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公子(女尊)——洛阳姑娘
时间:2022-05-29 07:40:40

  彼时我七岁,尚未家道中落,还是徐家的嫡公子,娇养深闺,抚琴作画。
  我住的院子名唤“雪隐白梅”,每逢腊冬,有片片白梅绽放雪中,交相辉映。我曾问阿娘,如何分辨白梅与霜雪?阿娘道,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阿娘应酬着朝廷官员在前殿开宴,我闲来无事,于院中抚琴。
  梅枝掩映见,忽有个小姑娘趴在墙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偷偷看着我。
  爹爹教导过我,男儿郎金贵,不得见外女。我害怕地退了退,悄声问:“你……你是谁呀?”
  宴饮至酣,伺候我的乳父小厮都去饮酒歇息了,故无人发觉这小姑娘摸到了我这里。
  小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对儿双髻落了些霜雪:“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小姑娘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墙头,小手搅着自己的鲜红麒麟圆领锦袄儿,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寻嫣幼时活泼可爱,谁曾想她长大之后变了性情,这般沉稳端庄。
  我咬着袖边想了想,郑重点头:“好,只要你不逼我抄写《男德》,我就嫁给你。”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夫子罚抄《男德》,什么妻为夫纲,妻为女纲,女以刚为上,男以弱为本……洋洋洒洒几百字,抄得我头疼。
  我曾以为人世间最大的磋磨便是抄写《男德》,后来历经沧桑,便笑己天真。
  小姑娘“啾”一声跳下院墙,双髻上一对儿鹅黄流苏随她的笑声缠摇。她跑到我跟前,笑道:“郎君,妻主还不曾问你的名字呢!”
  这般轻易便私定了终生,我有些羞怯:“我……我是徐家郎。你呢?你是谁家的姑娘?”
  小姑娘眸中粲然,叉起小腰骄傲道:“凌烟阁戚家姑娘是也!”
  小姑娘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儿,笑嘻嘻道:“往后你就是我郎君了!郎君,叫声妻主听听!”
  我咬了咬唇,觉得身上很冷,心尖却暖热得很:“妻主。”
  小姑娘忽然往我面颊上香了一口,笑道:“我亲了你的脸儿,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抬眸,认真道:“那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娶我。不许赖账。”
  “拉钩!”
  想起这些年少碎锦,我啼笑皆非。我与寻嫣的初遇明明已过去多年,她清脆的笑声和雪地里那个短促的吻,却仿佛近在耳边。
  这日暖阳晴好,落日熔金,宫中宦娘忽然给我下了帖子,说是徐贵君(4)请我入宫一叙。
  徐贵君名唤徐楷,乃是我的嫡亲舅舅,许多年前他便入宫服侍元甍帝了。抄家之时,他因圣眷腾隆,并不曾被徐家连累。
  我换了一袭天水碧(5)交襟广袖绢袍,腰束白釉玉带,又以银簪挽起一半青丝。登上了宫中来的金丝楠木软轿,去往后宫见舅舅。
  抬轿的宦娘走得稳当,我坐在轿内抚弄一只翡翠色缂丝香囊,心中思绪万千。
  宫中最得宠的千岁(6),便是我的舅舅了。一月有三十日,圣上有二十余日是陪着舅舅的,这般荣宠,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少顷,一个小宦娘俯身掀起轿帘:“郎君,金瓯殿到了。请郎君下轿。”
  我扶着松烟的手,走在大顺朝后宫纸醉金迷的长街上,高殿重叠,紫雾碧烟,楼阁宛转,就连汉白石地砖上都镂刻了各色阴纹。宫室巍峨,衬得人如蝼蚁。
  舅舅的贴身宫侍福恩迎在殿前,躬身道:“哎哟!千岁盼了大半个时辰,郎君总算来了!快,快请进来。”
  舅舅住的宫殿名唤金瓯殿,阊阖高耸,金碧辉煌,鹅黄色的琉璃瓦下是朱红的宫墙,丹墀上摆着行行芍药花,姹紫嫣红。我知道,金瓯殿穷尽豪奢,乃是圣上特地为舅舅修建的,金屋储娇。
  福恩不过是一介宫侍,却能把蜀锦云袍穿在身上,胜过位份低的侍君。
  甥舅多年不见,一朝重逢,皆泪眼婆娑。舅舅抱着我哭了一回,说“鹤之受苦了”、“咱们徐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幸亏戚大小姐把你赎出来”一类的真心话,且泣且笑。
  我心中甚暖,眼下我虽声名狼藉,舅舅并不计较,仍旧待我如常。然而他亦是男儿郎,活在这世上,身如浮萍,难以照拂我。
  此时,舅舅慵懒坐在明黄花鸟探春纹软垫上,手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扇着风。他发束麒麟金冠,穿一袭暗红遍地金广袖袍,衬得肌肤雪白,他又是凤眼薄唇高鼻剑眉的男儿,越发艳得移不开眼。
  我叹道:“鹤之见舅舅在宫中过得顺当,便安心了。”
  说起你,舅舅美眸含怒,一把摔碎了象牙镂空的烫银折扇:“哼!这戚寻筝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强占你的身子!欺凌男儿郎,算什么女人!”
  见主子动气,几个端着茗茶糕点的宫侍连忙跪倒在地,劝慰舅舅莫要气坏了千金贵体。
  不知不觉,我已徐徐落下泪来:“这就是鹤之的命。”
  这时,丹墀之外侍立的宦娘拖长了嗓子禀报:“皇上驾到——”
  金瓯殿内的大小宫侍乌压压跪了满地,恭迎这世间九五之尊的女人。唯独舅舅不曾听到一半,他并不起身,只拨弄着案几上的紫砂熏炉。
  我自然不能见圣上,快步往碧纱橱里躲去。岂料被舅舅握住手腕,他坦然道:“不用避!论公,她是圣上,论私,还是你的亲舅母呢!”
  我有些害怕,悄声儿道:“我……我怎能见陛下!”
  舅舅满不在乎道:“见便见,你是本宫的外甥,谁敢说什么!”
  舅舅今年已年过而立(7),三十三岁,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过活,人人都道宫里男子心思玲珑,他却养成这般娇纵任性的模样,颇有“不经打击老天真”的意味。
  言谈间,一个身着玄红龙凤常服的女子被众宦娘簇拥着走进来,这便是元甍帝赵嘉宁了。
  赵嘉宁信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舅舅:“怎么,六郎这里还藏着个美人儿?”
  舅舅在闺中排行第六,圣上唤他六郎,不可谓不亲昵。
  旁人闺房私语,我却被强留在此处,当真惶恐。眼下却走不得了,我只得跪倒在地:“鹤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舅舅将我扶起来,对赵嘉宁道:“妻主看看,臣的外甥,美不美?眼下这鄞州城里,都唤他‘鄞州第一美人’呢!”
  听到“鄞州第一美人”六字,我心中微疼。若非我声名在外,你多半不会占有我。
  赵嘉宁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含笑睇目:“美归美,可在朕眼里,‘鄞州第一美人’永远是六郎。”
  舅舅啐道:“我老了,妻主不许胡说!”
  世人皆道,徐家出美人。十年前,鄞州第一美人是舅舅,他嫁入深宫后,鄞州第一美人便成了我。
  赵嘉宁点一点舅舅的鼻尖儿:“六郎国色天香,姿韵华熟。更胜过十八岁的小郎君。”
  我听着这帝王与宠君之间旁若无人地说笑,恩爱非常,不便离得太近,便退坐到红木罗汉床,捧着一盏龙井茶,等它温凉下来。
  岂料舅舅眼珠儿一转,忽然握住我的手,笑对帝王:“臣侍说句孟浪话,妻主虽坐拥三宫六院呀,但这么多后宫兄弟,谁都不如我这外甥貌美。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妻主纳了他,我们甥舅共侍一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我如坠冰窟,心尖惊得都在颤抖,连忙跪倒在地上:“臣不敢!臣是待过教坊司的人,身子卑贱,怎配服侍君王!舅舅别再说了!”
  赵嘉宁轻轻一笑,令我起身。她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搁在我下巴上,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
  翡翠扳指的冰凉触感沁入我肌肤。
  我并不敢看他,只是求救似的望着舅舅。
  半晌,赵嘉宁才放过我,她就这舅舅的手饮了些龙井茶,大笑道:“倒算个齐整孩子,不愧是六郎的外甥。只是朕年近六十,怎好与戚家姐妹相争?便不夺人所爱了!孩子,回去坐着罢。”
  我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软垫上。
  饮罢茶水,赵嘉宁拍一拍手,便有一排紫衣御前宦娘抬上几个冰鉴(8),启开来,是碧盈盈的葡萄。
  为首的宦娘谄媚笑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从楼兰琥珀泉送来的,单单给贵君千岁一个人,这可是上上荣宠啊。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呢!”
  我暗自心惊,陛下宠爱舅舅,竟已到这等地步?竟肯为他发动禁军,千里送荔枝。这昏君做派,与古时“一骑红尘宠君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的太宗有何区别?
  舅舅并不谢恩,只斜倚琉璃炕屏,扯过落地描青瓷瓶里的芍药花把玩,一瓣瓣撕着花瓣,笑嗔道:“我要妻主喂给我吃。”
  赵嘉宁取过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舅舅朱红的唇边:“六郎。”
  冰上的葡萄散发着缥缈的水光,我看着它,便想到鄞州禁军是如何日夜兼程在风沙里奔波,只为陛下的宠君嫣然一笑。
  史书里享尽三千宠爱的杨贵君,美人薄命,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狼藉结局。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
  正如赵嘉宁再宠爱舅舅,还是流放了徐家阖族女子,抄家灭门,毫不手软。
 
 
第4章 戚寻筝
  上朝的宫殿名唤琳琅宫。
  琳琅宫外种满了□□,取其“我花开后百花杀(1)”的含义。我暗暗寻思,这千万丛□□皆是御品,移栽在此,所费奢靡。大顺朝的银子竟还有空用在此处,罔顾南城岗子那些烧杀抢掠与老弱病残。
  这老皇帝脑子有坑。
  这大顺朝迟早要完。
  我手捧象牙朝板,坐在群臣之中,看着文武高媛们轮流上报陈情,慷慨激昂。心中忽然想笑,料不到我戚寻筝一介亡命之徒,也有端立庙堂之上的一日。
  退朝之前,老皇帝竟然提到了我。她声音抑扬顿挫,绕梁回旋:“御州大小十六个案件,办得甚好,很快便填补上了军政缺漏。朕记得,主理案件的是凌烟阁戚家的庶女,叫戚……戚——”
  她身边侍奉的宦娘低声提醒:“陛下,戚寻筝。”
  老皇帝轻咳一声,续道:“叫戚寻筝。倒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赏她随身三百轻骑,半年的俸禄。”
  抬眼一望,见老皇帝身边的那个宦娘十分惹眼。她形如鬼魅,浑身的肌肤都被烫坏了,丑陋可怖。偏偏穿着喜庆的正红色袍裙,头顶黑纱帽,让我想起地府里的牛头马面。
  那宦娘亲自把印上玺的文书递给我,她躬身碎步而行,在偌大的宫殿阴影中犹如蠕虫,我感到一阵恶心。
  宦娘皮笑肉不笑道:“戚高媛,接旨罢!”
  她的脸孔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疤痕,甚至都分辨不出五官。我望了许久,才找到她的眼睛——那几乎已经不是眼睛了,只是两条缝隙。
  我捧过明黄的文书,淡淡道:“敢问姑姑(2)尊名?”
  宦娘的半面都沉在巍峨大殿的暗影中,嶙峋的唇凝出个狰狞的笑:“回高媛,奴婢贱命狸奴。”
  我记住这个名字。
  时过境迁,我方明白,为何在第一回 见到狸奴时,便如此留意这宦娘。
  戚香鲤手持朝笏转过身儿来,威严道:“不得无礼,跪下谢恩!”
  我轻轻一笑,利落地跪地谢恩:“臣女多谢陛下赏赐,感激不尽,无上荣光。”
  戚香鲤这才端正地转过身儿去。她官居二品,身着暗红狻狮补服通袖朝服与玄黑缂丝马面裙,挺拔如松。
  戚香鲤是我娘。
  然而我从未把她当作娘一日,她也不曾把我当做闺女一日,我在苗蜀长大,她于鄞州纵横。虽说我对她没有感情,但我觉得,这娘们儿并非世家出身,却坐稳凌烟阁二十余年,绝对有她的独到本事。
  退朝之时,文武百官陆续走出檀红宫墙,人影攒动。我闲坐在琉璃瓦上喂鹰,天际逐渐泛起绯红。
  一看到这么娇羞的颜色,我便想起你被我糟蹋完的模样。
  鹰停在我肩头,狼狗伏在我膝边,给我几许温暖。
  一匹枣红大宛马扬蹄策来,坐在马上的人正是戚香鲤。她直着身子看我,明眸如星:“戚寻筝。”
  我将九亭连弩往上一抛,利落地接住,半跪行礼:“属下见过阁主。”
  戚香鲤微有薄怒,气势凛然:“身为天家臣子,你不仅上朝不解铁卸刀,还出入琳琅宫鹰犬相随,像话吗?!”
  我摸了摸狼狗的鬃毛:“我带着鹰犬,是给朝廷办事儿的。”
  戚香鲤指尖一弹,一颗铁核桃飞速而来,相隔数尺击中这只猎犬的咽喉,即刻毙命。她冷道:“下回再让本媛看见你带着鹰犬上朝,本媛也赏你一个核桃!”
  言罢,她扬鞭而去。
  我嗤笑,身带鹰犬,不过是为自嘲沦为朝廷鹰犬罢了。
  沦为朝廷鹰犬,实在非我本愿。师娘失踪前,我戚寻筝在人间天高海阔,东到阙东,西至西域,北连契北,南延江南,天下之大,任我来去。
  奈何师娘被西域“沙蛇”劫持了。
  我为了救她,不得不来鄞州这是非之地,借力打探师娘的下落,把她救出来。
  师娘养了我二十多年,她才是我认的亲娘。我虽是个混账,却也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夜半,我将香香软软的你折腾昏过去,正意犹未尽,忽听到画屏外三声克制的敲声。
  是属下的信号。
  我套上墨蓝洒金花立领短袄,持刀出门,门外候着的正是江浸月,她递给我一封密函。
  我启开密函,这封信的来头不小。此乃是摄政长帝姬(3)的投名状,要我去她府上一叙。
  要借的打探师娘下落的“力”,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摄政长帝姬名唤赵嘉云,是老皇帝的庶出姐姐,也是个六十多岁黄土埋到脖子还不消停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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