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手腕贴近耳朵,敲击耳膜的,是血脉之中大江大河的奔腾轰响。
分明是极为熟悉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陌生。
他暂且压下心头疑虑,将同学遗落的发卡随手放到床边,踏着满地半凝固的积血,一步一步走近灰暗的夜色里。
大门外,有人正在等他。
容清没有家人,自出生就在“书院”长大。
他虽然不知这种预感从何而来,但这直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还剩十米。
五米。
三米。
一米。
纵使有晚风吹拂,夜色仍旧浓郁得化不开。
直到二人只剩半步的距离、几乎脸贴上脸,容清才能勉强辨出眼前这人的相貌。
端庄,古雅,慈爱。
气质沉静和谐,服饰简朴大方。
唯有一点不好。
在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看不见丝毫与这漂亮眼型匹配的情感与灵动,如明星坠入深潭,连拖尾的余烟也寻不着。
猛然拔高的蝉鸣声里,容清听见这个陌生女人开口问:
“你是人吗?”
第76章 信仰坚定
容清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你是……”
“啊。”
在门外等待他的女人抬起手, 拂袖擦开灰暗阴沉的背景,空茫的白聚拢过来,将二人包裹其中:
“不记得你是谁了吗?”
雾似的白烟乖顺地贴在手背上, 冰凉微湿,一下洗去了恶棍窝在他身上种下的黏腻的恶心。
其中一缕缠在腕上,轻柔地绕了一圈, 顺着命门钻进了容清的经脉里。
自天地初开之后,数万万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容清僵在原地,被动地承纳这些曾经属于他的东西。
大多数记忆都是枯燥的回放, 这些无聊的内容瞬时峰值几乎超出了大脑的容纳能力。
他抿起唇, 肌肉绷紧,下颌也回收, 整个人显然都处在极端的痛苦之中。
然而目睹了一切的女人在大潮平息之后,立即将之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你现在是人吗?”
连喘|息与消化的时间都没留。
不过在容清接收的记忆里, 这个人向来这么直接。
而记忆中的他,也从没觉得这种直接的沟通方式有哪里不对。
毕竟“他”是一把剑。
对一把剑来说,嘘寒问暖是不必要的累赘, 只要能让“他”第一时间清楚主人的任务, 任何交流方式都是可以接受的。
反倒是那些看似正常实则假惺惺的迂回、隐喻和善意的欺骗, 因为在句子里塞入了过多无用的元素, 会极大地损伤对话的效率。
但现在的容清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做不到不在乎。
那张清俊的脸上, 平生第一次出现了“皱眉”这个表情。
他没什么笑意地勾唇,敷衍了一下, 嗓音蕴藏着一丝发凉的威胁:
“面对任何人, 这样说话都是不礼貌的。”
对面的女人也笑了。
只是和他相比, 女人眼中的笑意更加真挚:
“看来你的确变成了人, 挺好。”
也不知是说容清变成了人挺好,还是说她自己这样的安排挺好。
不确定是否有意义的对话,容清并不想回答。
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女人自嘲地轻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便去找她吧。”
容清微微皱眉。
不等他问“她”究竟是谁,身体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出纯白空间,陷入了截然相反的纯黑里。
目光所及之处,伸手不见五指。
片刻后,头顶忽的亮起了一大团隐约的光。
光团逐渐扩散,侵略进黑暗的领土,与之相伴的,还有略带犹豫的脚步声。
容清下意识寻好掩护,在地上摸索片刻,随手抄起一样东西防身。
上方的光团虽亮,却还是离得太远了,仍旧无法照亮下层的空间。
确定下来的人看不见自己之后,容清放慢动作,轻手轻脚地一路向左,摸到了一块坚硬光滑的石壁。
指腹一擦,便有点儿略带灼热的痛感。
几乎是同时,大量堆积、尚未解压完全的记忆里,突然蹦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
——八苦地。
生有八苦,但此处无论如何,都不像有一线生机的样子。
他生疏地分出一缕神识,去探那个虚空中下来的身影。
看了才知道,那人并非走在虚空之中,只是阶梯与空间颜色相仿,俱是连光线照下来、都无法逃逸的极致的黑。
再凑近一点儿,容清发现这人的相貌,竟与刚才那位问话十分粗鲁的女人一般无二。
记忆里又蹦出了一个略有些陌生的名字:
李一格。
与之相关的记忆瞬间上浮,走马灯般在他眼前过了一遍,而后消融进无边夜色里。
他大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即使如此,光团越来越近时,容清仍站在原地,没什么动作。
等最下方的光照亮了“地表”,延伸下来的阶梯上,响起细碎的背书声: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容清拧起眉,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好笑。
神识凑近些许,只见穿着艳丽的少女一手拖着鬼修常用的巨大镰刀,另一手举着巴掌大的锤形法器,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急急如律令,请南无马克思至圣先师物理驱魔,保护红旗下的花朵茁壮成长。”
容清揉了揉额角,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信手丢开手中的东西,空间中一时响起一连串清脆的回响。
“可恶!”
阶梯上的身影向后蹦了一下,险些踩空:“何方妖孽,竟然敢在《资本论》前装神弄鬼!”
容清哑然失笑,回道:“是我。”
声音干净清越,如飞玉漱石,莫名让人感到心安。
“啊……老祖啊。”
李一格手一招,把两样临时拼凑起来的法器收回了姜骋的遗物袋里。
有老祖在这儿,她相信自己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
没有人能在老祖的地盘上,伤害老祖想保护的人!
呃。
前提是他想保护自己。
但应该会的吧。
灵舟事件里,面对那么多无辜牵连进来的别派修士,老祖都有心情管上一管。
她身为刚入学的萌新校友,容清肯定不会置她于危险之中的,对不对?
话虽如此,李一格还是长了个心眼儿,迅速翻了一遍“实用”的《练气期修士也能学会的一百个简单小妙招》,临时掌握了几个简单易学的小法术。
又从“符箓区”零元购入几张一看就很威猛的符咒攥在手里,做好了随时与冒牌货同归于尽的准备。
照明术的光团随她一起降到“地面”。
如回放记载,深渊之下,满是皮肉被吃尽的骸骨。
破碎的布条搭在雪白的骨架上,稍一走动,便带起一阵微风,吹动布条,显得场面更加凄凉萧索。
“这是八苦地。”
容清揉揉眉心,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词条说明:
“八苦地是修士的地狱,囚困魂魄、摧毁神格、消灭□□,使人于永生不死的同时,不断重复体验生前最恐惧的事情。”
听起来有点儿像植物人。
有知觉,但不能动,而且一直都在做噩梦。
李一格点点头,伸出左腿,虚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
容清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自阴影中走出,面色如常地踏过一地尸骸:
“放心,我已探查过此地,所有魂魄都已不在了。”
他抬手,虚虚点了一下头顶叠加在一起的光团。
哦。
差点忘了。
这玩意除了照明,还有一定的超度功效。
李一格双手合十,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向着面前的尸海三鞠躬,这才小心翼翼地下来台阶,谨慎地挑了个还算空的地方站着。
待到站稳后,深吸一口气,叉腰命令道:“老祖,我希望你可以当我的剑。”
容清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现在已然脱离器身,除非自愿做人奴隶,否则断无与人结契的可能。
“走吧。”
见他这次没答应,李一格大大松了口气,探出脚尖,尽量温和地挪开前进路上的骨头,又清出了一块儿下脚的地方。
怎么办,还是很有罪恶感。
她双手合十,又是三鞠躬。
容清见了,也没催促,不远不近地缀在前方。
地上的骨头少了,李一格走得就方便点儿,他也走快些。
地上的骨堆很深,清理的任务量就大了不少,他也放慢脚步等着。
很新奇的体验。
容清从没见过这张脸上,出现过“愧疚”之类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一个关于八苦地的传闻:
“你听说过‘实沈台骀’吗?”
“啊……”
李一格正双手捧起头骨,突然被长辈抽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似是不知该先做哪件事儿。
犹豫一会儿之后,出于惯性将头骨摆在一旁,轻叹一声,拜了三拜,这才直起腰答:
“可是参星与汾水之神?”
容清点头:
“不错。”
顿了顿,他又说:
“八苦地中,有‘实沈镜’与‘台骀海’,一个位于八苦梯第二级,另一个则在八苦地的边缘。你从上面下来时,应当已然见过前者了。”
李一格思考片刻,只记得自己隐约看到了一片雾。
她如实描述一番,得到容清肯定的回答,才歪起脑袋,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半天,做出了结论:
“怪不得叫‘镜’呢。”
容清“嗯?”了一声,问:“此话怎讲?”
李一格摸摸鼻子道:“那团黑雾聚过来时,我只看到了我自己。”
容清的脚步突然刹住。
他转过身,盯着李一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看见了谁?”
“我自己啊。”
李一格刚弯下腰,想搬开另一块头骨,却没想自己的回答会引起容清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不上不下不直不弯地,佝偻着背僵在那里。
她被瞪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审视的目光才终于卸下了压迫感。
容清轻叹一声,问:“你是谁?”
李一格摸不准这个问题究竟是想问什么。
她扶着赤红石壁站直,狗狗祟祟地探出脑袋问:“您问的是哲学性的,还是人称代号,或者职业标签之类的?”
容清手一松,收回精巧软剑,指间不知何时攀上的银线悄然游回袖中。
他垂眼,视线落在手背上。
瓷白肌肤上,交错的磨痕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筋骨与紫蓝色血管。
手心之中,有粗细相间的掌纹,也有因不太适应握剑而新磨出的伤口。
举起一闻,还有真切的血腥味儿。
容清垂眼,整理好思绪,换了一种方法提问:
“你可曾认识一个人,性格偏内向,斯文白净,名字叫……方悦。”
李一格瞳孔地震。
——完蛋!
为什么老祖会知道鼓励她高考的小伙伴叫什么名字!!
天啦噜,NPC该不会产生自我意识了吧!
她摸摸下巴,紧急思考了一下应对措施:
“没、没有啊……”
可惜她的表情,已经将真实的答案摆在脸上了。
第77章 顺势摆烂
事到如今, 容清也没什么不清楚的了。
他暗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对“她”该抱什么样的态度。
或许“她”早就算好了李一格回来求剑, 触发了试炼条件,将她二人一并拉入剑内的小乾坤中。
而后……
而后将李一格的人生安给他。
人生八苦,切身经历过, 才能体味到切肤之痛。
于是,他便经由痛苦、愤怒与仇恨变成人。
容清沉沉地叹了一声。
李一格现在还不清楚事实的真相,躯体又是临时拼凑而成,尚未经过锤炼。
若是贸然与她谈论, 解锁了神格之中的记忆, 只怕过大的信息量会当场摧毁这具脆弱的身体。
他揉揉眉心,没再问下去, 只说:
“我似乎做了个梦。”
“啊?”
第一次做人,容清不大擅长编瞎话。
还好他的身份足够超然, 即使闭口不言,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再加上李一格刚才似乎被那个问题诈了一下,正是头脑风暴的时候, 也没心思去管他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才会梦到她认识的人。
“挺好的。”
李一格只说:“在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 还是一觉睡过去比较好过。”
她搓搓手, 认命地叹一口气, 又搬开一堆腿骨:
“要是清醒地呆在这种地方,怕是没多久就要疯掉了。”
容清“嗯”了一声:“还好。”
李一格被这段尬聊都要整麻了。
隔辈儿如隔山, 和老年人交流, 实在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
这还是一位异性长辈, 李一格干脆选择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