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们是被设计,何其无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被牵连至此,如何不怨!
一时急火攻心,我咳嗽几声,忽然失了力气,软软倒在案上。
你急忙将我抱在怀中,令松烟去请大夫。我握紧她的衣袖,凄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这十几年的屈辱,都成了笑话!
明明母亲在前朝忠心耿耿,舅舅在后宫小心事奉,只因徐家富可敌国,便被圣上如此算计!
这正是史书上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4)”。
你一次一次描摹我的面孔,哪怕你的指尖微凉,也比我寒冷的肌肤暖上许多。我闻着你身上诡异的血腥味,第一次不觉得如芒在背。
你吻上我眉心:“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我怅然道:“什么?”
你越发郑重:“无论这人间如何乌糟,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你分毫。”
大夫背着药箱匆忙入府,为我隔帘号脉,道是我身子无碍,只是过于孱弱,不可大喜大悲。我饮下小厮煎的补身汤药,静养三日,便觉得松快不少。
你从身后环住我的腰肢,吻了吻我鬓发:“成日闷在府中,都要闷坏了,今日沐休,我陪你出去。”
出去?从前你是从来不许我离开院门半步的。
我恹恹摇头,轻声道:“不怕我跑了?”
你从鬓发吻到我后颈,又轻轻咬了口:“不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你回来。”
说是带我出去散心,便是到绸缎庄做衣裳。你不曾令人抬轿,让我顶着半透纱帽,与你并肩而行。
这还是我第一回 走在街上,觉得甚是新鲜。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我贪看着鄞都最繁华的双禧街人潮如织,灯火粲然。
街上的女人都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仿佛要用目光剥去我的白纱。但看到你身后那些挎着金错刀的百户总旗,威风凛凛,便都不敢造次了。
你紧握我的手,声音琳琅如玉:“锦绣衣庄新来了一批吴陵缎,各家男眷都在抢着挑选,咱们也莫要错过了。”
所谓吴陵缎,出自江南吴陵,华美瑰丽,流光溢彩,寸缎寸金,甚为难得。天下人曾如此戏谑浮世四大乐事,“吃的是全州稻,穿的是吴陵缎,住的是鄞州宅,赏的是洛阳花”。
从前在教坊司,有不少听我抚琴的恩客赠我绫罗锦缎,却都不如吴陵缎来的华贵。
我轻轻道:“吴陵缎奢靡,无需高媛破费了。”
我的心既不在你那里,便也不想接受你对我的好。
你不是我的良人。
你却把我握得更紧,眸光凝在我面孔上,仿佛是狼对猎物势在必得:“这不是由你说了算。”
锦绣衣庄是鄞都八大衣庄之一,集聚天下珍锦,专供官宦巨富家的衣料。我甫踏进去,只见前堂摆着各色花瓶,美酒茗茶,是雅谈之地。
想来那些锦缎都在后头。
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通身贵气,微微发福。她看你身后带着十几个跨刀的凌烟阁总旗,深知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忙亲自相迎:“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位百户矜傲道:“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姿态随意地坐在椅上,给自己斟茶:“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掌柜忙唤道:“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我被小厮簇拥到后殿,满墙都是华美的各色绫罗。品红、鹅黄、雪青、蜜合、乌金、湖绿……绫罗的色泽错落有致,有的缂丝,有的刺绣,有的泥金,有的织云,满眼花团锦簇。
掌柜赔笑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因我的身外皮囊,屡遭女子觊觎,男子嫉恨,招惹了不少是非。曾有个酒色之徒在教坊司调笑道:“倘若有幸将仙鹤公子消受一夜,老娘死也甘愿!”
年少之时,我也曾珍惜过自己难得的仙客皮囊。后来历经辗转,这皮囊带累我受了不少折辱。
我低眉道:“蒲柳之姿,中人之貌。”
掌柜一一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我略略扫过几眼,一壁整理着自己的柳叶碧广袖,一壁道:“都好。”
顿了顿,我看向你,提议道:“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你却将茶盏搁下,茶褐色的眼眸盈盈潋滟:“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最为珍贵,自然不曾摆在外头。掌柜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姑娘便去取吴陵缎了。
须臾后,各色绚美至极的吴陵缎摆在我跟前。我知道,一匹吴陵缎,顶的上一位县令十年的俸禄。
掌柜道:“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对我道:“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说完,你将一张印着红泥的银票拍在桌上。
待看清那银票上的数目,房中人皆鸦雀无声!
我亦是惊愕无比,你不过是五品武官,何来如此多的银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银两,都是富可敌国的师娘留给你的。
我悄声问:“你何来这么多银两?你……”
你的笑里,有邪气、媚气、痞气,平白无故让我觉得心里酥颤颤的。你轻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你用修长的玉指把玩着银票,十分霸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我后退一步:“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你向来阴冷的眼眸里透出几许真诚,声音难得温柔:“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我忽然想起,你再残忍可怕,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姑娘。
奈何你能给我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却给不了我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这时,有个明媚清脆的声音响起:“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人未至,声先到。
这是我第一回 见传闻中的纨绔海棠春。她正陪着身为国子监海监卿夫郎的父亲买衣裳。海棠春长得美艳,穿的俏丽,十分惹眼。上身是杏红遍地金琵琶袖短袄,下着象牙白荔枝蓝雀妆花马面裙,配着品红金边如意纹云肩(5),眸若桃花,唇如朱砂,笑意盈盈,眉目风流。
我不由自主躲在你身后,围起了纱笠。
你朗声道:“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棠春也不动气,倒行了个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也不计较,只一壁品茶,一壁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一位通身贵气的中年郎君气哼哼走过来,一掌打在海棠春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连忙作揖求饶:“爹!我错了!爹!”
“你快看看,你爹我穿这个怎么样?合不合身?”
“爹你就是天上的凤凰,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敢敷衍老子?还想挨打?!”
“啊!”
被海家父女这么一闹,殿内气氛登时欢喜起来。我挑了两匹水蓝的海纹织银吴陵缎,轻声道:“这个。”
掌柜道:“郎君年轻,正配这等浅淡的颜色。”
她一转身,令伙计拿了铜尺出来,为我测量腰身。你却一抬手,表示无需测量,随后用手比了个宽度:“这个。”
我腰身的度量,你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掌柜惊道:“当真?这……衣裳裁好,可不能改了!”
你含笑将翠茶一饮而尽,笃定道:“就是这么宽,不用再测了。一定是一分不差。”
百户笑道:“我家高媛与郎君同床共枕,什么不知道?说是这么宽,就是这么宽!还用测什么?快去做衣裳吧!”
我双颊绯红,用手掌在自己腰肢上比量了比量,果真是你说的这个尺寸,分毫不错。
抱着缎子的伙计调笑道:“哎哟,郎君的妻主真会疼人,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
听到“妻主”二字,我心中无端一疼。聘则为夫,奔则为侍,她不曾娶我,我自然算不上她的夫郎,她亦算不得我的妻主。
隔着秋香色的帷帐,我听到海棠春带着笑意的声音:“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6)。”
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第8章 戚寻筝
自从我夺了你的身子,每每见到嫡姐,少不了与她刀剑相向。连带着凌烟阁里的武官们也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你进我退。
这日我与嫡姐鏖战正酣,忽听到威严的女声:“住手!”
是戚香鲤负手而立,怒目看着我与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妆花长袄、鸦黑麒麟马面裙,额前一痕朱砂红抹额,手中把玩着两只核桃,颇有气势。
戚香鲤将核桃掼在地上,语气更怒:“都给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凌烟阁商讨事宜的正堂,门前摆着两只紫铜狮子,堂内则陈列凌烟阁的各色刀剑武器、飞镖匕首。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黑暗里,嫡姐则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翘檐,使我意兴阑珊。
嫡姐一袭蜜合色(1)刺绣暗纹短袄,颈间环着金边翡翠璎珞,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端丽。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尘埃。
戚香鲤肃凛道:“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俩在凌烟阁明争暗斗,像市井无赖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杀了那男人,换个清静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亲万万不可!鹤之何其无辜!”
我却一言不发。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总能将你保护好,不让任何人染指。
戚香鲤狠道:“你们两个,今儿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再敢在凌烟阁打擂台,老娘剥你们的皮!”
雨声更厉,琐窗外忽传来一声“妻主何必动气”。正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
见嫡姐跪在地上,赵谏甚是心疼,连忙过去扶她:“嫣儿!怎么惹你娘动气了?快起来!”
他们三人亲密无间,皆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个香炉。
嫡姐道:“戚寻筝夺了我的人,欺辱娇弱男子,寡廉鲜耻!”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宠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鲤与赵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随后她一壁品茶,一壁威严道:“此乃后宅之事,本媛一个女人家不好插手。这仙鹤公子的归属,便让主君断一断,该属于谁。”
赵谏优雅地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保养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点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闻,仙鹤公子名满天下,是讨女儿家喜欢。不过,他身子娇弱,不容易生养。”
嫡姐郑重道:“无论他是否容易生养,我此生只会娶他。”
赵谏将点好的茶递给主母,道:“嫣儿你是姐姐,理应谦让妹子。再说,仙鹤公子的身子都被寻筝夺了,男儿家的青白最重要,他这辈子都是寻筝的人了。你们无缘。”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正要辩驳,却听戚香鲤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从今往后,仙鹤公子便是寻筝的人了,你便断了这个念想。”
我低头谢恩,心中满是冷意。这对夫妻打的好算盘,看似照顾我这个没有身份的庶女,实则他们不愿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断给我。
于戚香鲤而言,嫡姐是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我不过是她与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缘的证据。
下朝之后,我从密道潜入长帝姬的府邸。
赵嘉云正在看戏,一出《完璧归赵》演在戏台上,好生热闹。见我前来,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个多情种,为了个男人,竟给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几年,线索早就断了,难为高媛竟能寻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翘着二郎腿,十分闲适的模样:“线索是下官从吏部寻到的,徐家收受的赏赐,一桩桩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记录。”
赵嘉云抿茶道:“俗话说投桃报李,本殿助你为徐家平反,你拿什么报本殿?”
我把玩着汝窑青花小瓷盏,笑道:“寻筝但凭殿下差遣。”
赵嘉云将茶盏搁下,苍老的手指抚摸怀中少年缎子一样的肌肤,待价而沽似的:“过几日上朝,你将段家谋反的证据呈上来,助本殿灭了段家。”
戏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银两下赏,台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从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赵嘉云。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这是剧毒的痕迹!
“护驾!快!”
“有人要刺杀殿下!”
赵嘉云眸中一沉,沉着冷静,将怀中少年推过去,生生挡了这一刀。少年顷刻毙命。
在少年毙命的同一瞬间,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断了声息。
是我将青花瓷盏握碎了,发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断了这小生的性命。随后我伸了个懒腰,将紫红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灭段家?这有何难。”
长帝姬说得不错,我苦心平反徐家的旧案,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侧没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难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见到他们,不要日日那么伤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乐处销金窟。鄞都有八大衣庄,锦绣衣庄是其中翘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贵公子,专爱往此处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