独她不同。
  她轻声问我:“你便是徐家嫡子?”
  我指尖一颤,琴弦发出一声蛩鸣。我应道:“正是。”
  她疼惜道:“可怜闺中公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我凝在原地,感觉游曳在四周的锦鲤都冷冷地看着我,鱼嘴一张一合,吞噬着我的魂魄。旁的女子只会玩弄我,唯独这戚大小姐疼惜我。不知不觉,泪滴画屏。
  她郑重道:“我会带你走。”
 
 
第18章 戚寻筝
  当日与鬼姬喝完花雕酒,我将满地尸体的头颅悉数砍下来,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摆在嫡姐办差的衙门口,算是回赠她的礼物。
  至于尸体的四肢与内脏,都喂给鬼姬豢养的蝎子。她养了一群蝎子,平日藏在她的身体中,每逢有尸身,这毒蝎们可以在一瞬间噬咬尽人的血肉,只剩下一具白骨。
  嫡姐派来的刺客失手,她便亲自来杀我。岂料你听到我的手法,不忍卒闻,昏倒在地。我心尖惊颤,唯恐你和我的子嗣受伤,连忙将你抱在怀中:“鹤郎!”
  你眼眸泪垂,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无人庇护的小鹿,我心疼不已。嫡姐满心都是你,亦伸手帮扶,我直接用九亭连弩发箭:“滚!别碰他!”
  嫡姐正惊愕,来不及抵挡。却是她身边的冷画屏拔出伞中软剑,消了我这一击。我抬眼,只见冷画屏眉目淡然,却有凛凛冷光,端的是柔中带刚,刃不外露。
  原来冷画屏随身带的寒鹭梅枝纸伞,不只是附庸风雅,里头还藏着一柄软剑。
  天下人皆道,冷画屏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墨客,只会晃她那一根笔杆子,岂料她秉怀内力,于武学亦是不差。
  我来不及与打探冷画屏的虚实,横抱起你便踏入房中。对小厮急道:“宣大夫来!快!”
  离开之前,我听到嫡姐愤恨的声音:“你不配为人!你是阴沟里的畜生!”
  你蜷缩在明黄金缕梅锦绣衾被里,毫无反应,任我摆布。我想要将你紧紧抱入怀,却唯恐弄伤了你,一时进退两难。
  指尖触碰你眉心,便察觉到你的肌肤有些冷,我无意识地抱紧了你,像只即将失去最重要的珍宝的小狼。
  我只赊得片刻温存,大夫便来了,打断了房中的寂静无声。松烟带着哭腔道:“求大夫快看看我们郎君,郎君还有着身孕呢,这……”
  我冷眼看过松烟和入墨,斥道:“自己去院子里领罚。”
  大夫将盛着药草的包袱搁下,来不及放脉枕绢帛,便给你搭了脉。她看我一眼,有些惧怕道:“那、那,烦请高媛先把主君放下,在下得诊脉。”
  我这才将你重新放在衾枕间,自个儿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心中忐忑不安。半晌,大夫躬身道:“高媛放心,主君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昏了过去,不妨事的。”
  我登时自责起来,方才只顾与戚寻嫣缠斗,出言残忍,不注意间便吓到了你。
  大夫蘸了浓墨,写下两页安神汤的方子,又留了几颗香丸,道是焚在熏炉里,可凝神静气,有利于安胎。兴许她在鄞都听闻了我的雷霆手段,不敢多留,不敢多看,抱着包袱便走了。
  松烟入墨在外头被下人杖责,这寝房中便只余你我二人。我沉吟片刻,亲自将香丸碾碎了,放在桌上的鸳鸯衔环熏炉中,药香四溢。
  我忍不住又将你抱在怀中,轻道:“对不起。”
  言罢,我心疼地抚上你肩头,方才你摔倒在门槛上,无暇香肌留下一抹霞红,淤血不散。旁人斩首断肢我见得多了,心中纹丝不动,见你雪肤微损,却觉得心疼得很。
  啁啾新透红窗纱。
  不知梦到了什么,你身子瑟缩须臾,轻唤道:“不……不……”眉心渐蹙,无声地抗拒着什么。
  哪怕你昏迷在榻,什么都听不入耳,我还是抱紧了你安抚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呢?
  我忍不住将你散落颊侧的青丝拨到耳后。你察觉到我的触碰,更是瑟缩,仿佛被强行撬壳取珠的蚌贝,无力地挣扎:“我害怕……娘亲,我害怕……别不要我……”
  世人都说,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1)。此言当真不假。
  我心中动容,轻道:“妻主在这里,你别怕。”
  你仍旧在低声哀求,令人不忍卒闻:“娘……不要,我害怕……我不要去教坊司……我要回家……回家……”
  我一回一回地抚你眉眼,无限温柔,无限疼惜:“这里不是教坊司。”
  鹤之,我带你回家。
  等你睡安稳之后,我才敢起身离开,银霞将天地染作写意画,天地皆白,原来已入夜。鄞都城的灯笼次第点亮,照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却孑然一身。
  其实,你唤出“回家”二字时,我心如刀绞。何为家?吾心安处是吾家。
  我也曾在蜀中有个家,有性情洒脱的养母,有温柔恬静的父亲。养母授我暗器机巧,父亲唤我回家用膳,年年良辰美景,岁岁花好月圆。
  可我为了蜀中的平安,舍小家保天下,弑父弃师,背叛师门。
  我和你,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这日我退朝后,路过九曲回肠的御花园,听到那不学无术的三帝姬正在背诗。
  教她的是一把年纪的海阁老,海棠春之母。陪读的冷画屏,在一旁翻着章册。翘角凉亭外立着几个宫女,手里端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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