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明成有卫燕燕陪着,感觉待在这院子里安心了许多。
他仔细想想,觉得虽然卫燕燕是暝域妖女,但一路并没什么伤天害理之举,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漂亮小姑娘。
思及自己对她也多也不公之处,他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愧疚,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见卫燕燕轻巧地从车上跳下来道:“我找找薄昭去。”
耿明成顿觉脊背一寒,“哎你别走……”
卫燕燕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耿明成看了眼灵堂里的牌位,果断拎起水桶出门去了。
薄昭不在前院里,也不在花厅里,卫燕燕就绕到后院去看。
那屋子里朱漆剥落,四处积满了灰尘,卫燕燕一进去就忍不住捏住了鼻子,总感觉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往自己身上粘。
一道欹斜的阳光从七歪八扭的木板钉住的窗户间射进来,落在了窗边的人身上。
薄昭□□着上身,坐在窗口矮桌上,一条长腿斜伸在地上,另一条腿踩在桌子上,架起来那条受伤的手臂。
伤口上已经洒了药粉,暂且止住了血。
他眉头紧蹙着,鬓角的汗水反射着熠熠阳光。结实的臂肌因疼痛绷紧了,他咬住绷带的一头,一手攥着另一边缠在了伤口上。
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薄昭撩起眼皮,正见那扇破门后面露出了卫燕燕的小脑袋。
他心口不自觉有些发闷,转过身去,拉上了衣服。
薄昭紧着腰封,低头整理了衣服,余光看着小姑娘偷偷摸摸躲在那里,觉得好笑,又莫名不想和她打趣,便头也不抬道:“衣角露出来了。”
卫燕燕下意识伸手去拢衣角,这才忽然发觉自己早被薄昭发现了。
她不太好意思地从门后走出来,噘着嘴说:“你怎么看见的呀?”
“猜的。”
他语气冷硬,乜斜了她一眼,拿起来桌上的佩刀道:“走吧。”
薄昭又变凶了。
他站起来比卫燕燕高了好多,她只好拼命仰起脸来才看见薄昭肩头的绷带。绷带上渗出来了血迹。
卫燕燕亦步亦趋地跟在薄昭后面,他腿长步子迈的大,卫燕燕得小跑才能跟上,眼睛还是一个劲儿盯着他的肩膀。
薄昭蹙眉回头瞥了她一眼,“看什么。”
“你好凶……”
卫燕燕扁着小嘴,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瞅了他一眼,随即又别开眼去瞅墙上的野草。
薄昭心尖微微一软,语气稍微放松了些,“放心。两三天就好了。”
“你应该去看医师的。”卫燕燕纠结地绕着头发说,“我听爹爹说,除了蚀川妖,所有人受了伤都应该看医师。”
薄昭忽然停住了步子,卫燕燕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她揉着撞的发红的鼻尖,抬起眼睛望着他,只见薄昭挑起眉毛道:“这么关心我?”
“嗯……?”
卫燕燕绕头发的手停住了,她蓦地觉得心跳乱了一拍,紧接着就快速地跳起来,好像一条小鱼被丢在了岸上那样不停地拍着尾巴。
薄昭的神色渐渐冷了些许,他转过身去,沉声道:“若不是关心,便莫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没有!”
卫燕燕慌忙伸手去抓住他的手臂,磕磕绊绊地说,“我没有不关心薄昭,我最关心薄昭了……”
薄昭唇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便压平了下去,快得令卫燕燕几乎以为是错觉。
“有多关心?”他抱臂低头看着她说。
“我……”卫燕燕觉得这个好难形容,她知道两个卫燕燕比一个卫燕燕多,一个苹果比两个橘子少,可是“关心”该怎么描述?
“就……”她结结巴巴地说,“薄昭有什么我就关心什么,薄昭全身上下每一寸我都关心……”
薄昭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笑的那么厉害,卫燕燕毫不怀疑如果她不打断,薄昭能笑到地老天荒。
她牵牵薄昭的衣角,有点紧张地说:“怎、怎么啦?”
薄昭带着笑垂眸看她,他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柔和,虽然现在是夏天,但是并不妨碍他的眼神像春天的小鸟那样扑扇翅膀。
“以后这话不能随便对别人说,知道了吗?”
薄昭弯下腰去,点着她的鼻尖,凶巴巴地说。
卫燕燕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用力地点点头,“嗯嗯。”
她知道,薄昭这是在装凶,薄昭一装凶,就说明他不生气了。
卫燕燕跟在不生气了的薄昭后面蹦蹦跳跳地走,忽然想起来说:“那你要记得看医师哦。”
“好。”他说,“在路上碰到医馆就去看。”
卫燕燕想了想,修正一下说:“在路上碰到第一家医馆就去看。”
薄昭回眸瞥了她一眼,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磁性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慵懒,“小聪明。”
废弃的宅院里安静无人,卫燕燕采了一束院子里的野花,把颜色搭配的漂漂亮亮的,拿给薄昭看。
薄昭坐在台阶上,伸着一条长腿。他侧过脸去嗅了嗅说:“好闻。”
“薄昭也有花。”
卫燕燕抓起来薄昭的手,点点上面的那朵小红梅,得意地说,“我的花比薄昭的多。而且比薄昭的香。”
薄昭不置可否,眯着眼笑了笑,“可是我的花是卫燕燕给我画的。”
卫燕燕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比的呢?
他朝卫燕燕招招手,“过来。”
卫燕燕跑到薄昭身边坐下,他取过她手里的野花,从脚边拔了一束青翠的野草,把花捆起来编成了一个漂亮的花环。
卫燕燕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薄昭编好了,往她头上一放。卫燕燕伸手小心翼翼地摸着花环,翻着眼睛往上看,虽然看不见,心里还是开心的要命。
“薄昭你真是心灵手巧。”卫燕燕真情实感地称赞道。
薄昭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带笑瞅了她一眼,“是么?”
“嗯嗯。”
卫燕燕鼓起腮帮子用力点头,她学薄昭那样仰在台阶上,可是她腿太短了,够不到那一级台阶,差点整个人滑下去。
薄昭伸手一把抓住了她裙子的系带,把她提了上来,含笑说:“小心点。”
卫燕燕就势往后一躺,枕在了他肩膀上。
小姑娘香香软软,柳丝一般的长发披散着,揉了他一声,堆在他颈上,像棉絮那样挠的人发痒。
薄昭下颌肌肉紧了紧,他喉结显著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转眼看卫燕燕,可是望着天空的那双眼睛却神色幽深。
卫燕燕毫无察觉,爬到他胸口上说:“薄昭,你吃的是什么啊?”
“酢浆草。”
“什么味道呀?”
薄昭还没来得及说话,卫燕燕已经伸手把草从他嘴里抽出来,弯起眼睛吸吮了一下。
“是酸酸的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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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薄昭:不,是恋爱的味道
第18章 饴糖
他们都不想再在这村子里耽搁片刻,找回了马便立刻出发,直到黄昏时分才到最近的一座芜州城。
这芜州城也只能算东南一座中等城镇,附近又没有宗门,要找到能治疗妖族造成的伤的医馆实在不易。
平常的医馆治疗一些跌打损伤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妖族留下的伤口中残留有妖气。若是长时间浸染在普通人体内,可能会造成妖化,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那姨娘想必就是如此。
一般人族与妖族结合,极难孕育后代。那姨娘却怀上了一肚子的鱼种,就是因为鲢鱼妖的妖气侵蚀了她,将她的身体改造的适宜妖族生长。
只不过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不得而知了。
修士的身体经过强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但伤口浸染妖气会愈合缓慢,而这妖气,又只有医修能够清除。
薄昭领着卫燕燕在芜州城里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医修开的医馆,最后还是听说有一个年迈的医修隐居在此地。
那医修住的地方很偏僻,卫燕燕担心薄昭不耐烦,但是他的神色却很平静,问明白地方后就带卫燕燕去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已经吞没在了山后,勾勒出东南丘陵的清晰线条,将小镇错落有致的青石板照的明晃晃一片。
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傍晚时分降过一场雨,如今刚刚放晴,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青草气,妇人唤自家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
小巷尽头的院子里柴门虚掩着,但是院里卧着一条大黄狗。
薄昭走进去敲了敲门,沉声问道:“龚南台先生可在?”
他说话的声音惊起了院子里的狗,本来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狗跃起来,龇牙咧嘴地朝卫燕燕呜呜低吼。
薄昭以为她要害怕,却见卫燕燕毫不在意地往前走了几步,笑嘻嘻地说:“小狗,你凶什么。”
那条半人高的大狗大约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叫小狗的一天,它愤怒地一蹦三尺高,却被铁链中途扯了回去。
卫燕燕把细白的手伸在狗头上面,一下下晃悠着拍它的脑袋。尖利的犬牙在她手心下亮出来,却每次都咬不到。
薄昭目光落在那只小手上,卫燕燕的手被余晖洒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细嫩的如春日青笋,好似不盈一握。
她外表如此娇弱,可是胆子却大得很。这似乎不是因为蚀川妖那愈合伤口的古怪能力,她明明那样怕疼,哪怕划到了一点手指,眼睛都要水汪汪的。
更像是……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天然怀着无差别的善意,如桃花流水迎春风,仿佛看不见所有外来的恶意,一切皆是从心而行。哪怕真的被伤害过了,也会很快忘记。
难道这也是蚀川妖的特性吗?
薄昭下意识否决了这个想法,若真是如此,卫防不可能统治暝域。
这时,那扇木门敞开了,一个一身葛布灰袍的老太太朝狗招了招手,“大黄!别叫了。”
狗乖顺地趴了下去。
“您是……”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起来,她脸上遍布皱纹,两道远山般的鹤眉透出几分仙风道骨来。她已十分年迈,但是却仍旧腰杆挺直,说话中气十足,“我就是龚南台。”
他正待说话,老太太却忽然眯起眼睛盯住了逗狗的卫燕燕,“蚀川妖?”
薄昭眉峰一蹙,下意识将卫燕燕挡在了自己身后。
龚南台却笑着摆摆手,“无妨。我没有别的意思。请进来坐。”
薄昭同龚南台喝茶寒暄,龚南台的目光时不时便落在卫燕燕身上,卫燕燕正转着脑袋看这屋里的物件。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为数不多的几件木家具都开裂了,卫燕燕感觉到了老妇人的视线,便转头朝她一笑。
龚南台被她笑得一愣,她方才还在思量着蚀川妖同这正道修士的关系,如今看来倒是无需忧虑。
“怎么也不把头发绾起来。”她带了几分慈爱,嗔怪似的说,“瞧这拖了一地。”
卫燕燕的头发本来极长,自从上次簪子全给了难民以后,头发就一直散着。
她站起来的时候还好,若是坐下,每次头发必然在地上拖出去老远。不过卫燕燕身上向来不沾一丝尘土,头发再怎么拖着也是光亮如水,她自己还可以闲着无聊坐在车上编着玩儿,也就懒得管了。
薄昭扫了一眼卫燕燕的头发,眸光动了动。卫燕燕却自得其乐地揪起来自己一把头发说:“没事。我都习惯啦。”
“我给你处理一下这伤吧。”龚南台转向薄昭含笑道,“我们进里屋去。”
卫燕燕亦步亦趋地跟上去,龚南台却伸手拦住了她,笑着说:“你小闺女还是待在外面吧。”
卫燕燕噘了噘嘴,伸手去扯薄昭的衣角,嗓音软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薄昭~”
薄昭拍了拍她的头,“听话。”
龚南台从柜子上面拿出来一袋自己熬的饴糖,和蔼地说:“乖乖去坐下,婆婆给你吃这个。”
卫燕燕还没吃晚饭,咕咚咽了口口水,捧着糖坐回了小凳子上。
这里屋比外面光线更加昏暗,薄昭解开腰封,露出精壮的上身。那胳膊上的绷带一拆下来,才看见伤口已然发黑,竟然没有结痂,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浅淡异香。
“你倒是个能忍的。”
龚南台眯了眯眼,仔细检查着伤口,“这是什么伤的?”
“鱼妖。”
“这可不像。”
薄昭便不再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他冷峻的眉眼隐在幽暗处,好似岩下青松,透出几分不近人间烟火的孤傲来。
“麻烦您了。”
龚南台低叹了一声,“罢了。我为你清出妖气。”
她打开桌上木盒,取出一段白线,灵巧地在指尖翻出个复杂的花样,勒在了薄昭肩膀上。
丝丝缕缕的灵气沿着丝线导入伤口,竟然发出了风声般的尖啸,黑血缓缓从伤口边缘溢出,薄昭眉心紧了紧。
“你来这儿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自己吧。”龚南台手上动作不停,“是为了外面那小闺女?”
薄昭却不回答,只说:“您是如何看出她真身的?”
“我天生便对妖气有细微感知,若非如此,也不会修医术。”
龚南台微微一笑道:“这蚀川妖可算是模拟人族最像的一种了,身上的妖气淡的几乎察觉不出来。不过……我年轻时见过蚀川妖罢了。”
“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薄昭道,“她心智较常人更为年幼,这是什么病因?”
龚南台缓缓松开手上沾满了污血的白线,取出药箱,为薄昭重新涂药包扎。
“心主神明,肺下肝上,内藏七窍,心窍不通,便生谵狂。”龚南台声音不紧不慢,“她有一窍不通,经历大喜大悲,清心开窍,自然便好了。”
薄昭揽上衣服,龚南台打开门,笑着送他出去。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提起刀来,在迈出门去的一刹那,步子停了停,从容道:“后会有期,龚道君。”
老妇人霍然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薄昭微微点头:“多谢。”
“薄昭——”卫燕燕拽着薄昭衣角跟在他后面走,拖长了声音喊他,“你怎么一路都不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