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冰冷的利刃要从内将她剖开,喉舌也仿佛被锁住,潘多拉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表情,只有深深地低下头背对他,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
轻柔的一声叹息,来人有些歉然似地说:“该启程了。”
她想要尖叫,想要回身质问,想要远远逃走。但她最后做的,却是调动浑身力气,运用从对方那里学来的伪装本领,松弛紧绷的面颊,勾起唇角回头。但她没有真的看着对方,眼神落到他肩膀后远处石柱上的一条棱线上。
“赫尔墨斯。”她的声音很低,即便有些沙哑也掩盖过去。
兴许是考虑到在暗处有其他神祇窥视的视线,他的口吻很客气:“不用担心,也不必紧张,我会护送你到厄庇墨亚。”
他伸手拉她起来,指掌触碰之时,似乎因为她的手发凉而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只有在转身引领她往金色殿堂去的时候,他隐秘而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上一次赫尔墨斯也是用这小动作安抚她临行前的不安。
在这个时刻,他是否已经决定要弃她不顾了呢?潘多拉看着众神信使的背影想,同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可能更激烈的情绪都已经在一笔一划中燃尽了。
也许她做了个过于真实的预知梦,但也可能是她的不甘引发奇迹,竟然让她回到了过去。
不论事实真相是哪种,潘多拉都很清楚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恨意、懊悔、不甘、悲恸、愤怒,对这些在伊利西昂梦之海中领略的诸多丑恶感情,她此前理解字面意思却无法领会。但现在已经不同。她因普罗米修斯引发的一切而死,但她现在反而能够为普罗米修斯愤慨。不仅如此,刻入她本能之中的对神明的敬畏也消失殆尽。
她不打算顺从地接受众神的安排。
可她的一切都由神明给予,傀儡又能拿造物主怎么办呢?
潘多拉垂下眼睫,飞快思索起来。
即便她不去主动打开奥林波斯的魔盒,众神也有得是她无法想象的手段,轻而易举就能让她不小心将其开启。甚至于说,哪怕祂们设法让其他凡人打开盒子,魔盒终究是她携带的大礼,很难相信会有人相信她纯然无辜。再加上厄庇墨透斯早与盖亚合谋,就等着奥林波斯散布灾厄好掀起反叛,不论经过如何,魔盒开启后,他很可能都会将罪名推到她身上。
创造她的众神只给了“潘多拉”一条路,她偏离再多也会被拉回去。
那么,是否要与她的“丈夫”合作?如果在婚礼当夜就挑明,主动提出帮助厄庇墨透斯反叛,也许还有谈判的余地。
潘多拉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但她不想与厄庇墨透斯合作。
提坦神族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却偏偏要让她在缓慢的折磨中死去。
况且,虽然她不知道那之后奥林波斯众神与盖亚的争斗结果如何,但从城中的状况来看,厄庇墨透斯无心保护凡人子民,甚至需要倚仗盖亚加护,除了禁止人类供奉奥林波斯神以外,并不能为大地女神提供多少助力。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并不是普罗米修斯,他根本没有能力威胁到奥林波斯。
想到这里,潘多拉愣了一下。
她最渴望的结果,原来竟并不是自己求存,而是……
赫尔墨斯突然回望。
潘多拉来不及回避,心头一跳。她差点抽手挣脱他。
原来他们已经沿着回廊到了金色殿堂近前。
“别担心,”赫尔墨斯轻声重复安慰的词句,“一切都会顺利的。”
后半句却更像说给自己听。
上一次他说过这句话吗?潘多拉记不清了。但他说话的方式和以前似乎有所不同,不再和气地调笑,直接且坦诚。非常奇怪,在她试图比照的那刻开始,记忆中赫尔墨斯带她离开奥林波斯前往凡间时的细节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最无可理喻的是,哪怕知道所有的承诺终将成为谎言,在与他柔波流转的翠绿双眸对视时,她的胸口竟然依然会蜷缩起来,一圈圈漾开的是又痒又烫的骚动。他因为与她四目相对而加深一点笑意,她的心跳依旧会加快,假意勾起的唇角也不再需要费力便能维持笑容。
是爱慕刻入身体,还没来得及磨灭?
还是说,即便如此……她依旧爱他?
潘多拉匆忙低下头,佯作腼腆。不避开赫尔墨斯的注视,她恐怕会因为屈辱的刺痛而颤抖起来。紧抿嘴唇,在下唇咬出一丝血痕,否则问句就会漏出来。
为什么?短促的问句在脑海中灼烧。不知道究竟在向谁发问。
在意识因为空气稀薄而变得迟滞最终停止运转前,她反复想过他没有来救她的理由,努力地为他开脱然后逐一否决过,她甚至在昏沉与清醒之间的幻想中构思过质问谩骂的恶毒词句,最后认定已经无所谓,有机会她也不会询问缘由。如果他真的爱她,又怎么会放任她独自死去。都是假的,来自不死者的宠爱与她无保留的爱根本不同。不过是神明心血来潮的玩物,随手丢弃,转眼即忘,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此刻她还是想要发问,想要不顾一切地向赫尔墨斯求证?难道她依旧存一丝荒谬的希望,妄想能够在他的言行里找寻出一点点的真心?
多卑微多可笑,潘多拉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她抬起头,灰眸动人地闪烁着,向赫尔墨斯露出笑容: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有您在。”
赫尔墨斯恍惚地沉默片刻,加大握住她手的力度,转身领她走进众神汇集的殿堂。
之后的一切与潘多拉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
自恢弘穹顶正中投射的那束耀目光华之下依然摆着两把宝座,宙斯与赫拉端坐其上。赫尔墨斯上前禀报,从父神那里接过某只贵重的宝盒,而后当着在场诸神的面交到潘多拉手中。这是宙斯给予凡人的另一份礼物,理应由她暂时保管。
随后,万神之王下达许可,命令神使即刻携带潘多拉前往厄庇墨亚。
潘多拉一言不发,表情恬静。
在踏入宙斯坐镇的这片领域之前,她的脑海中已然再无多余的念头。
她任由赫尔墨斯带着她往大门外整装待发的天马车队行走。
在即将离开放置天空之座的大殿之前,潘多拉忽然驻足,仿佛对众神的居所眷恋不舍,回首崇敬地仰望金色殿堂瑰丽难言的高壁与华顶。
厄庇墨亚是人间最为高洁伟岸之城,但凌驾厄庇墨亚至高处的宫殿依然无法与奥林波斯媲美。
这是自然。奥林波斯众神以手持雷霆的宙斯为首,祂们击败提坦神族,将提坦神王克洛诺斯与他的追随者们击坠天空。祂们创造人类并将其灭绝、而后又赋予新生。祂们以蜜露与仙馔密酒为食,与死亡无缘,不受疾病侵袭,亘古不灭。
而她是奥林波斯众神创造的非神非人之物。
她也许应当感激祂们赐予生命。但既然要她承担为凡人带去灾厄的重责,又何必给她灵性与感情,甚至教会她爱欲与希望。
大地无法掀翻天空,厄庇墨透斯无力颠覆奥林波斯,与祂们相比,潘多拉更加弱小无力。但此刻她与众神同样立于云端之上,身处圣域最为神圣庄严的金色殿堂。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她会立刻被怒雷消灭,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赫尔墨斯神色陡变:“潘多拉!”
但已经迟了。
一声轻响,魔盒开启。
难以名状的黑影从盒子里飞出。
不幸、劳苦、疾病……一个接一个地,本该降临人间的灾厄落于奥林波斯,肆意吞噬着圣域纯净的神气,四处流窜,发出似哭嚎似狂笑的尖利嘶叫。
“区区造物,胆敢亵渎众神居所!”
雷光咆哮着袭来,已经获得实体的灾厄在潘多拉头顶身周聚集,替她吞下万神之王的雷霆,刺目的火花迸裂,黑影仿佛承受不住强大的力量,将要就此消散。
然而下一刻,黑影骤然膨胀,只比此前更浓郁。不仅是仙馔密酒的神气,天空之座的怒雷竟都成了它们的饵料!灾厄肆无忌惮地游走觅食,彻底遮蔽穹顶天光。
不过瞬息,金色殿堂情势已然数次变化翻覆。
但潘多拉恍若不觉,转向赫尔墨斯。
明明是本尊,他看起来却像座失去表情的石像。
盒底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无形无色,等其余灾厄已然散逸,这才要飞出来。
但在那之前,啪,潘多拉看都不看一眼,利落地将魔盒阖上。
而后,她向赫尔墨斯粲然而笑。
第1卷 第32章
耳畔传来絮絮低语,无法分辨在说什么。潘多拉本能地感到,不能去聆听。
她定神看着赫尔墨斯,柔柔地问:“我是否成功骗过了您一次,我亲爱敬爱的老师?”
话出口,一股强烈的晕眩陡然向她袭来。
有什么不对?他开玩笑说如果她能骗他一次就有奖励。他没有说过么?记不清了。
赫尔墨斯闻言瞳仁骤缩。他盯着她,像是有所了悟,竟然牵起唇角。
与此同时,澄澈的琴声响彻云霄,音符化作道道神圣辉光,刺透浓密的影潮,所到之处,不祥的黑色开始退却。
“赫尔墨斯,破坏她--!”光柱破开的洞孔中传来急喝。
是阿波罗,他在净化圣域!
“趁现在!”阿波罗催促。
赫尔墨斯探向腰间,金色短剑现形。手搭上剑柄,却就此停住。他眸光闪烁了一下,五指松开在身旁垂落。
“您已然决意对我见死不救,却不愿意亲手了结我么?”潘多拉身周黑影缭绕,仿佛通晓她心意,话音未落便分作巨蟒般的数股,从数个方向同时冲向赫尔墨斯。
黑影气势惊人,却在撞上神使的瞬间尖声嘶叫,顷刻间变得稀薄,化作烟气四散。不止是神使,在金色殿堂内外聚集的神祇无一例外,都不受灾厄影响。
魔盒释放的灾厄能够污染圣域,却无法侵蚀神明!
众神的力量依旧是绝对的、压倒性的。
多可憎可怖的差距,即便搭上一切,她在祂们眼中也不过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小虫,根本掀不起风浪。她怎么会错以为祂们的一员会屈尊关心爱护她?可凭什么?凭什么众神生来便凌驾天空与大地,对一切予生予死,自身却永生不灭?凭什么祂们有权利创造她,为她决定前途命运?知晓更多反而只有更绝望。本已接近枯竭的激烈感情被刺痛唤醒复苏,失控迸发。
赫尔墨斯像要拉住她:“潘多拉,我--”
“不要碰我!”
赫尔墨斯僵了一下。
只是瞬息,但足以让潘多拉倒退进黑影汹涌处。
赫尔墨斯还说了什么,但她不想听。于是耳畔向她呢喃的絮语声蓦然变得清晰:
--还不够。根本不够。你也这么认为吧?
当然不够。
--我们想要吞噬更多、毁灭更多。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让神明与万物一样,遭遇不幸,承受疾病,困于劳苦,终于衰亡。
--太弱小了,我们也是众神创造之物,即便吞食神气获得灵智,相比祂们我们都还太弱小。挑战众神需要更多力量。
还能怎么做?
--供养我们,向我们献祭,交出你的一切。
--不要犹豫,否则要来不及了。
--快点。
--呼唤我们的名字:■■■。
潘多拉笑了笑。
附耳呢喃的灾厄们狡猾地隐去献祭的代价,但那已经无所谓。众神给予她一切,能称作她所有之物的仅仅是这满腔的不甘与悔恨。她根本不会犹豫,她为什么要犹豫?
黑影有所感应,向潘多拉聚拢,层叠裹挟,将她封进晦暗无光的茧房。
随着她心念转动,一样又一样来自神明的馈赠从她身上渐次剥离:
她摘下时序三女神祝福的花冠,
她丢开美惠三女神妆点的美貌,
她舍弃阿芙洛狄忒赠予的魅力与渴望,
她抛却雅典娜传授的睿智与技艺,
她摒绝来自赫尔墨斯的辩才与诡诈,
她回拒“潘多拉”之名,
她将赫淮斯托斯塑造的躯体献上,将宙斯点燃的灵魂之火奉上,
奥林波斯众神的馈赠,她全部放弃,尽数作为祭品转交:
“灾厄之灵基雷斯,接受我的供奉--!”
黑茧仿若吞食消化的胃袋,蠕动扭曲,发出令闻者毛骨悚然的诡异声响。雷霆、光矢、火焰、融铁、风暴、花雨……朝茧房降下的一切都被吸收吞噬,这还不够,最后它竟然开始啃噬自身,越缩越小,直至成为一个分量万钧的极黑涡眼,将充溢金色殿堂的灾厄之影也强行拉扯过去,一丝不漏。
有那么须臾,奥林波斯之巅再无灾厄的黑影,苍穹无垢,雪光遍野,仿佛回归洁净。异样的只有在金色殿堂中心飞速旋转向内坍塌收缩的黑点。
下一刻,氛围骤变。
流光四溢,是众神身化强光,飞遁远离奥林波斯之巅。
同时,黑点停止转动,一震后炸开!
波及之处,全部涂抹为黑色。
巍峨壮丽的洁白神宫从青铜基座到闪光的屋顶,无一例外,附着上灾厄之色。不可侵犯的奥林波斯圣域已然被污染,成为灾祸主宰的异界。众神居所经年累月储蓄的丰沛神气成为养料,被毫不留情地汲取转化。大殿穹顶的洞孔中射出一道黑柱,直刺天幕。日车慌忙躲避,落到地平线后,白昼随之跌入暗夜。
黑柱旋即如花蕾绽放,散作千丝万缕向旁垂落,显露出一道身影。
褪尽所有颜色,从发肤到袍角尽皆苍白,双眸也似没来得及点漆的石像,眼眶中空洞无物。即便保留了外形,“她”也已经不适用此前的名字,那是灾厄之灵与神造物灵魂的混合物,更是获得实体降临世间的灾厄概念,眼下运作的仅仅是渴望毁灭、散布灾祸的本能冲动。
“她”抬起头,向遥远的群星伸手,像好奇的孩童,无害的动作却引得天空泛起幻彩错杂的凶险褶皱。
意图显而易见:抓住星辰,将固定住天空的锚扯下,让天空向大地坠落,破坏一切,让世界回归卡俄斯,那原初的空洞。
“休想!”
蕴含天空主宰全力的雷霆破开黑夜,化作利矛飞刺。
以此为讯号,撤离奥林波斯的众神纷纷放出武器,开始攻击。