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冷画屏亲自给我们捧来了酒,眉目温和如旧, “吉时快到了。”
我直接握一握她的右手, 低声劝道:“想开一点, 想开一点。成了亲后,还可以和离的。”
冷画屏:“……”
醉欢也道:“对, 你不想睡他, 也没人逼你。你爹总不会坐在你床前看你洞房。”
冷画屏:“……”
娉婷随手往这儿扔了只高足鸾凤呈祥银杯:“别说了, 再说把你们赶出去!”
冷画屏持酒立在原地,不悲不喜的模样。她身穿一袭正红龙凤绕云缂丝通袖长袄,外披珍珠霞帔,仿佛画中仙子。蓬松青丝束成牡丹博髻,正央顶着金灿灿的凤冠,脑后燕尾髻以金丝扁方固定,一派荣华。与往日淡妆浅抹不同的是,今儿画屏抿了朱砂红的胭脂,两靥点了牙白半珠,仿佛活生生换了一副面容。
官僚们一一上前敬酒,满口的“恭喜冷编修”、“恭喜冷高媛喜得佳人”,冷画屏与之回敬,推杯换盏,谁都不怠慢一分一毫。
今日的新夫郎蒙着红盖头,羞怯怯坐在绣屏后面,听自己的父亲嘱托出嫁之事。一要顺从妻主,二要孝顺长辈,三要早日为冷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梁家小郎君低头轻道:“儿子……儿子知道了,爹爹别说啦。”少年人的羞涩与期待呼之欲出。
礼部尚书冷绛雪亲昵地顺了顺女儿凤冠上的流苏:“身为女儿,家国重任都在你肩上呢。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不可忘国忧,而不可负卿卿。你可记住了?”
冷画屏颔首道:“娘,你去陪客吧,杨将军要到了。”
冷绛雪长叹一声:“娘知道,你不愿意听娘说这些。你……你还是惦记着……可你能娶她吗?她能娶你吗?你们过不了一辈子。”
冷画屏无奈地笑了。
醉欢搁下雕筷,满面笑意走去解围,拖着她往回走。冷画屏的笑惨淡起来:“是啊,我们过不了一辈子。”
我与你分开恁久,颇能体会她这个笑里的心寒。
恰在此时,杨将军不曾来,海棠春却到了。丫鬟喜气洋洋地高声通禀:“海家小姐到——”
海棠春姿态随意地走了进来,找了个座儿坐下。
丫鬟继续一咏三叹地通禀:“海小姐厚礼——”
岂料海棠春身后的朱鹮两手空空,显然什么礼都不曾带。海棠春潇洒一笑:“没有什么礼,闭嘴。”
丫鬟尴尬地后退到二门外,几乎想要就此消失,换个府邸当差,半晌后,她叹道:“啊这。”
哪有参加婚宴不带贺礼的!
自从海棠春出现,冷画屏的眼眸便一直追逐她,其中情愫欲说还休。海棠春从容地把玩錾雕银盘中的红橘:“你看我做什么?”
冷画屏定定道:“你来做什么?”
“我要走了,今晚来见你最后一面。”海棠春将橘瓣儿朝天一扔,又灵巧地用唇叼住,“你放心,我不是来砸场子的。”
冷画屏叹道:“我明明放下了你,明明心甘情愿去成亲,你却又来了。”
醉欢悄悄儿与我咬耳朵:“她俩又要打一架?咱俩是不是又要去劝架?”
我道:“待会儿咱俩拉住她们,好歹今儿是黄道吉日,不能打出人命,别让婚堂变灵堂。”
海棠春却犹如什么都不曾听到,她将红滟滟的橘瓣撕开,随口道:“你穿嫁衣真好看。”
一言过后,戛然而止。今日终究是没能打起来。
我给醉欢倒满酒:“你说,今儿怎么不打了呢?”
醉欢夹了一筷宋嫂鱼羹,自咽下去,又抬手一筷敲到我额前:“你是不是有病,劝架劝上瘾了?!”随后这镇国大将军细细品味其中滋味,笑叹道,“江南的菜不好,什么都小碟小碗的,吃不过瘾。不如我契北的柴烧全羊!”
随后几个人欢声笑语,只作寻常谈资。
拜堂的时辰到了,冷尚书妻夫坐在正殿的紫檀供桌旁,待冷画屏与梁公子三拜礼成。喜公理了理红盖头上的翠玉流苏,满口阖合吉祥,他将红绸的一端递给梁公子,又将另一端递往冷画屏处。
冷画屏怔忪须臾,还是接过了喜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恰好在“妻夫对拜”之前,丫鬟朱鹮忽然高声道:“小姐!小姐呢?我家小姐不见了!”
海棠春不见了。
她说来见她最后一面,果真见了就走,不肯停留。
几个丫鬟在暖阁里四处寻了寻,遍寻不到海棠春的踪影。宾客等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怎么……不拜堂啦?”
“这、哎!要老身说啊,海姑娘就这个脾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指不定去哪儿快活了呢!”
“海姑娘呢?不送贺礼也就罢了,还不吃席了?”
冷画屏指尖一颤,声音也跟着促急起来:“春儿。”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向暖阁外,借着月色去寻她的踪影。金凤冠跌落在地毯上,珠散玉碎。
冷尚书拍案而怒:“孽障!你给我回来!”
拜堂时陡生变故,新娘不管不顾跑了出去,这是何等的乱事。梁公子的泪珠儿落下来,染湿鲜红的盖头,他抽噎着躲到娘亲身后:“我……我……我没脸见人了!”
冷尚书上前高声道:“老身替这不成器的女儿给诸位赔礼!亲家,对不住了!虽说三拜未成,但庚帖已换,梁公子已经是我冷家的女婿!老身以冷家的百年声名保证,画屏今儿绝对会回来洞房,给诸位一个说法!”
我与醉欢、娉婷追了出去,陪冷画屏一起找神出鬼没的“春儿”。
我们先去了棠棣湖,挨个儿花楼细问,诸伎子皆说不见海姑娘的身影。看来她今夜不曾来此放浪。又牵了快马追出鄞都城外,一路披星戴月,方看到海棠春策马的背影。
明澄澄的寒月下,海棠春的背影很是凌乱,她将玲珑髻换做高马尾,马面裙换做劲装,还有一柄长剑背在身后,看来当真做好了一走了之的准备。
我问她:“你去哪儿?”
海棠春头也不回,迷途浪子一样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冷画屏道:“你什么也不带,就要走吗?”
海棠春这才微微回首,唇边勾起笑意:“出门在外啊,除了你,什么都是累赘。”她把玩了长剑半晌,仰首而笑,“姑娘我识人无数,哪门哪派没有我海棠春的朋友?姑娘我家财万贯,那座城没有海家的产业?五湖四海,任我遨游。”
冷画屏轻轻收拢珍珠霞帔,轻叹道:“你说得对,没有我,你照旧平安喜乐。”
海棠春抱剑向我等拱手片刻,策马疾驰,消失在墨玉一样的暗夜里。
她走后,便再也不曾回到鄞都。她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她的传说。棠棣湖边的伎子们整日摇着折扇翘首以盼,盼海姑娘新赋的风花雪月。
她是否与冷画屏联系,我并不知晓,她倒是每月与我来去几封书信。信中写她去过什么地方,看过什么美景,见过什么样的人。
这些日子,我忽然理解了海棠春,倘若我出身名门权贵,有钱有闲,无需争抢,我也想过得这样安乐。
可我没有她这个福气,我注定要在人间的地狱里与邪魔缠斗。
我也曾直言不讳地问她,是否可惜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白首。海棠春回信与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事事随心?她早就看开了。
冷画屏在婚礼上驳了梁家的颜面,让半个朝廷看笑话,她被冷尚书耳提面命去给梁家赔罪,亲自将梁公子接回尚书府。从此妻夫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日沐休,我与冷画屏在酒楼中饮酒谈笑。
我随口道:“你喜欢女人,睡得下去男人吗?”
“睡不下去。”因礼部公务繁忙,冷画屏须得饮茶提神儿,“晚上盖被子纯聊天。”
我:“……”
冷画屏吃着酥烂的东坡肉:“不过,他性子挺好的,人也懂事。他是个好人。”
我:“可怜人家一介娇弱儿郎,跟着你这有帕交之癖的疯女人守寡。”
冷画屏叹道:“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冷画屏绝望之时,照旧去棠棣湖钓鱼。她的鱼钩不挂香饵,照旧钓不到鲤鱼。烟柳色的云霞铺展在水塘里,她的纯静之美款款入画,我亦不知她在想什么。
岸那头有小郎君清脆的歌声:“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心尖轻轻回荡最后两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冷画屏叹道:“来日天下安稳,但愿再没有这么多迫不得已,中道离散。”
我颔首笑了:“但愿。”
照旧,冷画屏令丫鬟买了几条肥鲤鱼,回礼部衙门办差。江浸月走过来,低声劝道:“冷高媛说的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事事顺心?倘若注定您与主君无缘,您……便莫要强求,莫要逆天。”
我想着你的眉眼,垂眸道:“我偏要强求,偏要逆天。”
第69章 🔒徐鹤之
我在九重紫纱后拨弄七弦琴, 专属于西域的丝竹妖娆地勾在耳畔,仿佛是一声声叹息。
楼兰国的傀儡女帝踏入普陀宫时,丽喀丽娅照旧恹恹抽着水烟,吞云吐雾, 眼也不抬。尽管眼前的女人是她的生身母亲, 是楼兰的王。
满殿奴隶躬身跪下, 以额叩地:“奴婢见过陛下, 陛下永乐长安。”
楼兰女帝一脚踹向女儿肩头,丽喀丽娅撞在紫铜伏羲大鼎上, 掀翻了满地残香。
她却浑不在意,照旧笑得纨绔:“阿娘。”
女帝奴叱:“成日里不去朝觐,不理教务,不见尊长,你要造反不成?!”
丽喀丽娅妆容凌乱, 下巴上一抹魅惑的唇红,她笑得肆无忌惮:“阿娘眼下就能赐死我,女儿无话可说。”
女帝往紫纱里冷瞥一眼,我倒也坦荡地任她看:“听说你迷上了一个绝色的中原男子?还说要封他为阏氏?!”
二人对峙其间, 偌大金殿鸦雀无声, 唯独我慵懒笑出声来,拨弄这琴弦唱曲儿:“关山三五月, 客子忆秦川。郎君高楼上, 当窗应未眠(1)……”
女帝身旁的禁卫高声呼喝:“大胆!何人在此喧哗?!”
女帝沉吟片刻, 拂袖道:“过来。”
我将七弦琴放在象牙嵌银矮桌上,拢起纱袖, 走上前盈盈一拜:“贱侍徐氏, 见过陛下。”
“当真有一副祸国殃民的妖孽皮囊, ”女帝抚弄她那涂成孔雀绿的蔻丹,“可他是卑贱的中原人,绝不能成为寡人的女婿!你不许给他名分。”
女帝的手抚上我的下巴,她细细端详,细细玩赏。
我定定望着她:“我不欲乱楼兰的江山,只想回到大顺国土,回到妻主身边。”
丽喀丽娅丝毫不介意女帝对我的赏玩,她眸中玩味:“阿娘也对他有兴趣呀?成,女儿把他借给阿娘几日,给阿娘泄泄.火。不止如此,还能让他给女儿和阿娘同时侍寝呢,三人共榻,大被同眠,岂不美哉?”
她竟要我陪侍母女二人!
闻言我心中大骇,活在世上二十余年,我从未见过有如此荒唐之人!
我睁大眼眸后退几步,浑身颤抖地撞碎几处琉璃摆件,凌厉的碎片割破了肌肤,我却浑然不觉。
方才还能气定神闲地回话,眼下我再次崩溃了。
我抱着自己的膝头往角落里缩去,鲜血落在地上犹如一只只红蛇,我落泪不止,啜泣道:“寻筝……寻筝救我……我要回家……寻筝……带我回家……”
最后一句尚未说完,我便昏厥过去,散了魂识。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便暂时不必感受撕心裂肺的痛苦。
再醒来时,我坐在一匹青骢马背后,被丽喀丽娅紧紧抱入怀中。我望着翠蓝的天际,一时间恍如隔世。
策马疾驰须臾,她终于在一片皇陵旁停下,望一眼我:“你醒了。”
风沙漫卷,胡杨嶙峋。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给她。
丽喀丽娅轻声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墓碑吗?”
我四下看了看,只见墓穴后供奉的不是香烛纸马,而是一对对雪白的骷髅,看得惊心动魄。墓碑上的字皆是楼兰梵文,我不似得,自然不知晓这是谁的墓。
不知什么缘故,丽喀丽娅往日肆意的嗓音里,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悲伤。
丽喀丽娅拢一拢浅金色的头纱:“这里埋的,是我阿兄。”
丽喀丽娅说,她的阿兄名唤阿罗耶。
阿罗耶自幼容色俊朗,有一双翡翠般的澄澈碧眸,令所有楼兰女子暗自倾慕。因阿罗耶出身贵族,很早便与楼兰的帝姬定了亲。
阿罗耶经常陪帝姬一起策马、一起打猎,足迹踏遍大半西域。他们两心期许,对着月神发誓要厮守一世。
然而帝姬成年之时,两人刚刚交换了额饰,阿罗耶正式成为帝姬的未婚夫,大顺朝便发动了“月蚀之乱”,火烧孔雀城。
丽喀丽娅切齿道:“当年,我要阿兄随我去雪山避祸,阿兄怎么也不肯。他怕骤然一别,此时此时再也见不到帝姬。他非要守在城墙上,等帝姬凯旋而归。”
我心下喟叹,这也是个痴情的公子。
身为男儿,一旦将真心交付给哪个女人,便是将身家性命一并交付了,此后的荣辱兴衰都系在她身上。
丽喀丽娅袖上垂下的红绫簌簌飞起,她整个人犹如浴火而开的莲花。她将手搭在额前,望向远房:“可惜孔雀城的火越烧越烈,一路烧到了城墙上——帝姬再也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