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半地下室,阳光很难照进来,处处一股潮湿的霉味。自她父亲犯了事以后,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日子过得委实艰难,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如今又被学校偷偷撵出来,以后的日子,她一个小女孩要如何过得好。
司临起了恻隐之心,目中一层水光淡淡浮上,很快被他掩饰下去。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当最后一缕光线从锈迹斑斑的窗户外移开时,他扭头对汤晚晚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司临三十一岁,至今未婚,大龄单身男青年。当他办好了手续把汤晚晚领回家时,还被同事们调侃是在哪儿藏了个私生女,怎么长这么大了才找回来。
司临跟他们笑骂几句,下了班就去旁边小店买了些快餐。想了想又拐回去,走进了一家甜品店。
从此汤晚晚在司临这里重新开始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她的小屋收拾得很温馨,墙壁是粉色的,衣柜是粉色的,床单被罩是粉色的。
一张床又软又大,每次躺在上面睡觉,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千尊玉贵的小公主。
司临又帮她找了市里一所排名前五的学校,将她送了进去。学校里没有人认识她,不知道她的过去,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好,都来跟她交朋友,与她牵着手奔跑在长长长长的操场上面。少女白色的裙角飞扬着,重新缝合起她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司临待她很好,每个星期总要给她花不完的零花钱,换季时就带她去商场买一大堆好看的衣裳。
他工作很忙,有时好几天不回家,就叫了好吃的外卖给她送过去,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晚上睡觉时一定锁好门。
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日,他回来带她去游乐园疯玩一整天,她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圈地笑,看他在自己不远的地方抱着手臂耐心地等待着她。
他长得真是好看,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倒像二十来岁俊朗少年郎。
旁边有女人在偷窥他,他扭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对着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真是可恶。
晚上回家她就生了气,嘟着嘴坐在后车座上一声不吭,凭他怎么讨好都不肯开口说话。司临着了急,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频频回头望着她愠怒的小脸。
到家后她不肯吃饭,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司临在外头就一直敲着门喊她名字,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哄出来,看着她吃完了一碗面。
他收拾了碗筷过去洗碗,她在后面撑着下巴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想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吧,啰里吧嗦的,为了让她吃顿饭,叫得嗓子都要哑了。
想着,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司临回头看她,想这小丫头真是越大越古怪了,整天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难道真是如旁人说的,到了青春期了?
警局里有位五十多岁的保洁阿姨,是他一个同事的妈妈,平生最爱给人牵线搭桥,张罗姻缘。
看司临都三十多了还没有个女朋友,急得比他亲妈都厉害,三天两头给他介绍姑娘,苦口婆心劝他去相亲。
司临禁不住念叨,一日下班后被这阿姨拉着去相人。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笑起来脸上两个甜甜的酒窝,是良善的样子。
他跟女子相处了几日,带她看电影,吃饭,去水族馆看海豚。水到渠成之日把姑娘领进了自己家,知道今天晚晚在朋友家睡,酒至微醺时,就迎上了姑娘凑过来的樱桃小口。
衣服凌乱地脱了一地,有娇娇的喘息声从姑娘口里透了出来,绕得他心口愈发柔成一片。
他把姑娘抱回屋去,刚放在床上,那被子里却陡然坐起个人,看着意乱情迷的二人,一瞬间红了眼眶。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汤晚晚穿着薄薄的睡衣奔跑在一颗星子都没有的天空下头,眼泪沾在她脸上,凉凉一片,快要凝结成冰。
她窝在宾馆散发着复杂气味的床上,等了许久,司临没来。
第51章
司临没来,她如何能再回去。她又成了举目无亲的,没有人要的孩子。
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晚上在宾馆噙着泪睡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一分一秒陷入绝望。
其实她是可以哄的,只要他肯说几句软话,她就不会再生气了。可是那个女人怎么办,如果司临坚持跟她在一起,自己还能原谅他吗?
短短两天,像过了一辈子。
当她背着书包无精打采走出学校的时候,她终于又见到了他。他似乎有些尴尬,低着头,不小心看到她眼睛时脸上就浮起一丝无措的晕红。
也不知道是努力了多久,终于朝她走了过来,两只大大的手握住她的小手,使劲暖了暖,问她:“冷不冷?”
他还是关心她,在乎她的。汤晚晚又有了筹码,狠着心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不用你管,你只管谈恋爱去好了,再把她娶回家,生几个孩子,这样就有理由把我赶出去了!”
司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想,看周围都是放学的学生,便牵着她的手把她放进副驾驶里,自己坐在她旁边,习惯性地探身过来把她的安全带系上,却是并不发动车子,只是拿出了一个纸盒交给她。
纸盒里是她爱吃的一家甜品,做成小猪的模样,脖子上围一个红红的围巾,头顶着一个鲜艳欲滴的大樱桃。
她看着甜品,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与欢喜,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十六岁,他三十三岁,中间隔了十七年,是要承受无数人异样眼光的十七年。
他是警察,身份特殊,警局里的同事又都知道她是他领养的义女,她如何能毁了他的仕途。既知道不可能,索性放下执念,成全他吧。
她只是这样想着,身体都忍不住打起战来,额头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司临赶紧脱下外套裹住她,双手把她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暖她。
她闭上眼睛,这时候倒并没有泪哭出来了,心里反倒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你要跟那个姐姐结婚吗?”
声音也没有任何异样。
抱着她的人低头凑近了她,看着她通红的鼻尖,见她并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了心:“没到那一步呢。”
“那什么时候到那一步?”
“谁知道呢,先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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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除夕是跟那个女人一起过的。女人叫倪雪,平平无奇的名字。
今年二十九岁,平平无奇的年龄。双亲俱在,身体健康,平平无奇的身世。
平平无奇得与司临十分相配。司临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来让他的下半辈子安安稳稳。
倪雪也为上次的事羞臊不已,对她笑时脸上全是不自在的表情。她收起自己全部的心事和厌恶,回报一个同等规矩的笑。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虽然司临总是在给她夹了菜之后才给倪雪夹,可她还是觉得倪雪分走了自己所有的宠爱。
正低头往嘴里扒着饭,耳边听得倪雪带着讨好的口气问了她一句:“学校功课还好吧?”
她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个“嗯”字。
倪雪好像是笑了笑:“乖孩子,等以后出息了,你爸有的是福气享呢。”
她身上的毛立即炸起来,像个被人闯入领地的狼狗,腾地一下摔了筷子从凳子上跳起来,尖着嗓子喊道:“他不是我爸!”
她愤然回屋,“砰”得一声把门拉得摇摇欲坠,振得客厅的吊灯好像都颤了颤。
倪雪被吓得不轻,抚着胸口无辜地看着司临,心有余悸道:“你女儿怎么了?”
司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去了她的屋子,对她道:“去给阿姨道歉!”
她一哭起来就更加像个孩子,举手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袖子浸得湿漉漉的。
司临的心又一次软了下来,在她旁边坐下,揉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
外头的倪雪看着屋里的两人,觉得一颗心在微微抽蓄。
晚上倪雪要回家休息,司临看天色已晚,让她先在家里住一晚,等明早再送她回去。
说完看了看汤晚晚,好像在示意她挽留客人。汤晚晚抱着司临买给她的生肖小猪,如他所愿地开口:“在家住吧。”
倪雪十分开心,过来搂了搂她,要陪她一起睡。她摇了摇头说:“司临哥哥那屋床大,你去那里睡吧。”说完转身回了屋去,没看倪雪脸上乍青乍紫的神色。
晚上汤晚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当初她执意要把床换个位置,贴着司临那屋的墙靠着,每晚对着墙壁睡觉,就好像待在司临怀里一样。
今夜隔壁却仿佛是一个梦魇,稍微风吹草动都让她的寒毛直竖起来。
好像什么“咚”了一声,是不是两个人正抱在一起?有喘气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司临是在亲她。亲她哪儿?嘴巴?耳朵?脖子?还是其它地方……
她越是想,一颗心就越是无望地冰冷。
此时隔壁两个人只是合衣靠在床上,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倪雪看了看屋里的装饰,跟身边这个男人的气质一样,简单大方,不事雕琢。
她喜欢他刚毅的侧脸线条,是她小时候幻想过的威风凛凛的警察模样。想着想着,她就羞怯地轻笑起来。
屋子里一时安静,她想找个什么话题来说,便问他:“你那女儿是什么时候领养的?看她跟你感情很深呢。”
不知道为什么,司临也被她话中的某个词眼刺了一下,微蹙了下眉说:“两年前。”
“两年前?”倪雪激动地坐直身体,莫名紧张起来:“为什么要领养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孩子?”
司临抬头看着她:“不管多大,不都还是一个孩子吗。”
倪雪平复了几口气,重新披上自己温柔的表情,朝他挪近了些,侧躺在他怀里:“她都这么大了,跟你也该避嫌了,以后就别让她来你这屋了。”
想了想,又说:“再过两年她也该上大学了,是个大人了。她长得这么漂亮,学校里肯定好多男孩子追呢。怎么样,是不是有种自己千辛万苦种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说完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过了几秒,悄悄抬眼去觑司临神色时,却见这个男人嘴唇白得厉害。
她努力压制着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想,朝他更贴近了些,去碰他苍白的唇。
男人起先并不排斥,可两唇两贴的那一瞬间却是扭过了头,说道:“晚晚还在呢,别耽误她休息。”
她已经惊出了些许冷汗,可还是不停地跟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她继续对他温柔地笑,什么也没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了一夜。
司临和倪雪稳定而和平地发展着,很少吵架拌嘴,却也并不是蜜里调油。
倪雪觉得或许是司临工作的缘故,让这个男人的性子稍许冷硬了些,并不懂得那些风花雪月。可是没关系,等两个人关系更近,她会好好教他该怎么样谈恋爱。
更或许,等汤晚晚长大了,去了别的城市读大学,也就好了。
倪雪一天天地等着,想着。时不时地去司临家里吃饭,在厨房里一阵忙碌,听见司临接汤晚晚回来了,就扭头甜蜜蜜地对两人笑笑,说:“快洗手准备吃饭吧。”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饭桌上热情地给汤晚晚夹菜,话里话外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更重要是司临的女儿。
汤晚晚没再对她发过脾气,只是一副性子却是越来越沉默,不爱说话。
司临越看越担心,总觉得她会不会是患上了青春期忧郁症,或在学校受到了霸凌。
一日送她上学路上问她:“晚晚,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别自己压在心里。”
看她仍是不说话,伸出一只手使劲握了握她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一定替你解决,让他们再不敢找你麻烦。”
汤晚晚仍是沉默,一双眼睛寂静得可怕。司临把车停在路边,坚持不懈地一遍遍问她,看她耳朵有些红,知道她向来怕冷,便伸了手捂住,说道:“晚晚,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无论是什么,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汤晚晚的眼睛动了一下,她的耳朵在他微有些粗糙的大手下慢慢变得温暖,那温暖是燎原的火苗,把她内心深处的渴望燃烧得轰然大响。
“我要跟你永远在一起。”
她说。
朝他探过身子,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唇柔得可怜。
第52章
自领养了汤晚晚后,司临就戒烟了,那天却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嫌疑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体不好,被他呛得难受,却又不敢说什么,硬生生地忍着。
旁边同事觉得司临情绪有些不对,拿胳膊肘怼了他几下,让他专心审问。
司临抽完了一盒烟,又拆一盒,目光如炬看着那嫌疑人:“十几岁的小姑娘你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不是人!”
嫌疑人咳得轻了些,嘴角浮起一丝轻笑,说:“警官不知道,十几岁的小姑娘滋味最好了。”
同事想骂这禽兽两句,却见旁边的司临被人踩了尾巴一般蓦地跳了起来,两步走过去把那嫌疑人打得掉了几颗牙,流了一嘴的血。
同事过去拉他,却根本拉不住,他就像是疯魔了一般,赤红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理智。
司临受了处分,在家里闷头喝了两天酒。倪雪晚上过来找他,柔声安慰了他几句,收拾了地上的酒瓶,拉他过去浴室洗澡,又把他安顿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司临睁着迷蒙的眼睛看了倪雪一会儿,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两个人的婚期安排在今年七月,汤晚晚高考后的日子。倪雪来家里的次数越发勤了,对汤晚晚的笑也越发真挚,常常上网查些针对高三学生的营养食谱,忙活一个晚上给她准备明天早上喝的一碗粥。
汤晚晚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谁知五月开始她却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连七天都不退,躺在床上晕晕乎乎地睡觉。
司临吓得几乎快要崩溃,给她请了不少有名的中医西医,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她床边,生怕一个恍神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汤晚晚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有时候就想,自己要是能一直这样病下去就好了,不能下地走动也没事,没有朋友也没事,吃不了好吃的东西只能喝粥也没事,只要有他在身边,人生就完满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