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将你推开:“你给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放我走。”
你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旁的我都能给你,只这一样不行。”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青鲛灯花爆出一簇火,灼伤了我的眼。我躺在你怀中,与你十指相扣,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寻嫣。
她不会逼迫我,不会折辱我,她把这人间欠我的温柔,悉数归还。
第6章 戚寻筝
黄道吉日,老皇帝在麒麟台设宴,款待群臣,以庆祝从民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三帝姬。
说起这三帝姬,便不得不提起一桩皇家秘辛。十几年前,大顺朝爆发景禄之乱,奸臣与楼兰勾结,意图谋反。老皇帝被迫在江南东躲西藏,慌乱之际,两岁的三帝姬不见踪影,流落民间。
多年来,老皇帝一直派人在民间明察暗访,皆无动向。如今才寻摸到三帝姬的踪迹,老皇帝连忙派人将这命途多舛的女儿迎入鄞都。
我坐在西侧,自斟自饮,冷眼看着老皇帝捧起金酒卮,朗声道:“朕找回了三帝姬,骨肉团圆,乃祖宗庇佑。来,今日宴上不论君臣,莫要拘束,宾主尽欢才是!”
臣子们的恭贺声、敬酒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仿佛这大顺朝是太平盛世一般。
三帝姬被簇拥上主位,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她在民间长大,不懂深宫规矩,看这些帝王将相跟看一群猴子没什么区别,简直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物种。
群臣皆敬帝王,我却捧了杯盏走到她跟前,笑道:“臣女见过帝姬殿下,殿下万安。”
三帝姬本能觉得我不是好人,后退一步,由此可见她的直觉很准。她懵道:“你、你是谁啊?”
侍宴的宦娘忙谄媚道:“殿下,此乃凌烟阁千户高媛,名唤戚寻筝。”
三帝姬真诚地憨笑道:“戚……戚千户,你也好,你也好。”
我被她逗笑了,觉得这姑娘可爱得紧。我问道:“回宫之前,帝姬身在何处?”
一问这个,她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要把我当做知音。她坦诚道:“我在木樨镇养螃蟹,挣钱娶夫郎!”
宦娘低声提醒:“殿下,您该自称‘孤’。”
听到这帝姬的真诚之言,四下臣子都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保住身上的官袍,都忍住了。
唯独海阁老之女海棠春笑出了声,她无官一身轻,不怕你罢免,想笑就笑,何其痛快。
三帝姬把脚踩在酸枣木浮雕云纹玫瑰椅上,一副不知礼数市井小民的模样。她蹙眉道:“什么咕咕咕的,我又不是鸡!你快走,别妨碍我干饭!哎,戚高媛,我跟你说啊,就是……我也很惊讶,我在木樨镇养螃蟹养的好好儿的,一群人忽然来,把我绑走,让我当帝姬,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这地儿叫什么?鹿鹿台……这儿的东西真好吃!”
就在三帝姬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时候,老皇帝的面孔僵住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民间长大的女儿连字儿都认不全。
一壁说着,三帝姬左右开弓,左手拿着烧鸡,右手掰着肥鹅,吃得满嘴油光。她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两眼发绿,像一个饿死鬼。
三帝姬激动道:“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连我们镇上张财主那婆娘的饭桌上都没有!当帝姬真爽,不用干活就有饭吃!”她大口嚼着鸡腿,摸着髻上凤尾金钗傻笑,“哈哈哈!你看看,这是纯金啊!我养三辈子的螃蟹,也买不起一支!”
麒麟台上众人面面相觑,惊叹于这三帝姬憨到这种地步,把皇家的脸丢出了一里地。
姚品岚笑谑道:“高媛,你可知道,自从这帝姬入宫后,你、她、还有海家小姐,被同僚们放在一起,凑成‘鄞州三怪’。怪在何处?一个浪,一个狠,一个憨。”
我举杯一笑,并不在意。
浪的是海棠春,憨的是三帝姬,狠的是我。
宴飨过半,添酒回灯,老皇帝擦了擦手,忽道:“福柔回到朕身边,朕心欣悦不已。因福柔乃是中宫嫡出,那么朕便昭告天下,封福柔为储姬(1),入主东宫。”
陛下骤然立了储姬,众臣哗然,敬酒的不敬酒,吃肉的不吃肉了。她们都不敢相信,陛下要让这个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傻姑娘立为未来国主?
于是忠臣进谏、佞臣奉承,台上乱做一团,说什么的都有。讨论的结果是老皇帝任性的一句话“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我同情地看着身披玄色龙凤纹五重衣的老皇帝,觉得这婆娘真是疯了。
三帝姬很是困惑,她握着油光光的肉脯问:“什么?皇上封我当什么鸡?”
宦娘笑得像一朵花:“殿下大喜!陛下封您为大顺储姬,待龙驭上宾(2)后,便由您继承皇位,君临天下。”
事实表明,三帝姬还是很聪慧的,她认真地指着老皇帝:“龙驭上宾就是她嗝屁,对不对?”
倘若不是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三帝姬殿下的这句话,就能把她老人家气到龙驭上宾。
筵席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我策马走出琳琅宫,便遇到嫡姐立在清冷的月光中,阻拦住我的去路。
我并不看她,只望着圆月霜影:“怎么了?”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骤然出鞘,她冷声道:“把人还我。”
海东青盘旋于月下,长吟一声,又落在我指尖。我笑道:“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尚未待我说完,金错刀便往我面门劈来,带起的凛冽狂风折断四周的枯枝,她的戚家刀法稳中含刚,重若千钧。我以九亭连弩相迎,催动机关,使她目不暇接。
一时间,我与她杀了个昏天暗地,难舍难分。
寻嫣质问道:“我从未暗算于你,你缘何欺凌于他?”
我将九亭连弩横亘在身前,与视线相平,道:“因我是个禽兽。”
寻嫣含刀入鞘,冷肃道:“八月十四,你收了城东周家三千两的贿赂,八月十九,又收了内宦韦氏四千六百两。这桩桩件件,我都有知道。你不将鹤之完璧归赵,我便参你一本!”
我丝毫不惧,笑道:“参,你爱怎么参怎么参。我是收了银子不假,可我没给她们办事,这边算是私交,并不算以权谋私。”
寻嫣惊愕:“你……你……”也许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口含一柄匕首,轻轻舔舐着尖刃儿:“倘若你查到我办的事,想必早去参了,还在此威胁?”
我的风格就是贪赃不枉法,拿钱不办事。
宫中四处都是凌烟阁的眼线,我二人暗夜过招之事很快便传到戚香鲤那里,待她亲自来拿人,我和嫡姐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彼此。否则这一夜,我和她之间必须得死一个。
她被戚香鲤带走之前,我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汝郎君我养之,汝勿虑也。”
随后嫡姐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戚香鲤斥道:“都回去面壁思过!为个祸水姐妹阋墙,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我戚家?”
我回去后,自然不会面壁思过,而是睡你。回忆起嫡姐的刀法走势,皆是戚香鲤亲传。同为女儿,她只将戚家刀法传给嫡姐,却不曾传给我。
我连一招一式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无妨,戚香鲤不要我,师娘要我。我的轻功和机巧暗器,都是她亲手教的。
奈何师娘被楼兰沙蛇所掳。
你曾问我,肩头的玄毒蝎纹身是怎么来的,那是我与鬼姬一起纹的。
鬼姬是我在苗蜀的结拜姐妹,也是我浮戮门的师姐。
再见到她时,她正坐在鄞都一处高塔的塔顶上,仰颈豪饮花雕酒。
我腾身越上塔顶,背后有月色缥缈:“师姐。”
今日鬼姬的模样是两鬓苍苍的老妪,鹤发鸡皮,十分年迈。见我来了,她抬手撕开身上老妪的人皮,露出年轻女子的娇媚面孔,后背有与我别无二致的玄毒蝎。
鬼姬将酒壶扔给我:“你来了。”
我斜倚着她的肩,笑谑道:“你都千里迢迢赶来鄞都,我怎能不见你一面。”
鬼姬抿去唇间残酒:“我倒是听说,妹子你在鄞都平步青云,收了仙鹤公子入房。师姐在此恭喜你多年夙愿得偿。”
如今她的模样看起来无比诡异,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则披着老妪的人皮。连我都不知道鬼姬的本能,因她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故江湖人称鬼姬。
我也喝了一口花雕酒:“妹子此来鄞都,一是为了仙鹤公子;二是为了救出师娘。你知道,楼兰沙蛇的势力盘根错节,任凭浮戮门之力,无法扳倒。”
我的师娘唐雁声,也是她的师娘。
瞬间,我与鬼姬眼眸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筹谋什么。天下这么大,我与世人心性疏离,唯有鬼姬并肩作战。
鬼姬轻声道:“大顺朝的皇帝靠不住,她若是有血性,便不会任凭‘沙蛇’横行这么多年。你投靠了长帝姬,我也投靠了她,咱们给她当刀使,给她夺天下,她为咱们救出师娘,倒也求仁得仁。”
我看了她许久,忽无奈笑道:“师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师娘对我们有恩,再造之恩。
我与鬼姬都信奉浮戮门门规“恩必报,仇必偿”。
鬼姬把玩着指尖游走的血红毒蝎:“你思慕仙鹤公子这么多年,多年不减深情。筝,你说思慕是什么?”
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问。
思慕是什么?
我亦不知思慕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想要他。要将他紧紧握在我掌心,插翅难飞。要他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鬼姬缠绵地吻着毒蝎,喟叹道:“我对男人没兴趣,只对杀人有兴趣。”
我又将酒壶递回给她:“这样也好。”
倘若不沾惹情爱,便不会为情所伤。每每你躲避我的触碰时,我都心如刀绞。
鬼姬将花雕酒一饮而尽,随手扔给我一样物什:“远道而来,师姐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定睛一看,所谓的“礼物”,是完完整整的一张人皮,面容红润,柔软如生。鬼姬豢养了许多毒蝎,能在一瞬间把活生生的人噬咬得只剩皮子。
这是嫡姐心腹下属林噙雪的人皮。
鬼姬魅惑一笑,红唇慵懒地翕动:“喜欢吗?”
我细细赏玩着人皮:“倘若这皮子是戚寻嫣的,我更喜欢。”
鬼姬抬眸,眸中意有所指:“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再言语,只是斜枕酒坛,闭目养神。鬼姬说得对,我不会真的杀嫡姐。
虽说我忌恨她是你的心上人,但若不是她多有照顾,你要受更多的苦楚。不论私情,她还是大顺朝少有的贤德高媛,不贪污、不弄权、为国为民。
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
第7章 徐鹤之
我从未预料,你在床笫之间许下的誓言,这么快便实现。你为徐家平反了。
彼时我正倚在房中,为螺钿(1)和合二仙案几上的几只盆景洒水,淬上水珠的茸松看起来碧色盈盈,恍若仙境。
这些精细技艺,都是贵家郎君必学的。她们女儿家在外封侯拜相,战场厮杀,便将我们男儿安放在内室,做些微末之事。
我的世界向来华美而狭小,仿佛金丝制成的囚笼。在徐家,我养在雪隐白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教坊司,我十余年不曾踏出那烟花之地。
在寻嫣身边时,她把我养在朝暮楼;被你夺来后,又长长久久住在这三进三出的私宅里。
我像是一样瓷器,一件藏品,辗转在你们这些女人手中。
松烟和入墨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松烟都喜极而泣:“郎君!今日朝堂上,戚高媛给咱家平反了,咱家不曾贪污!主母和小姐们都是冤枉的!”
入墨激动道:“陛下已经下旨,让主母带着小姐回鄞都,咱们徐家要死而复生了!”
我惊道:“当真吗?哪个戚高媛?”
入墨回道:“与您住在这儿的戚高媛!奴才就说,高媛对您是真心的!”
松烟和入墨都是我的家生小厮,自我出生便侍奉在侧。后来随我入教坊司,随我吃了不少苦楚,却一直不离不弃。
我又惊又喜,伏在案几上落泪。十几年未见,也不知母亲身子如何,姐姐们娶上郎君不曾!
半个时候后,你从凌烟阁归来,脱下办差的墨蓝螭吻妆缎飞鱼服(2),解了雕铁臂缚,换了家常的短袄与马面裙。
玄黑绣金丝栾雀的马面裙衬得你英姿飒爽,妩媚入骨。
你抱膝笑道:“约莫下个月,我的婆母和姐姐们就能从契北回来了。走,我带你去做两身衣裳,穿得鲜艳些,莫让她们觉得我苛待了你。”
我惊愕地看着你,越发觉得看不透。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明于江湖中长大,却深入朝堂也可翻云覆雨;明明胁迫□□于我,又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
我缓缓抬眼,问:“你……徐家……”
当年徐家被内阁查出银钱账簿有纰漏,严访之下,挖出贪污的大罪名。陛下震怒,亲自下令抄家,用整整一载的世间将徐家的权势连根拔起。
你却用区区这么短的时日,便平反了!
你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桩无关痛痒的闲事:“你再料想不到,徐家贪污,乃是在圣上的授意之下,内阁所诬赖的。你家是世家大族,倘若真的贪了银两,哪里那么容易被查出来?归根结底,国库空闲,老皇帝又自诩‘天女’,不好土匪似的明抢,便借势抄了你家,以充盈国库而已。”
沉吟片刻,你又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3)。都说皇帝是圣人,圣人却也不能免俗。”
闻言,我心中如凝冰雪。真相竟是如此!
倘若母亲和姐姐们当真贪了国家银两,我身入教坊司,便不怨怼,她们是我的骨肉至亲,我理当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