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打起绣帘让赋雪然进来,她赔笑道:“高媛说让郎君多见见客,莫要成日自个儿闷着,对心情也好些。”
我懒怠说什么,只道:“她倒是有心。”
彼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爱上你,只等你倦了我的身子,放我走。岂料人间世事无常,历经变故后,我竟把你放在心尖。
赋雪然坐在我身旁,关切道:“你怎么如此憔悴?可是病了?”
见到他,我便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赋雪然的五官很柔和,观之可亲,见之忘俗。象牙白的肌肤与淡朱色的唇相得益彰,仿佛笔触温润的水墨画。
他穿的并不华美,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松江缎长袍,腰束白绫带,足踏碧丝靴。只是那眼眸璀璨如星,光彩曜曜,预示此人心胸不俗。
我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说给他听,最终难过道:“我被玷污了……我、连我娘亲长姐都嫌我脏,让我好好儿跟着那禽兽!岂非苍天不容我!”
赋雪然用擦拭我颊边泪痕,认真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被磋磨这些时日,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我颓靡道:“好好儿的干净身子,竟被她给玷污了!”
赋雪然细心为我拭泪:“她们觉得你脏了,我不觉得你脏。谁说男儿郎的价值只在身子里?”
闻言,我大为震惊:“可……世人都这么说啊。”
他的素手一下一下为我整理发丝,道:“世人都这么说,难道就对吗?以前我跟你说了,少读点《男德》《男诫》,里头的都是糟粕,挟制我们男儿郎的!要我说,戚寻筝这厮玷污了你,不是你脏了,是她脏了!”
生养我的娘亲,竟不如眼前这个毫无半分血缘的友人疼惜我。
我低声道:“我娘、我姐姐……她们不要了我。”
“别哭了,我要你。”赋雪然安抚地拍一拍我肩头,“等我姐姐官坐稳了,我便托她想法子,把你从这儿救出来。哎,只可惜戚寻筝是长帝姬的人,谁都不敢惹这头疯疯癫癫的野狼!你一定要好好儿过日子,不可妄自菲薄。”
他的姐姐赋娉婷,如今担任翰林院编修(4),也在太学听学。我暗叹,一介知书识礼的文官,如何是你的对手?
经过赋雪然的多番开解,我心情越发舒畅,也不与你置气。
我思忖,待我逃离你身边后,就算不配嫁给寻嫣,总有旁的去处。天下之大,定有我徐鹤之的容身所在。
第10章 戚寻筝
赵嘉宁这朝廷坐的相当舒坦,正事不干,每隔三五日便在麒麟台摆酒设宴,歌舞升平。
筵席彻夜尽欢,坐在宫灯华影里的贵族高媛们,谁都看不到南城岗子里的贫民饿鬼。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
是的,她们谁都不会在下朝路上去南城岗子看上一看,那里聚满了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遍地污水,满天黑气,死去的尸首就那么随意地扔在街头,任野狗叼来叼去。十几岁的小郎君则被父母卖给豪富当宠侍,供人玩弄。更有甚者,采生折割,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你正用银刀切鹿肉:“笑什么?”
我促狭地抢了一块儿你切好的肉,笑道:“没什么,我笑今晚的盛宴,开得不合时宜。”
你美眸流转,看了看我,不再作声。
老皇帝饮酒饮得有些疲累,便枕在徐贵君的美人膝上,与群臣行酒令,好不快活。寻嫣坐在戚香鲤身边,时不时含情脉脉看你,显然仍是对你牵肠挂肚。
坐在海阁老身旁的,是她混世魔王一般的好闺女海棠春。海棠春撕开酱肘子,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少女的唇被辣红了,让人想起春日灼烧的红石榴。
我执金酒卮笑道:“这海姑娘,是个性情中人。”
你将一柄象牙折扇摇在胸前,见海棠春纨绔放浪之态,忍不住勾唇一笑。
你一笑,我便心尖酥颤,想来能回味上一年半载。
曼舞的舞郎散去,老皇帝舒坦地眯着眼,笑道:“诸位爱卿,朕给你们带来一出有趣儿的,让你们在公务繁忙中,暂乐一乐。”
帝王发话,群臣鸦雀无声,行礼道谢,只等着看老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皇帝对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乖顺地膝行于筵席中央,形如兽物,姿态滑稽,使人发笑。狸奴的模样原本便丑陋奇特,配上这可笑的动作,更是相得益彰。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几杯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而出。徐贵君娇声道:“陛下您看!哎哟,她像个猴子似的!”
狸奴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如犬般吠叫,一会儿如猿猴般弹跳,一会儿又像蛇弯弯曲曲在地上爬行。众人笑声更甚,称赞这名唤狸奴的宦娘颇会讨人欢喜。
我这才明白,缘何狸奴容貌可怖,却可以侍奉在君王身侧,盛宠不衰。她把自己当成玩物,供人取乐。
老皇帝从袖中抛出几颗金丸:“好!学得好!这是赏你的!”
狸奴看到金丸,犹如见肉的饿犬,摇摆着四肢便去争抢,奈何抢到了这一颗抢不到那一颗,越发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更惹得席上人哈哈大笑。
老皇帝意犹未尽地挥挥手:“诸位爱卿也可抛撒金丸,让这牲口捡拾!狸奴,你听好了,只要你捡到手,便都赏了你!”
狸奴膝行过去,感激地用脸颊勾蹭老皇帝的鞋尖,更像一只乖巧的狗在讨好主人。帝王都下了令,自然有无数金丸从四面八方的席面上挥洒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金雨。
对于权贵而言,所谓金丸多得是,她们随时把金丸藏在琵琶袖里,预备收买宦官、打赏下人。
她们都在笑,笑狸奴滑稽的姿态,笑自己生来处于云端,高高在上。这却勾起了我往昔不堪的回忆。
小时候,我为了活命,不得不拼着一身蛮力,与人在擂台上抵死相斗。擂台周围压输赢的庄家们也是这般看得饶有兴趣,调笑声不绝于耳。
眼下想起来,彼时我的模样,与狸奴无异。可我没有法子,我必须养活自己和父亲。
我将剔好的松鼠鳜鱼放到小碟中,递给你:“可叹这些宦娘入宫前,想来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宦娘入宫后,须服药净身,再不能与男儿郎云雨。不仅如此,服药后,宦娘会变得逐渐不似女人,身材矮小,胸脯萎缩,面容无光。
你轻轻摇头,似在叹惋:“有什么法子?”
狸奴捡罢金丸,走回老皇帝身边。重重叠叠恍若云霞的红纱帐笼罩着老皇帝和徐贵君,他们欢喜异常,乐不思蜀。
三帝姬赵福柔怀里抱着两个美少年,个个儿神仙样貌,穿红着绿。学她老娘的不学无术倒是快。
其中一个美少年娇声道:“帝姬待奴家这样好,这……往后帝姬让奴家在床笫间做什么,奴家都在所不辞。来,吃颗葡萄。”
赵福柔认真地吞下美人喂的葡萄:“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太好了!你趴床上替我抄课业,抄《太上感应篇》!”
美少年呆住了:“……”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慈眉善目:“近来襄陵水患,知府治水无果,乃是朕的一块儿心病。这便考一考三位帝姬,该如何是好。”
老皇帝所出皇子无数,但帝姬只有三位,大帝姬赵福圆、二帝姬赵福姝,还有找回来不久的三帝姬赵福柔。
这大帝姬二帝姬只会贪权敛财,搜刮百姓,把民脂民膏疯狂地往自个儿府里揣。人称“毒瘤”。
三帝姬赵福柔则不同了,废物点心一个,鄞都公认的笑柄。借着这殿下名讳的谐音,人称“腐肉”。
老皇帝期待道:“依你们看,该如何是好?”
大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堵。”随后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二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疏。”随后又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三帝姬连忙把美少年推开,作正经状:“那什么……依儿臣看,这……那……给钱就行了嘛。”
群臣鸦雀无声,被三帝姬这言简意赅的言论震惊了。她们实在想剥开这位帝姬的脑壳子看看,里头的滔滔洪水是不是比襄陵的水患还要汹涌。
老皇帝:“……什么?”
三帝姬心虚了一会儿,复慷慨激昂道:“儿臣说,开国库,拨银子!老百姓有了银子,就能搬离襄陵了呗。”
海阁老凝眉,显然对大顺朝的未来怀有深切的担忧:“国库并无多余银两。”
三帝姬理所应当道:“国库没有银子?问百姓要啊。收税。”
海阁老:“还请帝姬明示,向何处百姓讨税?”
三帝姬思忖一会儿,严肃道:“襄陵!谁让他们那儿发水患了?”
先问襄陵要了钱,再发给襄陵,兜兜转转一大圈儿,又回到原点。老皇帝可能觉得根本不存在的皇家颜面被辱没了,拍案而起:“混账!胡言乱语,玷污圣听!”
吓得三帝姬往矮桌下躲,宽大的水红孔雀羽绣金马面裙躲不进去,留在外头像一只大尾巴。她战战兢兢道:“你……你非要问我的……我不知道啊……别杀我……”
徐贵君抚陛下的胸口,宽慰道:“陛下息怒。”
她三闺女这么有本事,这怒是息不了的。老皇帝胸口起伏不定,怒道:“身为储姬,言语三不着两,你是要气死朕吗!”
龙颜震怒,雷霆突起。老母亲数落了自己三闺女足足半个时辰,气儿都不带喘的,着实身强体健,宝刀不老。躲在桌案下头的三帝姬大气而不敢出,被御前侍卫揪着“尾巴”揪了出来,那模样颇有皇家威仪。
三帝姬愁眉苦脸道:“襄陵水患不是我的错啊!要么您把我扔到襄陵,让我把那儿的洪水喝完?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
老皇帝道:“你不是资质愚钝,你是流落在民间多年,不学无术!来,你今日便选一位陪读,日日督促你观书论策!”
老皇帝指了指西侧,此处坐的都是世家权贵出身的年轻姑娘。武有戚寻嫣,文有冷画屏,还有新科探花宋葳蕤与寒门状元赋娉婷。
我打眼看了一圈儿,其实三帝姬选谁都成,除了啃酱肘子的海棠春。
三帝姬迟疑片刻,髻上雀蓝点翠斜飞鸾凤衔珠钗颤颤巍巍,显得她格外茫然。她唱了一出“点兵点将”,划过戚寻嫣,划过我,划过新科探花与寒门状元,指尖儿落在海棠春那里。
海棠春更茫然,她起身儿,困惑道:“关我什么事儿?”
戚寻嫣与她私交甚好,低声提醒道:“储姬选你作伴读。”
说来令人啼笑皆非,这一排世家女子中,人人身上都有官职,除了海棠春。海棠春不近庙堂,不爱功名,富贵闲人一个,写写诗,画画画,除了正事儿什么都干。
从前,海阁老的属下邀她入朝为官一回,翰林院邀她入朝为官一回,海棠春都摇着她潇洒的小团扇拒绝了。
老皇帝夹了一块龙须酥,随口道:“这不是海家的姑娘吗?身居几品官差?”
狸奴低声道:“陛下,海姑娘并无官职在身。”
老皇帝随口道:“那,去国子监陪三帝姬读书吧,封你个典薄(2)。”
这第三次邀约,乃是帝王亲自下令,想来这海姑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皇帝的圣旨。
海棠春之父李观今用扇尖儿推了她一把:“快,谢恩啊。”
海棠春出列,提起粉蓝玉兔望月马面裙,行礼道:“陛下厚爱,臣女不敢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海棠春身上,暗自惊叹,这海姑娘拒了圣旨,也不愿在朝为官。
人人都道庙堂之上是人间巅峰,十年寒窗也要迈入金銮殿,海棠春却拒得如此潇洒!
老皇帝有些不悦:“为何?”
海棠春微微抬起雪腻的面孔,参鸾髻上别着一对金底桂花碧玺华钗,映得面孔晶光粼粼。她实话实说道:“上朝太早了,臣女起不来床。”
李观今怒斥:“放肆!”
海遗珠苦笑道:“老臣教女无方,陛下恕罪。”
老皇帝正待发作,冷画屏忽然安抚地看了海棠春一眼,出列行礼道:“陛下,臣女愿担任三帝姬陪读,辅佐储姬熟读策论,来日执掌天下。”
老皇帝抬眼而望,狸奴连忙躬身解释:“陛下,这是礼部尚书的嫡女,二十四岁,名唤冷画屏。”
我笑吟吟凑过去:“海家这小妮子,当真是猖狂。三次请她为官做宰,她都拒了,想来是跟琳琅宫有仇。”
你用折扇将我的脸推远:“不如你猖狂。”
这日筵席散了,吃醉了酒的海棠春回到家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的《不想上朝不想干活论》,抒发了她对睡懒觉的热情。此乃后话。
回府时,琳琅宫外点起宫灯百盏,照亮百官回宫的路途。遥遥望去,天地璨然。
丫鬟压了轿,轻声道:“郎君,上轿罢。”
我正待扶你上轿,你并不看我,清澈的眼眸里无悲无喜,像是一尊佛。你走上轿凳,我忽然握紧了你的手,贴在我胸前:“这里冷。”
你不知所谓。
我笑了笑:“你给我暖暖。”
月匀天中,云丝隐隐,天与地与人,上下皆成影。
不知你是否捕捉到我心里的落寞。
你并不曾如往日般推开我,而是问:“怎么暖?”
我抬眼望月,吐出的话只有你能听到:“安安稳稳跟了我,再给我生一窝小狼崽儿?”
第11章 徐鹤之
“郎君,甄太医到了。”
我正卧在锦榻上休憩,由松烟近身服侍,饮一碗粳米虾仁粥。听闻太医来了,我便令松烟和入墨收起紫檀架上我的贴身中衣。
宫中的太医都是女子,岂能让她们看到我的贴身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