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要如何报答呢,有用的事没做过几件,麻烦的事倒是惹了一桩又一桩。
她一边扎灯笼,一边不停地叹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身后突然响起一人清朗低沉的嗓音,她扭头去看,一双眼睛立刻溢出光彩:“师父!”
往他那里跑了几步:“你没事吧,天帝有没有为难你?”
寒渊往里走了几步,看了看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灯笼。那些灯笼花花绿绿,形态百样,每一个都粗糙得很,只略微有些形状,颜色也上得不通,若放在鬼市里售卖,根本卖不了几个铜板。
他嘴角隐约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在常坐的位置上坐了,说道:“无事。”
流离等半天等不来他下文,着急问道:“天帝没说什么吗?他是不是非要让你把寂行捉回来?”
寒渊并不回答,若有所思默了一会儿,突然抬眼问她:“你可记得寂行?”
这话没头没脑,说得流离愣了愣,眼中一派茫然:“什么意思?记得他什么?”
也对,两千年前她就入了轮回,喝过那么多次孟婆汤,如何还能记得。寒渊收回目光:“回去吧。”
他赶她走,没什么感情的四个字让流离心里一凉,说道:“我不困。”在他旁边坐下来,拿起竹篾继续扎灯笼。
寒渊终于问她:“做这个东西干什么,丑成这样,卖不出去的。”
流离也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丑,可从他嘴里听到还是十分不舒服起来,吸了吸鼻子说:“我觉得好玩,不行吗?”
“既是闲得厉害,明天就还去后山杏椿处修行两月。”
“啊?”流离皱起眉头:“师父,我在这里也能修炼的。”
“你这么好玩的性子,轻易一个小玩意就吸引了你。更喜欢听故事,来往客人说点儿什么,你一准儿支棱起耳朵偷听,像你这样,怎么修炼。”
流离不说什么了,闷闷地拿毛笔沾了颜料去涂灯笼。
师父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低头翻看古书,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好看成一幅画,是倾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一幅画。
她就突然想起,在那个除夕夜看见他和涤星仙子在一起时他脸上浮起的笑,心下一灰,脱口问他:“师父,涤星仙子说你是她唯一的恩客,可是真的?”
寒渊眼睫一跳,抬了抬下巴看她:“什么是恩客?”
“就是青楼女子钟情的嫖……客人。”流离及时收住,又说:“其实这也正常,涤星仙子生得美丽,她又是为了师父被贬下界,师父怜惜她也是应该的。”
寒渊看了她一会儿,嘴角突然一勾,似笑非笑:“你说的对,我确实该多怜惜怜惜她。”
顿了顿,又道:“明日我就去怜惜她。”书往桌上一扔,起身回了后院休息去了。
流离一时后悔得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直接提醒了师父再去光顾涤星。
可又转念一想,就算她不提醒,难道师父就再不去了?若师父果真对涤星仙子有意,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弯腰趴在桌上,头埋进刚扎好的灯笼里,久久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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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不亮,她就去了后山杏椿处静修,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与业障消除。
刚开始她不敢承认,可师父喝醉酒那天晚上,她知道自己确实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跟师父在一起的日子越长,她心里那些不安分的想法就越多,许多次她提醒自己,她跟他身份有别,不该抱有妄想。
可当涤星越简那些人出现时,她还是忍不住地害怕起来。若有朝一日师父带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来告诉她,那是他爱的人,她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漫漫余生。
凡尘皆苦,她上一世到死都不得欢乐,才换来死后与他相遇。来了过路客栈后她觉得自己今生都别无所求,可现在她却觉得,若师父有一天要离开她,她倒不如喝了孟婆汤,重入轮回。
无情无欲,总比爱而不得要好。
流离心中不静,很快气血逆行,弯腰吐出一口黑血,晕倒在杏椿树下。
合欢吓得尖叫起来,叫醒熟睡的杏椿,说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果然不是长命之相!怎么办呀,她死了谁来三天两头给咱们送好吃的啊!”
杏椿伸长枝叶去探流离脉搏,发现她是中毒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寒渊朝这里走了过来。
杏椿忙道:“寒渊老弟,你这徒弟就要死了,还不来救她!”
寒渊面色变了变,来到近前扶起流离,见她浑身冒汗,腕间有一条来回游走的黑色蛊虫。
他指间凝力,欲将其逼出,那蛊虫竟吃了他的灵力,在流离腕间流窜得更快。流离闷哼一声皱紧了眉头,似是痛极,口中流出更多血来。
寒渊封了流离几个穴道,把她带回过路客栈安置,自己去了地府,找到阎王,问他是否知道蛊虫来历。
阎王怪爱制些奇奇怪怪的毒药折磨不守规矩的凡人,听他说起那蛊虫,想了一想道:“倒像是化骨丸,可那东西狠戾得厉害。一旦服药之人心绪大恸,会有脱筋断骨之感,我早就不再制了,她怎么会中这种毒?”
寒渊只说:“解药给我!”
阎王面有难色,低头不语。
寒渊眼中厉芒闪过,咬牙威胁似的逼问道:“你没有?”
第74章
“不不不,”阎王吓得赶紧开了藏宝阁的门去找,说道:“有是当然有,只是时间太久,找起来恐怕……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找到的,很快!”
阎王手忙脚乱把藏宝阁翻了个遍,始终觉得身后正站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他的地府搅成一片腥风血雨。好不容易总算从个小瓶子里找出了一粒解药,惨笑着扭脸去邀功。
寒渊把药一把夺去,瞬间走得没影了。
他从后门进了院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还没进去,猛然看见屋里多了个人。
寂行已经给流离服下了解药,拿了把匕首在她腕上开出道口子,等那黑色蛊虫从里头爬出来,弹指将它燃成灰烬。
流离猛地睁眼,大口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从蚀骨般的疼痛中活了下来。
她额上都是冷汗,浸得额发湿成一片。寂行举袖给她擦了擦,蹙眉问她:“这蛊虫嗜睡,轻易不会醒来,你是想到了什么事,竟闹得心绪大恸,把它唤醒。”
流离愤愤看着他:“你不给我吃毒药,还会有这种事吗?”
“你明知自己吃了毒药,为何不来找我解毒?”
提到这个,流离更觉心塞,说道:“我忘了。”
寂行再怎么生气还是忍不住一笑,躬身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拉起她的手腕,伸手一拂,把她腕上刚划开的伤口治好了,说道:“我不能在此地久留,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流离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她眼中的他是全然陌生的,擦肩而过的路人般,早就没有一丝记忆。
寂行自嘲一笑,说道:“也罢,跟着我也只是东躲西藏,你既有了这样好的去处,我怎能再害你。”
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她发顶,说道:“我改日再来见你。”
流离往后缩了缩,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他已起身朝门外走去,刚好撞见在院子里站了有一会儿的寒渊。
他冷冷一笑,说道:“神君莫怪,流离受这一场罪全是我的过错,是我误害了她。”
寒渊只淡淡瞥他一眼,举步要走。寂行叫住他道:“寒渊神君,传说你是六界第一战神,上天入地无往不利,四海八荒找不到一人是你对手。可见传说只是传说,不夸大其词就不能称之为传说了。
在下不才,不过在地狱里修行了区区两千年,不想就能在神君手里胜个一两招,实在是惶恐得很。
都说神仙的日子逍遥自在,果然不假,看神君法力消退得这么厉害,想来就是懒惰了的缘故。”
寒渊亦未反驳,只是对他道:“你因流离入魔,其情可原,我不会再拿你。天帝却是锱铢必较之人,你若不想在人间东躲西藏,不妨弃了魔道,去鬼市里找个安身之处。”
“寒渊神君清风明月,善恶分明,在下佩服。只是我被关得怕了,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其他神仙。”
寂行捻着手里的念珠,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屋里靠在床头合目休息的流离,说道:“寒渊神君只要照顾好她,我就万分感谢。但凡她有一丝损伤,我可不介意再屠一次人间。”
说完转身瞬行而去。
寒渊手里握紧了药瓶,捏得指节都发白。他一向是无情无欲之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外界任何事情所迷惑,可方才看见流离和寂行自在说话时,他心里陡然涌起的情绪是什么,他想不明白。
流离坐卧在床头修葺,已经睡得很熟。他过去把她平抱在床上,手下意识地拂了拂她的额头,好像是要帮她擦去什么脏东西般。她体内的毒刚逼出来,脸色还惨白着。
他又想起生死簿上看到的“村民群起攻之,活活将程流离打死在梅花林前。”
她那一世得到了爹娘宠爱,本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却原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眼看着养父养母因护她而死,她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这个女孩魂魄历经两千年而不散,实在是个异数。他越来越看不懂她,越看不懂,心里的那股异样情绪就越强烈,越不想看见她脸上惨白的神色。
他就在床边坐下来,拾起她的手,给她传了五百年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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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睡一觉起来,感觉自己又是生龙活虎,甚至比之前身体还要轻盈不少。她就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下床。
她四处转了转,想找到寒渊在哪儿。小二看她探头探脑地打量,忍不住道:“别找了,涤星仙子有事来请,神君已经跟她走了。”
流离强自忍下心里一股酸意,无奈坐在桌前,继续扎灯笼。
晚上等店里清闲,她跟小二、厨娘一起过去鬼市摆摊。
有个瘦得脸颊凹陷下去的男人走过来翻翻捡捡了半天,说道:“你这东西做得也太糙了,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流离瞪他一眼:“路是你家开的啊?看不上就走,没人按着你头让买。”
那人道:“这年头,真是一根狗毛都能拿出来卖了。”
从兜里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两个铜板来,扔在摊子上,说道:“给我拿盏西施美人灯。”
流离把灯给他。不多会又有人过来要买,你一文我一文,断断续续的很快卖光了。
三个人拿着钱去软玉楼里喝女儿红,流离有意无意往楼上涤星仙子的闺房去看,被小二瞧见,嘻嘻笑道:“你是不是也想瞧瞧咱们寒渊神君的房中之乐?走走走,咱们三个一起去!都说神君斩断了七情六欲,轻易不动心,我却不信。”
他拉着流离和厨娘往楼上走,来到最右边角落里一所安静又雅致的厢房,濡破了窗纸朝里看。
这一看就看见涤星仙子正背对着他们脱下身上一件薄薄的春衫,露出了后背凝脂般的肌肤。
小二倒吸一口凉气,对她们两人说:“来了来了来了,开始了!”
流离赶紧凑上去,瞪大了眼睛看。好在只是看见涤星后背肩上被热水烫出了一片疤,她拿出一盒小小的药膏搁在寒渊面前,未语面先红:“劳烦神君了。”
寒渊瞥眼看着那药膏。
窗外三个人屏息凝气盯着他的手,大气不敢出一下。却突然听寒渊淡声喊道:“小二。”
小二打个激灵,收回目光,直起身来,做了很多心理准备后,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推门走进去。
寒渊把药膏放回桌上:“你来涂。”
小二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放出星星来:“真的啊?”
“我来!”
厨娘飞也似地奔进门,伸指抹了厚厚的药膏,胡乱帮涤星擦在肩上。
涤星起身说不用了,厨娘说必须得用,一时间两个人你追我赶,在原地上转圈圈。
寒渊走出了门,流离却早就一溜烟跑出了软玉楼,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
她晃眼看见对面的南风馆里正坐着黑白无常两位大哥,立时来了兴致,忍不住笑地走过去,往他们对面一坐,找伙计要了壶茶水。
黑白无常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做手势打发走身边陪坐的几个小倌。
黑无常清咳一声说:“听说此处有人打架滋事,我们过来看看。”
流离忍笑点点头。白无常说:“小流离,你瞧瞧这里的小倌有没有合眼的,让他们过来陪你。”
流离果然打眼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
黑无常说:“也难怪,看惯了寒渊神君那般容貌的,哪里还会把这些庸脂俗粉放在眼里。”
白无常说:“看得着吃不着有什么趣味,”往流离那边凑近了些,说道:“小流离,你就给我点儿面子,出来玩,自然要玩得开心才是。”
南风馆里多的是花枝招展的美貌男子,可那些男子大多一副阴柔模样,是专门伺候男客人的。
近些年来店里寻欢的女子却也多起来,老板又招来不少专供女客作乐的俊朗清秀却又毫不妖娆的年轻公子,平日里一把折扇不离手,有女客来找就啪得一声合了扇子,拿扇子挑起女客的下巴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流离看得下巴疼,继续摇了摇头:“算了,没意思。”
身边却坐下一位拿了扇子的俊朗公子,啪地收了扇子,含笑问她:“那如何才有意思?”
流离看他生得剑眉星目,清爽干净,倒是并不讨厌,便道:“你们除了演浪荡公子哥,还能演什么?”
那公子说:“不怒而诸侯惧的帝王,走江湖的潇洒剑客,表面风流多情其实只钟情一人的隐忍王爷,毒舌腹黑又默默守护的魔教教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冷血杀手,威震八方一人抵万军的大将军,只要姑娘喜欢,什么都能演。”
流离听得可乐,想这里的老板果然是个生意鬼才,平日里人间传来的那些杂书肯定没少看,怪不得这里的生意常年压软玉楼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