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声道:“我要杀你!当初陷害我爹与师娘私通的是你!挑拨戚香鲤起疑我血统的是你!毁了我爹容颜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愿,是不是?!”
赵谏犹自镇定,高声道:“胡言乱语,冒犯长辈!”
我轻轻吐出六个字:“秋砚已经招了。”
赵谏面色登时煞白。
抬起九亭连弩,我正欲娶他性命,报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
性命攸关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没有取他性命,只断了他的右臂。赵谏哀号须臾,昏厥在地,血溅经幡。
佛陀依旧面目沉静,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为昔日,嫡姐对我有恩。
恩必报,仇必偿。
我六岁那年的腊月(5),骤雪纷纷,滴水成冰。戚香鲤不曾给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小厮们为了巴结主君,把我们院子该领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没有地龙,那连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里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却烧着暖融融的银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厨房去寻那些趋炎附势的刁奴理论。
临近晚膳,厨房烧着锅灶,热气腾腾。几个厨郎坐在门槛儿上,闲话家常。
“哎哟,我可听说,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够啊!”
“谁让他一副夜叉模样?哪个女人能喜欢?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墙煨在砂锅里,快到时辰了,可别误了。”
“误不了,误不了!”
“咱们再说宋七啊……二、二小姐——”
听他们惊愕地呼唤“二小姐”,我也不理论,艰难地跨起一个小篮子,便跪在地上,把厨房的乌炭拾进去。
虽说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连奴才也看不起。一个胖厨郎气哼哼夺过我的篮子:“你干什么?!回你院子去!”
乌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里捡拾。
另一个厨郎闻讯而来,嗤笑道:“怎么?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还要跟我们奴才抢东西?”
彼时年少,听不出他的嘲讽。我分辨道:“没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厨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让陆小郎睡灶里呗,那里最暖和了。”
我不顾体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给我!”
厨郎变了脸色:“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凭什么取走?!”
几个厨郎围上来,把我推出厨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从小性子就孤拐硬气,弯着腰往他们身上撞。登时厨房中叱骂声成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忽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年纪虽少,却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迹,像是小花猫。抬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嫡姐,寻嫣。
寻嫣穿着体面的金黄锦袄,锦袄外是杏黄的金缕腊梅比甲,比甲上镶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总角双髻,系着璎珞,五官纯美。
一见到主君亲生的大小姐,厨郎们登时不敢闹了,只道:“这里这么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么来这儿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寻嫣要将我扶起来,我却不许她碰,自己站起来了。
她问我:“怎么了?”
我道:“这起子人,他们不给我爹炭火,夜里头,我和爹爹冷得睡不着。”
厨郎们连忙为自己分辨起来,说根本不曾克扣炭火。寻嫣从小聪慧,知道我和爹爹身份尴尬,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怠慢,如今来寻炭火,自然是受了冻的。
她就陪我一起蹲下,往篮子里捡拾黑炭,捡了慢慢一篮。逐渐地,我们两个手脚都黑乎乎的,像两只小花猫。
我唯恐夜长梦多,抱着篮子就往回走,给她留下一句:“多谢。”
寻嫣站起来,她眼睛很亮,犹如冬日的暖阳。她认真道:“你是我妹妹,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哪怕不是一个爹生的,她当真把我当做亲生妹妹过。只可惜,她终究是赵谏的女儿。
她又倾慕你,我们注定为仇雠。
但她小时候有恩于我,我就得报答她。所以我不曾杀死赵谏,只是断了他一臂。
当夜骤雨倾檐,戚香鲤提刀找我要个说法。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几封信笺扔给她。
戚香鲤搁下金错刀,在雨声里查看那几封揭露十余年前往事的信,指尖逐渐颤抖起来。
最终,她长叹一声,似是在悔过:“是为娘辜负了你爹。”
惊雷落在窗棂外,描摹着我鬼魅一样的身影。我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叹道:“奈何他早就死了,死在我的九亭连弩之下。”
第15章 徐鹤之
纱灯明灭,红烛泪多。
刺绣时辰一多,我身上便疲软得很,日日倚在纱帐里睡五六个时辰。
松烟将紫檀正桌上的菜馔摆好,轻唤道:“郎君,该用膳了。”
我抬眼一看,一碟七星鲈鱼、一盘芙蓉豆腐、一碗糖蒸酥酪并一盏蟹粉红米粥。皆是我素日爱吃的,我今日却胃口欠佳。
我摇摇头:“罢了,身上乏得很,只是想躺着。你们都退下罢。”
松烟盛了一盏蟹粉红米粥,又洒了半勺肉桂,递到我床边来:“人说春困秋乏,当真不假。这秋日深了,郎君便越发嗜睡。无论如何,也该吃些东西,好祭一祭五脏庙。”
我依言接过来,看着那浓酽的粥,喉中却有些难捱,怎么也咽不下去。松烟不忿道:“郎君身子娇弱,高媛却不肯体贴,夜夜笙歌不说,还回回折腾到半夜,郎君怎么吃得住!”
我认命地阖上眼眸,忽觉得四肢无力,小腹酸软。只叹道:“她是刀俎,我是鱼肉,又有什么法子?”
歇了约莫一炷香,你上朝归来,屏退下人,与我房中相对。你望了眼紫檀案上,正待喂我鲈鱼:“怎么不用膳?”
我往雪紫锦被里缩了缩:“咽不下。”
你骤然攥住我的一只脚,握在手中细细把玩:“怎么这个时辰了,还躺在榻上?是不是昨儿被我玩得狠了,把你都玩坏了。”
我挣扎须臾:“放开,休要这般下作。”
你笑得又媚又痞,丹唇轻启:“更下作的鹤郎都见识多了,还怕这个?”
我只得任由你玩弄我的脚,不敢作声。自从你我第一次云雨,你好像对我的脚颇有兴趣,怎么也把玩不够。
待我神色略好了些,便起身抚琴。自从我离开朝暮楼,来到你身边,许久不曾抚琴,指尖点上琴弦的触感都生疏了许多。
你一壁听着琴音,一壁不羁地坐在圆拱梅花镂空琐窗前,将酒壶里的烈酒倾入喉中。
一曲《一斛珠》。
当年初见戚大小姐时,我在雪地里弹的便是《一斛珠》。
想到此,我指尖一颤。弦断。
你抿去唇边烈酒,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无心再弹,将桐琴递给入墨,道:“朝暮楼那一夜?”
你竟往地毯上一坐,枕在我膝头,笑道:“原来,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还要早。”
熏笼里钻出袅袅碧烟,映照在雪白窗纱上,勾勒出一幅瑞鹤图。
我随口道:“不记得了。”
如云青丝散落肩头,遮住你一只妩媚的眼睛。你轻咬紫红的唇:“许多年了,我料想你也忘却了。可我不会忘。”
难道我与你另有渊源?
你望着雪白窗纱上碧烟幻化的瑞鹤图,沉浸在回忆中:“彼时你我六七岁,你在院子里弹琴,我偷偷爬上墙,偷偷地看——”
惊愕呼啸在心底,我骤然问道:“什么?”
你缚着玄色手套的手托起我的襟袖,我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如受火焚,处于两重冷热里。你珍而重之地吻我:“我还记得,当时,你的院子名叫‘雪隐白梅’。你弹的曲子,正是方才这一首。你还说,只要我不逼你抄《男德》,你就嫁给我……”
世事阴差阳错,令人啼笑皆非。
你抬眸一笑:“你还唤了我妻主。”
原来,我年少时便开始思慕的小姑娘……并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可待我温柔的是大小姐,百般折磨的是二小姐!
我爱的究竟是谁?恨的究竟是谁?
情根深种的又是谁?
我托在手中的天青芙蓉茶盏落在地上,清脆一声:“是你——”
“想起来了?”你拥我入怀,“正是我。”
戚寻嫣和戚寻筝那相似的容貌在我心头盘旋,回忆与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她们都是戚家姑娘,都思慕我,却又天差地别。
支撑我活下去的、回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美好的记忆,心底那个言语肆意的小姑娘,竟是眼前的你!
我推开你,惊道:“是你?!我……我以为是……大小姐!”
你摇头道:“她自小规矩,怎会在旁人家翻墙,唐突未嫁小郎君?你若不信,我便再告诉你,当日我吻了你,还与你拉钩,非你不娶。”
这一切与我的记忆严丝合缝。
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只余一副空皮囊。我跌坐在幔帐里,感受着秋凉一丝一丝侵蚀我的骨髓。碧烟氤氲,蝉纱缥缈,这一切都不似人间,而似幻境。
倘若没有年少结缘,那我对大小姐是什么感情?定然不是思慕了。只是感激与依赖。
我对不住她!
那我对眼前的你呢?
你立在我跟前,秋风缓缓吹起黑发,揭开绝美到狰狞的面孔。你想要伸手触碰我:“自那日起,我便对你情根深种。”
此时此刻,你穿着玄黑的劲装,腰间九亭连弩,浑身都是机巧暗器,谈笑间可取人性命。你可以闻到你身上的血腥,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对我情根深种,又对我百般折磨。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戚寻筝,你是畜生!你……你知道什么是情爱?你也配谈情爱?”
你遮住我的眼睛,不容拒绝的吻密密匝匝落下来,旖旎缱绻。你一壁吻一壁说:“是,你说的是,我是畜生,我不配谈情。我是畜生是真,我爱你也是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对自己心爱的男儿郎,怎么哄你欢喜……我,我慢慢学,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无助地像个讨不到糖的邻家小姑娘。
我贴在你耳边说:“那从今往后,再不许逼我。”
我枕着你胸前柔软处,你的身子很温热,无端让人觉得心安。你吻着我散落在枕的青丝,呢喃道:“再给我一次机会,鹤郎。”
许多年后,我再忆及此时,不由感叹,便也是从这时开始,你我对彼此的感情都在逐渐变化。你曾说,倘若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乱臣贼子。其实,倘若没有你,我此生此世,心也走不出教坊司。
这几日我胃口逐渐好些,倒也咽的下去饭食。只是仍旧嗜睡,身子疲倦,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松烟道:“郎君整日恹恹的,不如宣个大夫来看看?”
我想起上一回被甄太医肆意调戏之事,心有余悸,便拒了:“秋日困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是看我身子好得怎么样了。他迈进来,我眼前一亮,今日他竟扮作女装,上袄下裙,高髻红妆,一眼望过去,倒是个明艳的小姑娘。
赋雪然在我跟前儿转了转,笑道:“我跟我姐姐去太学听书了,鹤之快看,我穿这身,美不美?”
在大顺朝,女子的装束崇尚浓丽成熟,窈窕生姿;男子的装束则崇尚风骨疏朗,淡雅出尘。所以女子们往“浓”里打扮,男子们往“淡”里打扮。
我调笑道:“哟,谁家的姑娘来了?”
赋雪然道:“平日上街,还得罩着纱帽,好烦人也;我直接穿我姐姐的衣裳啦。”
我将煮好的银尖茶递给他:“你去太学,听了什么?”
赋雪然思忖片刻,摇头晃脑道:“左不过是女子听的四书五经、平章策论。”
我颇有兴趣:“好听吗?”
赋雪然期待地托着腮,笑意盎然:“当然有意思啦!比我们男儿学的针黹(1)刺绣、男德男诫有用多了!只可惜,这么有用的东西,我们男儿郎偏偏学不得,只能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我绣着一副《千里江山图》(2),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似的命好,有个肯带你见识天下的好姐姐。我呀,注定是要伺候人的。”
赋雪然望了望房中的陈设,轻声道:“她自诩对你好,只是锦衣玉食养着你,却不肯带你多见识。这个戚寻筝,我是看不上!”
我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摸了摸他鬓发,笑道:“看不上又能如何?只有认命罢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绯红,如春日桃花。他轻轻呢喃道:“她要是这么待我呀,我就和离。”
我搁下墨绿的绣线,偏头看他:“‘她’是谁?嗯?”
想来是雪然的心上人。
赋雪然低了头,面色更红:“没有谁,没有谁。好哥哥,快别问了。”
他向我说起太学讲的家国之事,西域楼兰国失踪了一位貌美又擅武的帝姬,名唤阿塔瑟。正是寻嫣曾提起过的那个阿塔瑟。
传闻中说,阿塔瑟乃是楼兰国第一美女,五官像极了壁画上的神女,被楼兰国认为是神女转世。她带兵在琥珀泉与大顺朝打追逐战,料事如神,吞了大顺七万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