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倾身,扣住你的后颈,寸寸逼近,几乎要吻上你的唇。你的唇被我噬咬过,留下了太多销魂的痕迹,预示昨夜的孟浪荒唐。
“够?怎么能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如絮风,勾魂摄魄,“仙鹤公子,自今日起,到我身死为止,你怎么也别想逃离我的掌心。毕竟,昨夜之后,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
这时,两个青衣小厮疾步而来,见你衣斓半褪,怔忪饮泣,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慌了神,跪倒在地上,连声询问。
骤然伤痛,你的身子受不住,咳嗽不止。我欲扶你,你却软弱无力地要将我推开:“我身子已毁,何必再活在这世上。你阻我自戕一回,却难阻我自戕百回!”
你的小厮扯住我的裙袂,又怕又怒:“你这登徒子!你……你是禽兽!你敢动大小姐的人!”
他口中的大小姐,正是戚寻嫣。我同母异父的嫡姐,你的心上人。
我只轻轻一拂,小厮便撞在八尺外的博古架上,吐出两口鲜血。
你惊唤道:“戚寻筝!”
我无比爱怜地抚摸你的雪颊,抚去晶莹剔透的眼泪。你是我从苗蜀远赴鄞州的执念,你是我肮脏半生唯一的心尖白雪。
可我吐出来的言语却字字讽刺:“你敢自戕,我有无数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呵,戚寻嫣宠你,拨在朝暮楼十二个小厮,九个丫鬟,三个护院,两个厨郎,你可想好了,你生他们生,你死他们死,他们都是浮萍蝼蚁,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蚀骨的绝望攀上你的面孔,片刻后,你软倒在我怀中,不省人事。
我随意地披上檀紫琵琶袖交襟袄儿,连丝带都不曾系好,半露□□。无妨,我又不是男儿郎,还怕被人看了身子去。随后,我将你横抱入怀,大步往门外走去。
自今日起,你莫想再见戚寻嫣。
守在门外的两个佩刀下属走进来,冷声逼迫你的两个贴身小厮收拾你的细软(1),一并跟我走。
我翻身上马,一只手把你抱着,一只手执缰策马。江浸月和姚品岚紧随之后,像牵狗一样牵着你的小厮。他们嘤嘤哭泣,瑟瑟发抖。
江浸月轻声道:“高媛,这……青天白日大街上,有损您的名声啊。”
我丝毫不在意,笑道:“我本就是佞臣贼子,伤天害理的事儿都不曾少干,这算什么?”
姚品岚无奈道:“您好歹是正五品的高媛。”
我朗声笑道:“今儿就让这皇城百姓开开眼!正五品高媛当街跑马,强抢民男!”随后我一扬鞭子,骏马惊蹄,踏死两三个逃遁不迭的百姓,哭喊声沸反盈天。
许多年后,我再想起今日,满心悲悯。既悲悯草芥一样的生民,又悲悯蛊毒一样的我。
我的私宅在罢香街葫芦巷子,台雕檐斛,三进三出。门口的丫鬟牵过我的马:“哟,高媛回来了。”
另一个看门丫鬟见我怀中抱着你,惊道:“这是……”
江浸月摇头一笑:“强抢的民男。”
小厮贵儿掀起蜜合色海棠湘帘,我抱你走进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你醒了神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戚戚然望着我。
小厮将煎好的汤药递给我,我捧在掌心,抬手想要喂给你。
汤药的乳烟扶摇而上,把你惆怅的面孔都描得缥缈。
你薄唇轻启,却不曾发出声音。可我知道,你在夸我禽兽。
我将冰裂纹药匙送到你唇边,道:“你是我的命,我会对你好的。”
你轻轻抬眼,眸中浅漾,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正如你也不知道,我这个禽兽,惦记你多少年。
翌日,我去凌烟阁的正殿点卯,手中随意把玩着九亭连弩,守株待兔。
这个“兔”,乃是司缉拿的千户夏芙妆,今日我便要取她性命。
夏芙妆年方四十,素来与身为阁主嫡女的戚寻嫣不睦,认为戚寻嫣二十余岁便身居五品要职,与她平起平坐,是借了阁主的力。
办事时,夏芙妆以前辈自居,傲慢托大,对戚寻嫣多有为难。戚寻嫣此人虚伪,贪图名声,故对夏芙妆处处忍让,受她差遣。
若是我,我定然不贪声名,也定然不受这个委屈。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我戚寻筝向来恩怨分明,夺了戚寻嫣心尖儿上的你,便杀一个夏芙妆赔给她。夏芙妆一死,这凌烟阁中,便再也无人敢为难她。
须臾,一个身着墨蓝睚眦长袄朝服的女子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宦娘(2),想来是刚出了趟任务回来。这穿朝服的女子,便是夏芙妆。
作为年过不惑的武人,夏芙妆眉间杀气凛凛,不容侵犯。她握紧金错刀,肃声道:“将近年来的卷薄都呈到琳琅宫,明日圣人要亲查,错了一笔案件,你我都严惩不贷。”
宦娘们皆俯首帖耳道:“是!”
这些宦娘都是她在宫中的心腹,夏芙妆的势力盘根错节,从六部到司礼监皆有涉猎。所以她连戚寻嫣都敢为难。
夏芙妆取过一卷宗轴,欲放在宦娘跪捧的托盘之上。我躲在月洞门之后,暗自将手中的九亭连弩设好机关,随后拨动铁弦,“锵”一声羽箭射出,直取夏芙妆咽喉!
“谁?!”
“有刺客!”
夏芙妆耳聪目明,欲劈金错刀抵挡,岂料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输我浮戮门的机关一筹。片刻后,羽箭贯穿了她的颈子,活活将她头颅劈成两半!
“啊——”
几乎是同一瞬间,宦娘们拔出腰间长刀,欲与我缠斗。我并不出手,只拨动九亭连弩的暗格,放出鱼钩一线,拨动铁弦操纵,钓鱼般将八个宦娘串成一串儿。
后来我偶然得知,以鱼钩一线连取八人性命这桩事,都被海家嫡小姐海棠春写进了话本里,令人啼笑皆非。
夏芙妆的一双眼直勾勾瞪我,带着茫然与疑惑,仿佛是在思索,我与她无冤无仇,甚至有共同的仇人戚寻嫣,为何她会死在我手中?为何我会出手杀她?
为何?不为何。这世上的事,大多辨不出个因果。
回到葫芦巷时,我遍身血迹,檐外淅淅沥沥洒起了细雨。唯恐吓着你,我换了身衣裳,掩去鲜红血迹,却掩不去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
你临窗而卧,碧釉玉枕旁搁着一卷半翻的诗集,书页泛了黄。你枕着自己的玉臂,明眸阖垂,仿佛是在听雨。
一看到你,我因杀伐而激荡的心便骤然平静。
梅花纹鎏金香炉上有熏烟袅袅,烟呈松绿色,送来几许冷香。
我一步步走近:“鹤之。”
房中颇暗,你的肌肤却白到微微发光,犹如上好的美玉。因为我的迫近,你紧张地碰落了枕边的诗集,炉火舔咬诗页,焚焦了风花雪月。
你欲去握焚烧的诗集,我连忙握住你的手:“别。”
十指相扣。
雨声泠怨。
我将你拥入怀中,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我是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是骨髓里都凛着刀光的杀神。我知道,我让你恐惧、厌恶、痛苦、寝食难安。
你青丝中有幽兰的香泽,后颈的肌肤触指生香。我紧紧抱着你,怎么都不愿放开。纱幔被窗外闯入的风雨拂起,映出我二人交缠的身影。
你害怕地挣扎,犹如落入陷阱的小鹿。我听见你说:“放开我。”
我将紫红的唇脂蹭在你的耳垂:“别怕,我只抱着你,我什么都不做。”
兴许是信不过我这禽兽的承诺,你还是怯怯的,不敢让我抱你的样子。妆台上菱花镜中,我看到自己唇边一抹残血,属于夏芙妆。
你声音混沌:“戚……寻筝。”
我说:“我在。”
你疑惑道:“戚高媛,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指尖寸寸描摹你的眉眼,你的五官走不脱一个“仙”字,美得不似凡尘男子。长眉如烟,薄唇染朱,眼眸里萦绕缥缈愁绪。渐渐地,我都不敢碰,你精致到我触之即碎。
我轻叹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雪白鹤羽寝衣微微垂下,露出你的锁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烙着朱砂红的字——
奴。
它预示着你是教坊司中人,此生为奴,永不得赎。
你任凭我吻着这个字,笑叹道:“你想要的,无非是我的身子罢了。”
我摇头。
“不,你的身子和心,我都要。”
一夜雨疏风寒,滴落桂子枝弯。
第3章 徐鹤之
囚禁我的院子外是葫芦巷,葫芦巷之外是罢香街。其实这些与我都没什么干系,我乃笼中金丝雀,哪知笼外天下事。
罢香街是朝廷文武官员上朝的必经之地,每逢辰时,隔着琐窗一牖,我能听到她们议论的声音。
她们暧昧地调笑你我,戏谑说我们是“佞臣配官伎”。
你是佞臣,我是官伎。
“啧,戚大小姐巴巴儿地把仙鹤公子赎出来,却叫这阎罗庶妹占了先。”
“不知仙鹤公子滋味如何?都说他是个‘绝色’,可惜本媛无福消受,哈哈哈!”
“下官要是戚寻筝,定然不放过这个妖精!活活死在他身上才好!”
是,整个鄞州城都知道,你占了我的身子,我成了你的禁脔。
我怔然伏在金丝芍药软榻上,不觉落下泪来。男儿活在世上,名声最重,我名声已乌糟至此,还怎么活下去?
倘若大小姐知道我被玷污了,她又作何感想?她还要不要我?
“郎君。”小厮松烟和入墨走过来,一个为我披衣,一个为我拭泪。
松烟道:“郎君莫要落泪了,本来身子就孱弱,哭坏了可怎么好?”
入墨道:“郎君放心,大小姐不会任由这畜生强占您的!您且等着,等她救郎君出来。”
我只是摇头:“不中用了。”
待守院丫鬟换岗之时,松烟怀中揣着一包儿草药,躬身跑进来,入墨寻了个因由(1)将房中小厮屏退,只留下我等三人。松烟即刻烧水煎药,入墨则守在放外把风儿。
须臾,汤药熬好了,入墨端到我跟前:“郎君,且喝药罢。”
我似是得了甘霖一般,急慌慌捧着平金莲花暗纹药碗,将灼热的药汁儿一饮而尽。
这药是避子药。
你每日都在我身上为所欲为,连番临幸,无休无止。我唯恐自己怀上子嗣,便趁你上朝的空当,让松烟和入墨偷偷买来避子汤药。
我此生已经毁了,何必再生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来。
松烟眼圈儿泛红,心疼地看着我:“这药伤身子,郎君,你……”
我苦叹道:“再伤身子,也得咽下去。”
正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喧闹之音,守门丫鬟阻拦着来客,不许入内。那来客的声音,恰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
寻嫣身后跟了七八个随从,皆佩刀持剑,威风凛凛。她冷声道:“让戚寻筝这畜生把人给本媛交出来!”
守门丫鬟道:“高媛息怒,这、我们主子不在啊!”
寻嫣硬要闯,丫鬟不肯,一群人推三阻四,人仰马翻。寻嫣等不得,给她的贴身侍姬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抽出匕首,断了那丫鬟的性命。
她如此莽撞,不似往日。
戚寻嫣此人,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乃是全鄞州闺中郎君最想嫁的“千金高媛”。无论是官爵、人品、圣宠、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尤其是她的性情,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年少有为。
我正害怕间,她已然闯入院中。
寻嫣穿一袭翠蓝牡丹狮子百裥裙,松松系着烟紫比甲(2),五瓣梅子母扣系错了几枚,青丝不绾,急匆匆的模样。
“鹤之?鹤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握住我的袖口,“跟我回去!她玷污了你是不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主!”
甫见寻嫣,我的泪便落下来了。雨后的庭院里还润润的,翠碧月桂叶还挂着雨珠,风拂过,雨珠落在我锁骨上,只觉得寒凉。
一个总旗(3)道:“徐公子,我们高媛为了寻你,几日不眠不休,不知打听了多少人,方打听到你的下落!”
寻嫣不容拒绝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疼惜地理着我微微凌乱的青丝:“鹤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娶你,你放心便是。”
寻嫣的怀抱很暖,仿佛置身于三月春风,她让我放心,我便觉得安心。
可我身子已许了旁的女人,又如何随她回凌烟阁?
我哑声道:“鹤之已是不洁之身,高媛止步。”
寻嫣黛眉微蹙,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怜惜:“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我来保护你。”
我何尝不知道,寻嫣是我这卑贱之躯的最好归宿,她肯眷顾我,是我毕生至幸。
可我如何还能配得上她?
霞红曦光下的女子身姿挺拔,仿佛绽放的牡丹,又仿佛出鞘的长刀。寻嫣遍身无暇,眉目凛凛是灼人的美艳。
倘若说你是修罗地狱中的鬼魅,寻嫣便是经文画壁中的神女。
她搂住我的腰,缓缓安抚着:“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怕。哪怕她要了你的身子,这也不是你的错。这绝不是你的错!”
我却受不了她无论如何都待我如珍似宝,我早已配不上这些。她再把这些好强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羞耻。
秋日的寒凉丝丝沁入肌骨,我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她的怀抱。我几步跑入房中,紧紧阖上剔红雕花门。
寻嫣在外头声声唤我:“鹤之——”
我轻声叹道:“大小姐,你走吧,从今往后,再也莫来见我了,你我无缘。”
无缘。
随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竟跌坐在西番莲红地毯上,我抱紧自己的膝,连泪都流干了。
不知不觉,我思绪飘忽,回想起幼时与大小姐的年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