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取出那匕首,指尖都在颤抖。
这一刀下去,无论得手与否,我都活不过今夜了!
丽喀丽娅霸道地将我压在趈毯上,吮吻密密麻麻落在我颈上,胭脂染上肌肤,恍若血迹。我轻声道:“殿下……不要……”
眼见她要在众人面前将我剥个干净,我忽然抽出雪锃锃的匕首,往她胸前捅去。
其玛惊唤道:“护驾!快!给右杀贵人护驾!”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漠女儿,丽喀丽娅竟不曾完全沉浸在肉.欲里,她反身一避,我只在锁骨上留下一痕血迹。她抬手将刀打出三尺之外,怒极反笑:“倒是本殿下小瞧了你!竟有如此胆量!”
弹指一瞬,四五个楼兰暗卫将我按倒在地上,她们拔出弯刀,预备将我就地处决。其玛蹙眉道:“敢伤贵人圣体,此人断断不可久留!”
我朗声道:“来,杀了我!杀了我!我要回到妻主身边,绝不屈服于你们这群饿狼!”
丽喀丽娅以优雅的手势示意暂且留我一命,她缓缓走近,我能逐渐看清那一双镶嵌猫睛石的鹿皮长靴。
我怕得心尖直颤。
她究竟会如何将我折磨致死?凌迟、车裂、镬烹……
丽喀丽娅温柔地抬起我的下巴,笑道:“方才还敢刺杀右杀,怎么眼下倒害怕了?”
我紧紧闭着眼眸,只等她残忍的发落。
我徐鹤之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遇到了戚姑娘。
其玛向丽喀丽娅恭秉地行执肩礼:“贵人,此人不可留!”
丽喀丽娅冷笑一声,拂裙而去:“不,留下他。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让本殿下如此感兴趣。”
恐惧将我的思绪如丝弦般拨乱,银霜似的月光下,我紧紧抱着冰冷的刀鞘,气若游丝地呢喃:“带我走……带我走……”
戚姑娘,带我走。
绕过九曲回折的天堑山脉,便是一片无垠的黄沙大漠,这是我只在史书里见过的盛景。
楼兰国都城名唤孔雀城,因其开国国主在登基前夜梦见孔雀之神啁啾召唤而得名。曾经此处是西域最繁华的城池,沙原上游曳无数驼牛,风丘下雪藏无数金银,是被月神眷顾所在。
然而中原人发动了“月蚀之乱”,肥腴的驼牛被屠杀,辉煌的金银被掠夺,只将饥荒和瘟疫留给了楼兰。
楼兰越发憎恨狡猾阴毒的中原人,频频骚扰其边境,捕捉中原年轻女子当做牲畜驱使,动辄杀戮。
两国交战,百姓至苦。
“我们到了。”丽喀丽娅从高高的骆驼上踏下,向帐车里的我伸手,仿佛要扶我下来。
我只是防备地看她一眼,并不伸手过去,自己扶着狮鹫鎏金阑杆下帐车。
丽喀丽娅不甚在意,只笑弯了诡媚的红唇:“总有一天,你会屈服于我的。迟早而已。”
与一心复仇的阿塔瑟不同,丽喀丽娅成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她时常宠幸楼兰的奴隶少年,一夜春宵后,又毫不留情地令人杀死这些美少年。
无一例外。
这夜,她餍足地从美少年的腰肢上起身,斟了盏紫琉璃色的葡萄酒,与我道:“你又在想她。”
我望着窗外的皓月苍茫:“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杀了你。”
月华照进她浅碧色的眼眸,这个女人像猫一样魅惑,也像猫一样残忍。她毫不留情地斩断我的希望:“眼下你们远隔千山万水,永无再见之日。”
“你不会懂的。”我摇头,“中原有句诗,是这么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丽喀丽娅细细端详着案上的蟠螭灵璧石双峰骆驼摆件,与我闲叙道:“对中原,本殿下也颇有研究。说起来,本殿下最喜欢看‘银烛秋光’的话本子。”
我缄口不言。
风拂起丽喀丽娅缀满金饰的面纱,露出美艳到锋利的容颜:“我看了她写的无数故事,最喜欢其中一个:有个女子自小遇到一位公子,一见钟情,多年后二人重逢,那公子不仅身入教坊司,还被她的姐姐赎走。”
我不愿再听,抬手拂开半透的冷碧纱帐:“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安寝。”
她却忽然从身后抱住我,臂弯紧扣住腰肢,抱得我气息不稳。除你之外,我格外排斥与旁的女子这般亲密。
月光石泠泠作响。
我抵死挣扎:“放开!你醉了!你醉了!”
“是,我醉了。”丽喀丽娅贪婪地索求我身上的气息,仿佛饿极的豺狼,迫不及待要将我拆吃入腹,“是你让我醉的。从前你说你会杀了我,我还不信;现下我深信不疑——来日我这性命送到你手上,心甘情愿!”
我慌不择路地躲避,抬手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长颈狮首人身纹酒壶,将美酒泼了她满身:“滚!”
奈何走了几步,我便被地上的波斯香炉绊倒,丽喀丽娅这醉鬼趁虚而入,又将我抱了个满怀,她的眼神里有种靡乱的癫狂:“见到你之前,我是月神的信徒;见到你之后,我只想拜倒在你的足下。”
我心里陡然一紧,一个疯狂地计划浮上来。
烂醉的丽喀丽娅笑得放浪形骸:“身为楼兰的右杀,我注定不得善终,哈哈哈哈!不得善终,哈哈哈哈!”
我垂怜地抚上女人的后颈,触动她强劲的脉搏,咝咝毒蛇一般的恶意爬上心尖:“不得善终?我成全你。”
烛黯长夜尽,沙冷风粼粼。
第66章 🔒戚寻筝
楼兰国, 孔雀城。
我骑在五花骏马上,用雪花银打点守城的兵卒:“我是蜀中的逋客,来西域办些事。”
易容的人皮服服帖帖覆在我脸上,无人能认出我便是戚寻筝。
为首的兵卒收下雪花银, 掂量须臾, 狐疑道:“何事?”
我似笑非笑, 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私事。”
此来楼兰, 我并不曾带多少随从,只跟着心腹江浸月。楼兰人只当我是寻常跑江湖的女子, 不疑有他,登上名号便放行了。
为遮挡大漠的风沙,我顶着玄纱麒麟纹斗笠,斗笠左侧缀着一缕细长银穗。翻身下马后,江浸月抬手摘下我的斗笠:“高媛, 咱们到了。”
我颔首道:“你去城门留守,我去寻她索命。”
此番丽喀丽娅正在城南狩苑与一众贵族女子围猎,她们肩背□□,胯.下骑着汗血宝马, 意气风发。
我用右手搭好九亭连弩上的矢箭, 借着烈烈狂风,“倏”一声向丽喀丽娅射.去。然而右杀何等警醒, 抬手以金茯鞭的鞭鞘抵挡, 她性命无虞, 唯独右手被划开了七寸长的伤痕!
狂风掀开丽喀丽娅面前的鬈发,她眼见是我, 不曾慌乱:“是你!”
“有刺客!护驾!”
“飞鹰军列队, 护右杀平安!”
“快!护驾!”
我搁下口中叼的毒镖, 笑得狰狞:“右杀贵人,别来无恙?”
此时此刻,我肩头的楼兰雪鹰长啸一声,盘旋片刻,又乖顺地飞回我肩头。它回到了故乡,却褪去了野性,永永远远失去了自由。
丽喀丽娅潇洒地把玩着蛇骨制成的金茯鞭,额间红宝石制成的西番莲坠子熠熠闪光。她朗声道:“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人,奉酒!”
七百楼兰飞鹰军已排好列阵,只待右杀贵人一声令下,将我包围其中。然则我并不惧怕,只斜躺在高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巍峨的孔雀城。
我用玄铁装的右手打了个响指:“将我的公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便赏你个全尸!”
丽喀丽娅朗声嗤笑:“他昨日已被我封为阏氏(1),侍寝完毕,如今本殿下还觉得回味无穷!”
随后我二人踏着漫漫黄沙在孔雀城外缠斗一夜,风则折木,飞沙走石,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夜半的大漠狂风呼啸如兽吼,将沙丘上的巨石都吹成齑粉。几招下来,丽喀丽娅的右手腕骨被我以内力活活震断,废了大半的武功。
丽喀丽娅惊诧地看着我,失声道:“你!你的右手又回来了?”
我看她如看草芥:“将我的人还来。”
她仿佛见了修罗恶鬼,连连后退几步:“怎么会……怎么会!你的手……”
玄铁制成的假肢除了模样,作用与我往日的右手别无二致。我自小便跟随师娘炮制机巧,连人皮傀儡都做得出来,给自己装个假肢又有何难。
只迟疑了片刻,丽喀丽娅那双狭长的美眸骤然凝在我身上,吐出三个字:“唐雁声。”
我的右手握紧,发出专属于机甲的暗沉声响。
丽喀丽娅切齿道:“你是唐雁声的养女?”
不愧是楼兰的右杀贵人,从玄铁制成的右手,便能辨认出我与师娘的关系。
我质问道:“师娘身在何处?”
丽喀丽娅面孔上浮出火焚般的快意,右腕流下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里,她却浑不在意,笑如恶鬼:“你师娘被我活活凌迟而死!她死都不愿说出蜀中防备图!戚女侠,你知道什么是凌迟,千、刀、万、剐——”
我心如刀绞,面孔上不曾浮现一分情绪:“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言罢抛出淬毒的银镖,一阵砂石拂过,想来这右杀命绝于此。
孔雀城外,一家破旧酒楼中。
我用十余个人皮傀儡探寻楼兰王帐的地下暗道,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接出来。岂料江浸月去了半日,又一个人回来了。
斗笠上玄纱半遮我的眼睛,我用左手抚弄新装的右手,低声道:“主君呢?”
江浸月行礼道:“高媛,属下身入地下城,长驱直入,探得右杀寝殿所在,见到了主君。”
半盏残酒被我搁在矮几上,大漠的阳光过于灼人,刺得我眼睛生疼。
江浸月眉弯微蹙:“这……主君不肯跟随属下离开孔雀城。”
你不肯走?
我提起墨蓝妆花蕉叶覆鹿马面裙,负手立在窗前:“何故?”
江浸月拱手,利落地跪在地上:“主君令属下回禀高媛,眼下他身在右杀身边,颇得厚爱,虽不能刺杀仇人,却可以暗中偷来楼兰的飞鹰军布防阵列图……”
我气得握碎青铜百合杯:“荒谬!他一个娇弱男儿,自身难保,还管这江山作甚!”
江浸月行礼道:“主君说什么都不愿走,属下办事不利,请高媛责罚!”
我切齿道:“再去请他!你说给他,在我眼里,他比什么布防阵列图都重要百倍!”
“属下遵旨。”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2)
我坐在沙丘上整理九亭连弩里的暗器,这铁质的右手用的倒也顺当。我不禁想,师娘惨死异域之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此时此刻,她正在九重天上看着我。
江浸月递来一只羊皮刻花酒囊:“高媛。”
我噙一口烧酒,低低道:“夜深了。”
江浸月低眉,大约是在看我的右手:“疼吗?”
疼。
摧心蚀骨的疼。
遥想我在凌烟阁给自己镶嵌假肢时,须得用精细的匕首、铁钩、长针细细挑开伤口、把铁线嵌入骨髓,往血管里勾住七七四十九根铁针,才能重获右手,行动自如。
我便一壁咬着白帕子,一壁给自己施针。
我没有选择,再疼都得忍着。倘若没有武功,成了废人,只能为人鱼肉。
我必须保护你一辈子。
见我面色苍白,汗流浃背,醉欢蹙眉叹道:“古有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寻筝铁钩入髓。”
我无奈道:“你娘都快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醉欢耳上坠了对金丝葫芦耳坠,硕大的紫晶石映着雪肤:“当年我在貂蛇山上当贼寇,年年冬天与匪子对打,有一遭被人戳中右肩,深可见骨,受的罪不比你少。你再忍一忍,疼麻了就感觉不到了,我有经验。”
以铁针钻了数个时辰,才把这假肢装好,我将白帕吐出来:“还真是,疼麻了就成了。”
嫡姐忒不讲情义,我右手好了不到一刻,她便将既叠凌烟阁的文书递给我,面色沉静道:“批好。”
我令江浸月去地下城三顾茅庐,都不曾把你请回来。你道自己虽为男儿,亦须为国为民,万死不辞。
回到鄞都的第一日,我便看了一场好戏。
我与龙醉欢、冷画屏一并步行下朝,路过棠棣湖边,闻得一阵香风渺渺,娇笑盈盈。
龙醉欢低声道:“许久不见海棠了。”
冷画屏:“……”
龙醉欢望了她片刻:“她不去找你了吗?往日你们整日腻在一起。”
冷画屏:“……”
龙醉欢越发觉出不对:“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冷画屏:“……”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拍了拍醉欢的肩:“你别言语了。你一开口,就一股契北的大碴子味儿。”
冷画屏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白瓷似的面孔,淡色的唇轻抿,仿佛一瓣芍药花骤然开放:“我们断了。”
我打圆场道:“不说这个了,走,今晚去我家吃酒。”
眼前忽见一方双层翘角八角亭,亭中有个女子在纵意纵酒,醉意熏然。女子身边围着七八个穿红着绿的美伎,欢歌的欢歌,劝酒的劝酒,满眼的纸醉金迷。
“海姑娘,来,再喝一杯!”
“姑娘都陪哥哥喝了,也该陪人家喝一杯呀。”
“人家醉得心跳个不停,姑娘快摸一摸……”
饮酒的女子正是海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