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如我。”纪长清神色冷淡,“到时候见机行事。”
卫隐眼睫低垂,唇边的笑意温存中带着一丝苦涩:“好。”
赤金囊突然停住,青芙咦了一声:“怎么是这里?”
纪长清定睛望去,眼前门楼高大,青砖红瓦的宅院占据了一大半的坊市,是贺兰浑的家。
第45章
王述之瘫成了一团烂泥, 抬头看着一脸阴沉的贺兰浑,他松开了他,抱着胳膊冷冷说道:“说吧, 从最开始说,如何搭上五通,又如何坑害了我三姐!”
王述之感到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贺兰浑,那人只不过是个纨绔,整日斗鸡走马没个正经,可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似乎下一刻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让他突然想起龙有逆鳞这句话。
“怎么,不说?”贺兰浑轻笑一声, 抱着的胳膊松开了,拇指对着食指, 轻轻搓了一下。
王述之顿时想起斗大的拳头砸在脸上的滋味:“我说,我说!”
“阿耶应该是三四年前就开始偷偷供着神,因为我记得是从那时候开始, 阿耶不准家里人夜里锁门, 尤其是女眷,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问过几次没问出原因, 直到去年阿耶偷偷请风水师指点翻修宅子,在院中间种了两棵大槐树, 又把四角的房舍都拆掉了, 我才从阿耶嘴里套出来了实话。”
“这些年我家官运财运都走着一个旺字, 都是因为神的恩典, 眼下,神要回报。”
“神要挑选阴命女子诞育神胎,阿耶说这样能强大神格,但具体怎么做阿耶不肯告诉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阿耶不停往家里买婢女,还偷偷让人打听哪里有阴命女人。”
“王亚之是因为这个娶了我三姐?”贺兰浑冷冷问道。
“不是,”王述之对上他阴沉的目光,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阿嫂嫁进来都五六年了,这事是从去年才开始的。”
贺兰浑心中一动:“阿错也是阴命女子?”
“是。”
可阿错是被拐卖来的,也就是说,除了用正常手段买,王登还会让人去拐,说不定还有抢来的。贺兰浑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你们到底坑害了多少女人?”
王述之被他踹的几乎吐血,倒在地上喘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都是阿耶跟二哥办的,我没参与!”
所以死掉的,是王亚之和王登?“后来呢?”
“神用过许多女子,都没能怀上神胎,神很不高兴,我阿耶害怕神会报复他,就偷偷找风水师看了格局,照着他说的翻修了宅子,用阴阳太极两只眼镇着神龛,兴许是阵法起了作用,年前阿嫂终于……”王述之不敢再说,缩成了一团。
武三娘就是在这段时间怀的身孕:“后来呢?”
“神很高兴,我阿耶也松了一口气,谁知阿错竟然帮着阿嫂偷偷跑了!”
然后被武家拒之门外。贺兰浑沉着脸:“你们把她抓了回来?”
“没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阿错勾着二哥厮混了一夜,到第二天我们发现人不见了正要去找,阿嫂自己回来了。”
所以,是阿错牺牲自己向王亚之献身,给武三娘制造机会逃跑,可武家那个不通情理的老东西,居然不放她进门。贺兰浑正要问话,心头突然一惊,年前怀的身孕,那时候可是隆冬腊月,武三娘就那样被武家关在门外整整一夜?
连忙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上元夜。那夜洛阳下着鹅毛大雪,十七日早朝时钦天监奏报,道是上元夜长安亦有大雪,两京同日下雪,是二圣临朝有利社稷的吉兆——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大雪之夜,武三娘就那么怀着身孕在武家门外冻了整整一夜?
心头无限狐疑,又夹杂着愤懑哀悯,贺兰浑绷着喉咙:“后来呢?”
“后来我们听说武家没让她进门,又见她病成那样不像是还能跑的,就没再管她,再后面你们就来了。”王述之舔了舔带血的嘴唇,“我知道的就这些,我全都说了,都是阿耶和二哥办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有长久的沉默,贺兰浑没有说话,王述之也不敢追问,可身上疼心里又怕,不停地向一旁的王俭使眼色,王俭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审也审完了,是不是让他回去?”
“回去?回去个屁!”贺兰浑冷笑,“重要嫌犯,老老实实滚进牢里待着,等我把这案子全弄完了,我再好好跟你算账!”
王述之更慌了:“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无辜的!”
“无辜?阿错是不是你们打听到她是阴命女,指使人拐卖的?像她这样的你们还拐了多少?除了拐来的,还有没有硬抢来的?你那时候说五通杀了一个阴命婢女,”贺兰浑冷冷盯着他,“像这样被杀的,还有多少?”
“我,我也不知道啊,”王述之瘫在地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十二弟,你跟他说说,你帮我求求他呀!”
王俭耷拉着脑袋,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贺兰浑冷硬的声音:“还有王亚之的死,是你处理尸体毁坏现场,妨碍我办案,你有重大杀人嫌疑!”
“我没有杀人,”王亚之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是我二哥,我怎么可能杀他!”
“有没有杀人,查过才能知道,”贺兰浑拽开门,“来人,把王述之押进刑部大牢!”
嚎叫声中王述之被差役拖了下去,王俭动了动嘴唇,到底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出来,看见贺兰浑走到王登的尸体跟前,沉声叫他:“你来验尸。”
“那你呢?”王俭忍不住问道。
“我么,”见他目光悠远,“我去武家走一趟。”
贺兰府。
赤金囊突然停住,那是香气消失的迹象,纪长清垂目看着脚下巍峨的贺兰府,王登是昨夜夜里死的,那时候她和贺兰浑还在山上,府中留了周乾和朱獠照应武三娘主仆,周乾、朱獠虽然是精怪,但从不曾杀过人,剩下的武三娘和阿错……
在门内落下,早有管事殷勤迎过来:“纪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四下一望:“周乾、朱獠呢?”
“上师,”周乾飞快地跑出来,“朱獠在后面做饭,马上就过来。”
纪长清伸手在他眉心一点,三昧真火照出印堂,周乾一动也不敢动,听她问道:“我走这两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周乾小心翼翼,“出了什么事?”
“王登死了,”青芙接口说道,“我们追着他尸体上信香的气味过来,消失在这里。”
周乾反应很快:“这两天我跟朱獠轮流守着武三娘,她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收回手:“阿错呢?”
周乾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阿错平时就在屋里守着武三娘,偶尔在院里转转,也没出过院门。”
纪长清迈步向武三娘的住处走去:“昨天夜里是谁守着?”
“朱獠,”周乾连忙跟上,“没听他说有什么不对。”
武三娘的卧房在西院,因为靠近温泉的缘故,比别处都要暖和得多,是以贺兰浑特地选了这处安置她们主仆,纪长清推门进来,迎面扑来一阵夹着药气的暖热气息,武三娘半靠在床上转过了头:“道长回来了。”
阿错正在边上给她捏腿,连忙也站了起来,纪长清看她一眼,依旧是平时安静柔顺的模样,然而敢豁出去献身王亚之,换得武三娘逃走,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人。
“道长,”武三娘轻声问道,“大郎没跟道长一起回来?”
“他在王家,”纪长清低眼看着她,“王登死了。”
武三娘微微张了嘴唇,惊讶一闪即逝,随即是冷漠的笑:“死的好!他跟王亚之,死得好!”
这是纪长清头一次看见她流露出强烈的情绪:“你恨他?”
“我恨他,恨王家每个人,”武三娘转过脸,“若我有道长的本事,我必亲手杀了他们!”
纪长清沉默着,身旁的卫隐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来看看。”
他低低唤了一声:“武三娘。”
声音里似有无限魔力,武三娘很快转过脸,神色怔忪着:“你是?”
“武三娘,”卫隐与她对视,声音越来越低,“看着我。”
纪长清知道,他是要用问心之术探查武三娘的心思,就见武三娘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卫隐神色温和:“看着我,不要怕。”
“娘子,”阿错突然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厨房煎药。”
武三娘猛地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去吧。”
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问心之术最忌中途打断,此时时机已失,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阿错离开了,纪长清看着武三娘:“王亚之临死之前,见的人是阿错?”
“那晚阿错一直跟我在一起,”武三娘微闭着眼睛,“道长弄错了。”
纪长清不再多说,出得门来卫隐轻声道:“长清也发现了吧?方才阿错是有意打断我。”
而阿错也借机脱身,避免被卫隐探查,这主仆两个,绝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只是她们的遭遇……纪长清沉吟着,如果真是她们两个做的,要插手吗?
“上师回来了,”不远处朱獠得了消息一道烟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瓷罐,“我刚炖的燕窝,快吃吧!”
周乾连忙拦住:“昨夜你守夜时,那主仆两个有什么动静不曾?”
“没有呀,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睡着,”朱獠道,“怎么了?”
周乾心眼多,又问了一句:“中间你有没有离开过?”
“有啊,”朱獠眨巴眨巴绿豆眼,“昨晚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肚子难受,去过几趟茅房。”
也就是说,中间有段时间,武三娘这边没人盯着。纪长清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贺兰浑正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道长。”
纪长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道长,我刚刚去了趟武家。”
第46章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王家没再死人,贺兰浑排查了所有侍婢,凡是为着五通一事弄进来的阴命女子全都放了身契, 让她们各自回家,那些从别处拐来的女子也派了差役去家乡核查,一旦核查属实, 便由刑部派人护送回家。
“三姐,阿错的家乡在哪里?”傍晚时贺兰浑来探望武三娘,随口问道,“我让人去查查, 早些送她回去。”
“溯州太平镇, 我听她说过,”武三娘唇边含笑, “我听说你放了那些侍婢,大郎, 你很好。”
贺兰浑咧嘴一笑:“不算什么,道长正在追查五通的下落,到时候我亲手宰了那几个畜生!”
“大郎君, ”阿错突然开了口, “我眼下还不想走, 等娘子没事了我再走。”
“有郎君和纪道长在, 我不会有事, ”武三娘柔声说道,“阿错听话, 快回家吧, 你耶娘在家中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
阿错眼皮一红, 声音带了哽咽:“我不走, 我要亲眼看着娘子没事了才行。”
“行了,”贺兰浑笑起来,“我先让人往你家里捎个信,免得你耶娘担心,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他站起身来:“我跟道长今晚得再去王家一趟查查五通的下落,让朱獠跟周乾在家里照应,有什么事三姐叫他们就行。”
“好,”武三娘点点头,“你小心些,一路都要跟着纪道长,千万别落单。”
“我什么时候离开过她?”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笑声从门外传来,“必得牢牢守住她才行!”
屋里,武三娘带着笑,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们这样,真好。”
“娘子,”阿错低着声音,“好好养病,别的事都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武三娘声音很轻,“我忘不掉放不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久,阿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子。”
夜色降临后,贺兰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朱獠守在门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瞌睡泛上来,嘟嘟囔囔说道:“这大冷的天还得看门守户,我这都是什么倒霉命!”
“行了,你也不曾吃亏,”周乾道,“光这些天贺兰浑给的,就抵得上你过去两三年挣的钱了吧?”
“他倒是手头大方,”朱獠嘿嘿一笑,从腰里摸出来两颗骰子,“怪冷的,咱们烫壶酒,赌两把怎么样?”
“办正事呢,让上师知道,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朱獠胳膊碰碰他的胳膊,“好些天没玩了,手痒得很,来吧?”
周乾看看黑漆漆的屋里,点了点头:“你去烫酒,我去找块毡子铺着坐,怪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离开,又过片刻,满院气息陡然一冷,门开了。
一个黑影从门缝里一跃而出,驾着阴冷的夜风眨眼消失在空中,身后,房门无声无息地关紧了。
片刻后,长兴坊武家。
家主武捷飞卧房门外的灯笼忽地熄灭,漆黑一片中,黑影穿门而过,卧房靠墙处床帐紧闭,里面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黑影一把扯掉了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